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說不出的厭棄

監控畫面黑下去的時候, 機甲北京上正發出尖銳的引力警報, 林靜恒的心狠狠地一跳,随即才意識到, 并不是基地的妖魔鬼怪把攝像頭吓暈過去了, 而是他已經離開太遠, 那一點微弱的內網信號終于難以為繼了。

“我們受到引力影響,正在朝已知行星‘索多’加速。”湛盧說, “請注意索多的逃逸速度為65.8公裏/秒, 屬于大引力行星,先生, 我建議立刻打開推動器, 是否開啓?”

“不, ”林靜恒的目光沒離開黑下去的屏幕,沉默片刻,他說,“報送坐标和引力波動, 我們現在偏離原始航道多少了?”

此時, 他們正在穿過一片未經标記的地帶, 此地已經接近第八星系邊緣,然而理論上說,仍屬于聯盟轄區之內,可諷刺的是,過去成百上千年裏,這個星系中最活躍的探險家和測繪員是一幫黑市走私販。

走私犯們測繪航道圖, 只是為了活命混口飯吃,當然不會做多餘的探索,地下航道的測繪圖上只給出了安全航道的坐标,但偏離這個航道會發生什麽、遇到什麽,最遠躍遷距離是多少,則一概是空白,需要有人親自探路。

湛盧迅速為他報送了坐标區間:“無法估算我們偏離航道的角度,先生,我想我們已經在往另一個方向走太遠了,您在尋找什麽?”

機甲裏的警報聲越來越急,已經接近歇斯底裏。

這麽個節骨眼上,林靜恒卻順手回放了方才的監控畫面——陸必行好像跟旅游勝地合影似的造型重新跳到他面前,那青年眉目舒展,眼清亮,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在這麽危險的地方還能沉迷色相,人工智能都快看不下去了,湛盧提醒他:“先生,引力正在增大。”

“唔,”林靜恒的視線沒有離開畫面,很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逼近‘沙漠’行星帶了吧。”

“沙漠”,是大行星索多和第八太陽之間一片穩定的小行星帶,裏面有數百萬顆小星子,大顆的直徑幾百公裏,小的或許只是塊一人高的石頭。

雖然這個行星帶整體相對穩定,但內裏的小星子們并不老實,它們時時刻刻都在互相傷害、互相撞擊、再互相結成家族,不斷出生,不斷死亡。行星帶裏還充斥着數不清的“彗星墳場”,幽靈一般沉睡在其中的彗星随時會随着引力變化涅槃,呼嘯着甩開長尾,鳳凰似的穿過沉悶的第八星系。

沙漠行星帶和一般物質稀薄的小行星帶不同,由于特殊的天文環境,這裏非常危險,又叫“死亡沙漠”,對于星際旅行者來說,是個有來無回的禁地。

湛盧的聲音在機甲北京瘋狂的警報聲裏已經有些失真了:“先生,我必須提醒您,前方非常危險,重複一遍,非常危險,小機甲北京號不具備穿越‘沙漠’的物質能力,您必須”

林靜恒沒理他,将北京的防禦網推到最大,機甲周圍,細小的星塵微粒開始多了起來,緊接着,防禦網跳出了第一條撞擊警報——有小石頭撞上了機身。

“先生,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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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附近的躍遷點。”林靜恒打斷他。

湛盧被迫執行主人命令,同時,仍然忍不住說:“附近沒有躍遷點記錄。”

他話音沒落,機甲北京的導彈猛地推上軌道,林靜恒不由分說地開了火,直沖向前方迎面撞過來的星子群,大片的星子像棋盤上的棋子,被他撞灑了一片,它們瘋狂地彼此碰撞,撞出了熒熒的可見光,像是遠古傳說中太陽系的黃道之光,致命的碎片劈頭蓋臉地向北京湧過來。

北京的軌道變換靈活到了極致,林靜恒以讓人難以想象的精準操作躲開了一個又一個撲面而來的石塊,這機甲比他自己的身體還要靈便。

“先生,您這種行為有失穩重”湛盧的聲音突然中止,一塊高速劃過的巨石猛地擦過北京機尾,整個機身都跟着晃了晃,容易大驚小怪的小機甲北京尖叫起來,然而不等這一撞撞實在,湛盧突然檢測到了躍遷點的磁場,林靜恒立刻啓動了躍遷。

躍遷距離極短,目标點坐标不到半個标準航行日,幾乎眨眼就到了。

周圍那些濃稠而險惡的星子憑空消失了,在躍遷點強大的磁場排斥下,這裏幾乎形成了一個直徑約十幾公裏的真空地帶,就像平靜的臺風眼。

北京終于閉了嘴,唯有方才震得人耳生疼的尖叫餘音好像還在,湛盧:“躍遷成功。”

林靜恒讓北京上了躍遷點所在的軌道,和它保持着相對靜止,飛進了這個奇異的躍遷點範圍。

“正在讀取躍遷點編號,編號是”湛盧奇怪地停頓了一下,“一個單詞?”

