2 六月徂暑

第二章六月徂暑

六月已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卯時起來,天已蒙蒙亮,薄霧像輕紗籠罩着榕樹村。

榕樹村因村口有棵千年榕樹得名,古榕樹幹長至兩丈,高約七八丈。枝繁葉茂,樹冠大如撐開的綠傘。一簇一簇綠葉郁郁蔥蔥,蒼勁繁茂,可以遮天蔽日。垂挂而下的根莖已經茂密成林,直紮地下。

辰時快至,晨曦灑落樹葉之上,綠得更是青翠。

謝嫦娥撩開轎子布幔,遠遠看見自小就在那玩耍的古榕,一直不得笑顏的臉終于露出些許笑意。兒時雖然窮,但那時父親還在,總會帶她來這看別人下棋。雖然總是挨餓,但一家和睦,苦中作樂。

四人擡的平頂皂幔轎子上雕花紋,精致細膩,紋路清晰,是鄉紳豪門所用。跟在轎子旁邊的老嬷嬷和丫鬟的衣服也可看出并非一般人家所有。

轎子很快從榕樹下經過,地勢坑坑窪窪,走得魏嬷嬷直皺眉頭,差點把腳給崴了。旁邊的小丫鬟忙扶住她,“嬷嬷小心呀。”

魏嬷嬷擰眉拍拍帕子,禁不住瞧了一眼轎子,恨不得将冷眼抛給轎中人,“來一回就得傷一次腳,我的鞋也髒得不像話了,這真真是個鬼地方。”

謝嫦娥聽見外頭嬷嬷的諷刺,捉緊手絹沒有做聲,當做沒聽見。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村子盡頭,轎子才拐進一條巷子裏。

巷子窄小,原本坐在門口挑揀豆子唠嗑的婦人們瞧見,忙把凳子搬回門口,等轎子過去,才往那伸長脖子認了認。

“定是謝家的大女兒回來了。”

“每回都是頂好的轎子擡回來的,夫家看來待她不錯。”

“再好也是個不下蛋的,遲早要被休了。”

一個婦人說到最後一句,終于有人笑了笑,将方才的羨慕都散到腦後去了。雖有同情,但同情很快就被嫉妒給淹沒,倒是恨不得謝嫦娥快點被夫家給休了。

沈秀知道女兒今天回來,昨晚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一早上想了幾百回女兒怎麽還不來,做活也不得趣。巷子裏稍有動靜就去瞧,剛跑了第七回,還是沒瞧見。

正在做木工的謝崇華見母親失意而歸,笑道,“娘,姐她說了大概辰時以後到,您就坐着安心等吧。”

“你姐嫁得遠,難得回一次家,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沈秀坐在一旁給他遞墨線,又低聲,“你弟不寫信來要錢,可錢還是得想法子的。正好你姐回來,娘問問她有沒餘錢,省得你這樣辛苦。”

謝崇華拿過墨鬥,還未取墨線,聽見這話已是一頓,“娘……姐夫他是什麽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銅板都要抓在手裏。她的日子已經過得很不容易,您別找她要錢了,不然她心裏又得難受。”

沈秀被兒子這麽一說,也覺在理,嘆氣,“你說你姐夫家怎麽這樣做人?當初他們家也不過是獵戶,來求娶你姐的時候多有誠意。你姐有幫夫命,嫁過去後常家就發財了,田地房屋店鋪多得這兩年都要比我們村還大。可沒想到……”

沒想到女兒卻從常家的寶貝疙瘩變成了礙眼的,嫌她肚子沒墨水,空長了一張臉,還生不出兒子。姨娘都添了兩個了,聽說今年還要添。可一妻兩妾,都不生孩子,那鐵定是常家兒子的緣故。可常家偏不信,咬定是女的生不出來,被責難得最厲害的就是身為妻子的謝嫦娥了。

謝崇華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動靜,沈秀下意識就往外跑,終于是看見常家的轎子了,不由喜逐顏開。

轎子停落,不一會轎裏彎身走出一個十八丨九歲的年輕婦人,發髻如墨雲挽起,梳得十分精巧。還插着幾支簪子,貼着玉钿。高挑的身段着金絲繡花長裙,端正富貴。

謝嫦娥久不見母親,只覺母親又老了許多,一時目有淚光,又怕母親擔憂,強忍下來,笑笑喚聲,“娘。”

沈秀嘆息一聲,女兒比上回又瘦了。見常家的老嬷嬷在,不敢多問女兒近況。這魏嬷嬷在常家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因懂一點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癱了多年的腳給治好了,從下等下人一躍成為一等下人,說話很有分量。

“姐。”

謝嫦娥聽見這沉穩喚聲,擡頭往後看去,就見個俊朗青年走了出來,眼裏頓時滿染做姐姐的疼惜神色,“二弟。”

謝崇華笑道,“姐,快進裏頭吧,在這站着做什麽。”

沈秀領着女兒進去,謝崇華剛彈了墨線,去井邊打水洗手。剛提了一桶水上來,就伸來一只腳。

魏嬷嬷說道,“給我洗洗鞋,你們這的路啊,泥真多,都髒上鞋面來了。”她在謝家最瞧得順眼的就是這謝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個富貴公子哥。

謝崇華臉上僵硬,看看雙手,眸光微閃,澆了一點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跡。他收回了手,說道,“忘了手沒洗,就這麽抹了上去……”

魏嬷嬷一瞧,差點叫了一聲,“這可是我的新鞋!”

