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玉酒仙(四)

月光如水,潑進一座青山,莫三刀懷抱兩壇美酒,坐在蔥茏高大的老槐樹底下,低頭咬開一個壇蓋,抱起壇身,仰頭就是一口。

瓊釀入口,清涼甘爽,莫三刀面上卻不見陶醉之色。幽冷清輝透過葉子縫隙,落在他英朗的臉龐上,照進他一雙深棕色的眼眸裏,那裏面宛如旋渦,深不見底。

“功夫倒是有那麽一點兒厲害,不過,早晚有一天,你還是得叫我一聲‘三刀爺爺’。”

一張眉目冷然的臉,再次從腦海裏閃過。莫三刀皺皺眉,擡手擦幹嘴邊的酒,蓋上壇蓋,往身後的老槐樹上一靠,閉眼。

山風習習,酒香陣陣。

是時候回去了。

莫三刀睜開眼睛,正将起身,倏爾耳根一動,臉色随之肅然。山林深處,兩串疾步飛掠聲震蕩于林間,正朝這邊迫近。

莫三刀神思飛轉,環顧四望中,瞥見左前方的一叢灌木,當下拿起兩壇美酒向那裏一抛,層層灌木,頓時掩蓋了兩個壇子,他扭頭向那風聲迫近的方向看了一眼,谇道:“兩壇酒也要追,真是摳得可以了。”

說罷,縱身一躍。

老槐樹微微一震,抖落了兩片樹葉。

铿然一聲,一道青光劃破夜幕,玉酒仙身形疾轉,自林中飛來。在她身前,一道黑影如疾風卷過,身形到處,草絮翻飛,赫然便是那黑袍男子。

“站住!”玉酒仙嬌喝一聲,掌中短刃快如亂箭,眼看已追至黑袍男子背心。

黑袍男子反身一劍,震開短刃,其時雙足點地,在老槐樹下側身站停,眸光如冰。

玉酒仙頓足站定,微微一凜。

“你受傷了。”她忽而一笑,燦如星辰的眸子裏竟有幾分得意。

黑袍男子抿唇不言,人雖如松挺立,胸口卻已隐隐起伏。玉酒仙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慢慢将掌中短刃收入身後,背着手道:“不愧是堂堂蓬萊城的大公子。花玊,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這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樣子。你越是隐忍不言,我越想得寸進尺;你越是拒我于千裏之外,我就越是想把你收入囊中。”邊說,邊向前走近,話聲停時,人已快到那道黑影胸前。

花玊眉峰一斂,舉劍,劍尖直指玉酒仙鼻尖,一道無形屏障,立時把二人隔開。

玉酒仙笑,伸手把劍尖撇到旁邊去,擡眸凝視面前這個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人:“你不會殺我的。”

花玊漠然道:“仗着皇家身份作威作福,可不是你長寧郡主的風範。”

玉酒仙咯咯一笑,伸手把面前的白紗取下,月光籠罩中,一張粲麗笑顏宛如珠玉生輝,令人挪不開眼。

“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長寧歪頭問道。

花玊不答:“玉酒仙呢?”

長寧道:“死了。”

花玊挑唇:“狠毒至此,倒是跟我花家刺客有幾分相像。”

長寧莞爾:“所以你我般配呀。”

花玊收劍,回劍入鞘,眉眼仍是冷如冰霜。長寧見他一副要走的姿勢,當即上前要攔,花玊卻忽然一掌劈來,掌風勁烈。長寧猝不及防,閃身避讓,雙臂險些被掌風所傷,忿然道:“花玊!”

花玊漠然離去,更不停留。

長寧氣急敗壞,猛然喝道:“來人!”