“什麽?”

“躍遷點的編號是‘驚喜’。”

這是個非法編號。

聯盟躍遷網中,每個躍遷點都有自己的編號碼,統一是由六位字母和三位數字組成的,代碼裏包含了躍遷點建設時間、位置、是否民用、最大承載量和承載距離等等信息,有一套固定規則,即便是邊緣人士私設的躍遷點,一般也會遵照這個規則,只是在結尾打個星號而已。

這個位于小行星群裏的躍遷點,無論是存在合理性還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開玩笑一樣。

林靜恒的眼角輕輕地彎了一下,露出一點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機甲內沒來得及放出來的保護氣體又被緩緩吸回去,他嘆了口氣,仰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目光穿過頭頂的熒光草,繼而透過機甲的精網往外彌漫,目力所及,盡是厚重的星雲,結着一層又一層、濃霧似的繭,極難觀測。

它就像個隐形的後門,偏要開在最危險的地方。

“先生,”湛盧沉默片刻,對他說,“躍遷點的場構築方式與聯盟如出一轍,推測始建于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間,但我沒能查到相關資料。”

“你的資料被删除了——他被軟禁的時候,他們要查你的數據庫。”林靜恒沒有收回目光,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他是保險起見,還是那時就察覺到聯盟內部有問題。”

“您是說這個躍遷點是陸信将軍留下的。”

“136年,陸信繞道域外,從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殺進第八星系,好像從天而降,戰後為了便于管理,當時他用過的秘密航道都過了明路,轉成了正規的聯盟星際航道。”林靜恒說,“文獻上記載詳實,但我不信。那一戰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拟過無數次,每次都有細微的誤差,所以我一直覺得這附近一定還有一個秘密躍遷點。”

湛盧說:“據我所知,陸将軍呈報給聯盟的戰役說明是經得起驗算的,後來也一直被烏蘭學院當成典型案例。”

“他那篇報道明顯是胡編的,糊弄聯盟軍委那幫紙上談兵的廢物,那上面還寫了他當日駕駛的重機甲是你。”

失憶的湛盧奇怪地問:“不是我嗎?”

“當然不是,長途偷襲怎麽可能會帶你去?你又費電又紮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讓星盜們望風而逃了。他當時最多帶了你的機甲核,機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來的那點偏差,正好是一次隐蔽的躍遷。”

又費電又紮眼的湛盧感覺到了來自主人的偏見,化為人身,委屈地在一邊。

他們飄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無聲的,時間仿佛已經靜止了。

林靜恒半躺在機甲裏的軟沙發座位上,良久沒有言語,如果不是睜着眼睛,湛盧幾乎要以為他睡着了。漫長的太空軍旅生涯少見光照,即使已經離開白銀要塞數年,他的臉依然帶着那種太空軍人特有的蒼白,據說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環境會引發人類的不良情緒,伊甸園每周都會檢測并調節太空軍的激素與情緒水平,只有他堅持屏蔽伊甸園,像個固執得不肯融入人類社會的孤狼。

“我小的時候,一直想成為一個像陸信一樣的人。”林靜恒說,他重新打開基地的監控屏幕,翻找着其他鏡頭的視頻記錄。可惜基地的監控攝像頭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個角度的狂歡,卻沒能找到淹沒在燈火中的那個人,這幾乎讓他有點失落起來。

湛盧說:“就我看來,您的才華并不亞于陸将軍。”

“才華又不值錢。”林靜恒說,他孤獨地徘徊在隐形的躍遷點之間,在先人遺跡前,看着監控記錄裏望着懸浮熱電微笑的老人,“陸信是聯盟自由宣言的忠實信徒,他的信仰曾經堅固得像石頭一樣,他熱愛聯盟,熱愛新星歷文明,永遠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出來,什麽時候該舍生忘死。”

湛盧擡起眼看着他,碧綠的眼睛顯出了些許懵懂的天真意味,讓林靜恒幾乎想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

他想:可我并不愛聯盟。

他對聯盟中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都毫無眷戀,他對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銀要塞和七大星系當成一個巨大的博弈場。

多年來,他一方面代表聯盟中央,對要求軍事自治權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壓,一方面又暗地縱容、加劇雙方矛盾——