謝崇華面露自責,“都怪我剛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嬷嬷将鞋脫了,我給你好好洗。”

“罷了。”魏嬷嬷将腳收好,死了讓他伺候的心,撇嘴說道,“将手洗幹淨吧。”

謝崇華笑笑,“嬷嬷提醒得是。”

這一笑更添幾分俊朗,看得魏嬷嬷都嘆氣怎麽這樣俊俏的男子偏生在這窮人家,可惜喲。

沈秀拉了女兒進屋裏,趁着魏嬷嬷沒有過來,輕聲說道,“家裏很久沒給你三弟送錢去了,估計他的錢早用光了。你二弟的頭都愁白了一半,你手裏有沒有錢?”

謝嫦娥遲疑片刻,見母親滿目期待,才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這個可以典當點錢。”

沈秀接過玉簪,又瞧向她頭上的金釵,“那個……倒是值更多錢的。”

謝嫦娥緊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親手裏,“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操勞。”

沈秀大喜,将金釵和玉簪拽在手裏,起身去鎖箱子裏。謝嫦娥看着母親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頭一疼。

只待了一個時辰,魏嬷嬷就催着謝嫦娥回去了,“路遠,還得出村子吃飯。吃完飯回去也晚了。”

沈秀說道,“在這兒吃了飯再回去吧。”

魏嬷嬷露了嫌惡,“這的水喝了都塞牙,飯就更不用說了。”

沈秀無法,只好和女兒道別,送她出去。謝嫦娥将要上轎,又和弟弟說道,“你要照顧好母親,別總讓娘做活。”

謝崇華點頭,“會好好照顧娘親,姐在那邊也要好好的,若有什麽事,叫人送信來。”

見弟弟仍舊這樣懂事,謝嫦娥放心上轎。

轎子離了巷子,行了不過十幾步,謝嫦娥就聽魏嬷嬷冷聲說道,“夫人出門前千叮萬囑,少夫人的首飾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裝點門面用的,可是如今看來,少奶奶沒有将夫人的話放在心上啊。”

謝嫦娥身子一顫,低頭默不作聲。沒事,回去不過是挨罵罷了。只是這樣一來,婆婆又要很長時間不許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兒,沈秀還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見轎子,才回了家。謝崇華在旁說道,“姐姐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許多。”

沈秀強笑道,“哪有,分明長了些肉。”

謝崇華沒有繼續說話。

回到屋裏,沈秀從房裏出來,将一個紙包塞他手裏,“你姐給的,你去當鋪當點錢,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買點筆墨。”

謝崇華攤開一看,見是首飾,皺眉說道,“娘,我說了您不要跟姐姐要東西。常家不喜她周濟娘家,您知道的。”

沈秀理虧,又不想被兒子責罵,搓了搓衣角說道,“這、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強塞給我的。現在他們走遠了,你還要還回去不成?到時候你姐更難過。”

謝崇華緊握首飾,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給了她錢,她就不會拿首飾給母親。那分明是如今常家還不給姐姐當家,而常家素來愛面子,轎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飾也是頂好的。要是缺了一件兩件,只怕常家又要責備了。

“不行,得送過去,現在追還來得及。”

沈秀見他真要去還,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是何苦啊,給都給了……”

她舍不得這錢,她還有兒子在書院裏等着錢吃飯。女兒頂多受點責備,可兒子沒飯吃可是要命的事。

謝崇華輕輕拍拍母親的手背,定聲道,“弟弟的錢兒子會想辦法,姐姐已經為我們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讓她受委屈了。”

沈秀見他決心已定,知道他的犟脾氣又上來了,唯有放手。

謝崇華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轎子。

謝嫦娥見弟弟追來,好不意外。又見他将首飾遞來,面色微變。魏嬷嬷直勾勾瞧着她,果真是給娘家人了。

謝崇華說道,“剛才姐姐落在家裏的,好在我看見了,做弟弟可要說一句,姐姐以後可別丢三落四了。”

謝嫦娥神色複雜,不想收下。偏遞來的手推不回去,強烈的眼神也無法回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戲,“姐姐記住了,弟弟回去吧。”

謝崇華笑笑,“嗯。”

謝嫦娥彎身進轎,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淚,不願讓胞弟瞧見她落魄失意的模樣,徒增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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