話音甫落,周遭林子裏忽然閃現出數道黑影,個個身着勁裝,手佩利刃,其中一個,竟還挾持着一名身着紫衣的高挑女子。

這女子雖是被挾持,眉眼間卻絕無張皇神色,反而微揚着臉龐,目視虛空,冷冷立于月下,一雙鳳目銳利又清冷,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冷豔,清絕。

花玊回頭,臉色一變。

纏鬥至此刻,他臉上終于出現了不同于冷漠的其他表情——震驚、擔憂、憤怒……長寧看得分明,心中既痛苦、又痛快,深吸口氣,看了眼紫衣女子,再看花玊。

“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大公子,竟也是個有情郎。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将她擒來了,什麽六門聯盟,簡直多此一舉。畢竟,我們的大公子和這天底下的男人也是一樣的,難過美人關!”

花玊眼中一寒,一字字道:“放人。”

長寧笑,倔強道:“你現在親我一口,我就放人。”

山風卷過,滿地落葉紛揚,長寧盯着花玊,一臉笑容,也一臉失意慘淡。

花玊也看她,眼中卻是毫無波瀾:“蓬萊城動不得王府,不代表我動不得你。”

長寧揚眉,顯然不信,卻在這時,忽聽身後幾聲悶響,長寧轉頭看去,驚見林下親衛竟已倒了幾個,其時寒氣撲面,那紫衣女子眨眼已到了跟前。

“啪——”一聲脆響,落在長寧的面頰上,那膚光勝雪的臉,立時印下一個通紅的掌印。

長寧駭然失色,眼珠幾乎要從眼眶墜出,不及反應,身旁人影攢動,紫衣女子一手抓住花玊左臂,提氣将走。長寧大驚,慌亂中翻動皓腕,從袖中激射出兩支袖箭,然箭方離身,面前的山林已是空空如也了。

“花玊!”長寧大愕,搶步追去,可蒼茫夜幕裏,早已沒有了那二人的痕跡。

“你個王八蛋!”長寧沖着林子一聲大喊,聲音裏竟帶哭腔,單薄的身子亦在月光裏微微發起抖來。

“過來!”長寧怒視遠方,聲音卻是向後面吼去。

一衆親衛面色張皇,從後趕來,齊聲跪下。

長寧摸着火辣辣的臉頰,深吸口氣:“那女人從哪裏來的?”

一個親衛回道:“适才郡主追趕大公子,我等擔憂,便暗中随行,誰知剛一離開微山湖,便發現她一直在湖畔亭中窺伺,因形跡可疑,是以當場擒獲。拿下她時,實在易如反掌,所以看護時掉以輕心,現在想來,是我等愚鈍,中了她的計了……”

長寧回想起月色中那女子冷豔的臉龐,恨意湧動。親衛看了眼她紅腫的臉頰,慚愧道:“屬下護駕不周,請郡主責罰!”

長寧怨憤難消,正待發作,忽然眼神一冷,仰頭向上望去。

月挂中天,星河浩渺,夜空底,一棵老槐樹靜立風中,伸長枝杪,寂寂搖動。

長寧盯着那枝葉最茂密的一處,緩緩眯起了雙眼。

“出來。”

微風習習,吹過灌木,吹過草叢,吹過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吹過按劍待發的一衆親衛,吹過眉目漸冷的長寧。

一個少年,從老槐樹樹幹後探出了個頭。這顆在習習微風裏探出來的頭,束着個松散的發髻,淩亂的碎發下,掩映着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這雙眼睛裏,載滿了笑意。

“姐姐。”眼睛的主人喊了長寧一聲,“你是在說我嗎?”

長寧杏眸一虛。

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時候從樹上跑到樹下去的?

那人仍扶着樹幹,看着長寧,月色映照下,眼神竟是出奇的天真。長寧不禁一笑出聲,走上前道:“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

那人老老實實道:“我一直在這兒。”

“噢?”長寧挑眉,一步步向少年逼近,借着樹下清輝,少年面孔也愈發清晰起來:刀裁一樣的眉,琥珀一樣的眼,山峰一樣的鼻,花瓣一樣的唇。

“姐姐。”這兩瓣唇忽然說道,“你是怕我将剛剛的事情說出去嗎?你放心,我這人向來膽小,你和那黑影子才一來,我就吓暈了過去,要不是剛剛你叫我,我今晚上估計都醒不過來。”邊說邊瞧長寧身後的幾個親衛,納罕,“呀,這麽多人了?”