沒有軍事自治權的各星系,在突發緊急情況時,只能求助于駐紮在星系的中央軍,然而中央軍等不到白銀要塞的命令,就算是星盜殺到眼前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中央軍的監察會掌管所有機甲,沒有監察會的秘鑰,一架機甲也飛不出大氣層,而這些監察會員的家人們,都在沃托過着人上人的生活。

林靜恒在白銀要塞時,一二星系之間貨幣的彙率高達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經過至少十幾層關卡,每一道關卡的駐軍都要盤剝一遍,無形的“關稅”進一步擡高價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費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費要花掉半輩子的積蓄。

兩百多年來,巨大的剝削和不平一直被壓抑在“美好的”伊甸園下,聯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軍事自治權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離析。

林靜恒在的時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氣吞聲,連星際海盜們也風平浪靜,聯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機把陸信的舊部們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葉裏夫精情況不太穩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雞肋一樣的各星系中央軍,像一群上了頸圈的猛獸。

剛布局,還不等他動手,愚蠢的管委會就不知聽了誰的挑唆,準備卸磨殺驢,林靜恒正好順水推舟——因為他一旦離開,星盜必然會猖獗反彈,沒有軍事自治權的各大星系首當其沖,中央與七星系間的平衡立刻就會崩潰。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聯盟中央死不放權的嘴臉,他們會轉而與同樣仇恨聯盟、且被壓迫的中央軍将軍們結盟。

他們會解開這些猛獸脖子上的頸圈和鐐铐。

最多五年,聯盟中央就必須在“徹底被架空”和“遭遇政變”中選一條路。

到時白銀十衛回歸,聯盟中央的下場是退位的末代皇帝,還是斷頭臺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沒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過去,這場大戲沒來得及開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闖進來掀翻了棋盤。

而聯盟全無還手之力,與他多年的放任不無關系。

陸信臨走時,把自己最得意的學生留給了抛棄他的信仰,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給聯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藥。

如果陸信泉下有知,又會怎麽說?

定格的監控屏幕上,陸必行嬉皮笑臉地朝他認錯,笑得人心都軟了。

林靜恒看着那年輕人的臉,出地想:“我不想讓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難以背負仇恨和責任嗎?”

林靜恒這個冷血的變态,不是向來主張把孩子扔進狼群才能讓他們成長嗎?

何況陸必行并不是個“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也知道怎麽承擔後果。

沒心沒肝的林上将什麽時候這麽溫柔體貼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想讓陸信唯一的骨血知道這一切,不想讓他失望地發現,自己的父親寄予過厚望的人,其實只是個乏味空洞的陰謀家這個陰謀家運氣還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場功敗垂成的笑話。

有那麽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熒光草,對“林靜恒”這個男人生出了說不出的厭棄。

湛盧說:“先生,躍遷點‘驚喜’的坐标已經錄入系統,下一步呢?”

“繼續深入死亡沙漠。”林靜恒飛快地收回散亂的思緒,“一條地下航道不夠保險,我需要備用航道,既然陸信當年能橫穿沙漠,那我們也可以參考這個思路。”

“先生,我反對這個方案,”湛盧冷靜地說,“行星帶裏的環境非常複雜,就算曾經有過安全航線,現在也早已經不再安全,而陸信将軍當年有一支精銳的先遣探測部隊,還有第八星系的資深向導引路。您不該獨自好的,明白,保持繼續深入。”

人工智能第一守則,可以提出建議,但必須無條件服從命令。

特別在碰到一個剛愎自用的主人時。

“但我保留提出建議的權利。”湛盧頓了頓,說着,他從海量的數據庫裏組織出了一篇論點論據齊全的長篇大論,開啓了一邊服從命令,一邊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賬主人戰鬥到底。

林靜恒離開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統成型,面貌煥然一新。

接近半數的自衛隊員加入了工程隊,開始在資深軍火專家獨眼鷹的攙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禦系統。

罷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邏也恢複了——自衛隊員們一想到機甲起落時的熱能是多媒體的能量來源,連上天都積極了起來。

陸必行常住在機甲工作間,每天到停靠轉一圈,然而總也等不到機甲北京的對接信號。連基地的攝像頭也不再跟着他轉。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午後趴在辦公桌上打盹的時候,可能是有點窩着胸口,陸必行突然做起噩夢來。

他夢見林在自己眼前不遠的地方,背對着他不停地往前走,陸必行叫他的名字,奮力地追,可是雙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麽也跑不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離他越來越遠,最後頭也不回地一頭紮進不祥的白光裏,白光穿透林的身體,仿佛萬箭穿心而過,然後在他面前消失了。

陸必行倒抽了一口涼氣,激靈一下清醒過來,心髒難受得要爆開。看見周六那小子不知什麽時候鑽進來,正要拿電影老太朗誦詩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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