長寧臉色漸沉,少年忽然往後退,警戒道:“姐姐,你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長寧一愣,目光轉向左前方的一處灌木叢,思量片刻,忽然冷哼一聲,挑唇道:“放心,姐姐不會,姐姐,還舍不得殺你。”

少年微微一笑。

長寧眸光一凜,不等他笑完,霍然出招,卻不想少年反應竟是出奇的快,招至半路,眼前的笑臉便已消失無蹤。

“難怪那座冰山不敢搭理你,果然最毒婦人心哪!”空蕩蕩的山林裏投落少年的戲谑聲,長寧忿然仰頭,目之所及,根本不見人影。她心念疾轉,倏地盯住左前方的一叢灌木,揚手射去兩支袖箭,果不其然,箭方離身,少年眨眼便已到了面前。兩支袖箭,被他穩穩地接在指間。

長寧得逞地一笑:“看來鬼盜愛酒的傳聞,不假。”

莫三刀捏着那兩把冰冷的袖箭,眼裏亦漸漸變冷:“可惜長寧郡主溫柔敦厚的名聲,卻是假得很。”

長寧冷笑,卻并不在意,倒是她身周的一衆親衛眼露殺氣,紛紛拔劍出鞘。長寧手一擡,做了個“退下”的手勢,盯着莫三刀,開門見山道:“幫我偷一樣東西,玉酒仙留下的酒,我全給你。”

莫三刀揚眉。

長寧笑:“你會答應的,如果你想讓‘鬼盜’的名字多傳幾年。”

莫三刀揚着的眉一定,深棕色的瞳眸裏湧出寒氣。

她在威脅他,用皇家的身份,官府的權威。

莫三刀輕笑出聲,低頭,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再擡頭。

“姐姐想偷什麽東西?”他很識趣。

長寧滿意道:“剛剛那個穿紫衣的女人,你看到了的。”

莫三刀笑:“那可不是個東西。”

長寧道:“你說對了,她的确不是個東西。”

莫三刀無言以對。

“十天後,我在微山湖老地方等你。”長寧并不給他讨價還價的餘地,說完,揚長而去。

莫三刀雙手環胸,往老槐樹上一靠,瞪着長寧漸行漸遠的背影,恨不能用眼神将其化作灰燼。

老天作證,他這個鬼盜的“鬼”,絕不是“色鬼”的“鬼”。他能偷來上品的漢白玉,能偷來舉世無雙的冷月刀,但絕偷不來一個活生生的大家閨秀——且還是一個看起來并不“閨秀”的閨秀。

莫三刀長出一口氣。

他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坎兒,來了。

“偷”人的第一步,是找人。這個在山林裏扇了長寧郡主一耳光後,帶着花玊飛身而去的女人是誰,莫三刀并不知道,也不了解。

不過,他知道花玊。而且,十分了解。

花玊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女人,盡管他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男人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成家,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一個身為蓬萊城城主獨子的男人,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成家。

他為什麽不成家呢?

以前,全天下的人都說他冷漠孤高,厭惡女色,今天,莫三刀發現他根本不是厭惡女色,恰恰相反,他心裏,有一個很在意的女人。

那麽,他為什麽不将這個女人娶回家呢?

莫三刀突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這個女人,他不能娶。

放眼天下,有哪個女人近得花玊的身,卻偏不能被他娶進門?

莫三刀已經想到了。

當然,這一切推斷的前提是,花玊真的跟今晚這個紫衣女人有私情。而且,是很長、很深的私情。

莫三刀忍不住在老槐樹下慢慢地拍起掌來,一拍一搖頭:“好戲,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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