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青梅(二)

東院,一陣夜風從長廊盡頭掃過,卷亂一地月影,點點的血,斷珠似的墜落在月影上,莫三刀掙開一雙溫暖卻緊張的手,身形一縱,躍下長廊,躲進園圃角落裏的樹影底下,昂着頭,咬緊了牙。

那雙手的主人緊忙跟上,于黑影裏伸手一摸莫三刀,心下一涼。

自然是滿手的血了。

“三刀……”那人吓得不輕,聲音已然抖了。

莫三刀閉緊眼,調整呼吸:“趕緊把我的傷口包紮上。”

那人手忙腳亂,自衣襟裏抽出絲帕來,哪裏夠,又慌忙抓起自個衣角、莫三刀衣角,撕這撕那。莫三刀含恨:“姑奶奶,你輕點兒聲……”

那人已撕好了,把莫三刀手一拿:“你忍着點兒啊!”

這一拿,疼得莫三刀失聲。

半晌,總算弄好了,有驚無險。莫三刀靠在石壁上,長出一口氣:“你怎麽來了?”

風吹樹搖,斑駁的月光雨點兒一樣打在身邊人臉上。跟莫三刀一樣,這張年輕、秀美,就連眼睛,也是一樣的琥珀色,一樣的熱情、明亮。但這張臉的主人,是個亭亭的少女。這少女叫阮晴薇。

“你都兩個多月沒回家了,我再不來,你還認得我嗎?”

莫三刀此刻還是花玊的臉,阮晴薇伸手把他臉上的面皮一撕,扔到一邊去。

“這張臉太可恨了。”

莫三刀啼笑皆非:“姑奶奶,這下我倆更出不去了。”

正說着,忽然一陣說話聲從長廊那頭傳來,阮晴薇掉頭去看,卻被莫三刀一把拉回。兩人屏氣噤聲,縮在廊底的一團黑影裏,聽得那聲音越來越近,一個道:“大小姐難得回府一趟,何不多住上幾日,四小姐近來總是怏怏不樂,我們底下人不敢多嘴,就盼着您來,幫着寬慰寬慰。”

腳步聲徐徐走近,廊裏沉默半晌,響起一個溫厚的婦人聲音:“四妹的心結,終不是你我能解開的,既不能解,又何苦頻頻去揭她的疤?我看她在我那兒時,倒也還好,這府中雖清淨,卻也憋悶,與其拘着她,還不如多放她出去走走,天下這兒大,總能讓她遇見一個有緣人吧?”

先前那人一嘆。

婦人停下,道:“就送到這兒吧,我屋中自有丫鬟伺候,倒是父親那邊還需人來打理,嬷嬷且去忙吧。”

那人應道:“是。”垂首退下了。

待婦人走遠,莫三刀拿胳膊捅了捅阮晴薇,下巴往上一揚,壓低聲兒:“知道這是誰嗎?”

阮晴薇眨巴眼睛:“誰啊?”

莫三刀挑唇:“我倆的救命恩人啊。”

莫三刀原先的設想是,阮晴薇打頭陣,入廂房打暈一衆丫鬟,自己咬咬牙,趁亂閃入屋內,挾持那嬷嬷口中的“大小姐”——也就是此刻端坐在妝奁前,望着銅鏡,神閑氣定的蓬萊城城主夫人冉雙荷。

這一幕,顯然與他先前的設想不符。

“夫人倒是好定力。”莫三刀捂着傷,勾着腰,隔着三步看鏡前人,冷笑。

冉雙荷對鏡摘耳環,淡淡道:“我也算是半個花家人,平生見的最多的就是刺客,早已見怪不怪了。”耳環摘完,扔進妝奁,轉頭過來,這一看,神色頓變。

莫三刀身上痛,也不管了,上前一步走到離妝臺最近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再一看冉雙荷,臉也是一變。

他變,卻是因為冉雙荷看他的眼神太古怪了。

“夫人?”他皺眉,一喊。

冉雙荷似乎一震,回了神。

這檔口,阮晴薇已處理完外邊的小丫鬟,鎖了門閃身入內來。冉雙荷再把她一看,蛾眉越發蹙緊,險些再次失神。

“你們是什麽人?”她沉聲發問,神情竟不鎮定了。

莫三刀在椅子上喘了幾口氣,一笑道:“夫人寬心,我倆俱是好人,只謀財,不害命。噢,不,現下也不謀財了,只求夫人能賞分薄面,送我倆出這府門。”

說完,阮晴薇的匕首已擱在了冉雙荷的後頸上。

冉雙荷垂眉瞥了眼那匕首,微冷目光射向莫三刀,慢慢道:“你未免太自作聰明了。”

莫三刀雙眉微揚。

冉雙荷道:“傷你的人,是花玊吧?”

莫三刀道:“是。”

冉雙荷道:“既然如此,那縱使你綁了十個我,也出不了這座府邸的。”

莫三刀聽來甚覺刺耳。可是轉念一想,适才花玊出手時,何其之狠,何其之快,半分餘地也無,顯然是想迅速結果了自己——畢竟今晚的自己,發現了一個難以活着帶走的驚天大秘密。

冉雙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開口道:“你讓這位姑娘把刀放下,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如實回答,答完,我替你想一法子,保你們全身而退。”

莫三刀将信将疑,與阮晴薇對視了一眼。

阮晴薇輕輕搖頭,表示不可信。

莫三刀卻不以為然,他又看向冉雙荷,昏黃燈光底下,她的眼神明亮、坦蕩、冷靜,這樣的眼神,動搖了莫三刀的心。

“晴薇,把刀放下。”半晌,莫三刀吩咐道。

阮晴薇柳眉一皺。

莫三刀道:“放下吧。”

阮晴薇撇着嘴,不情不願地把匕首撤了。

莫三刀看回冉雙荷,挑唇:“夫人如何對我這麽感興趣呢?”

她總是在看他,用不同于看陌生人的眼神在看他。莫三刀已經發現了。

冉雙荷微微一笑:“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光影裏,她的笑溫柔而哀傷。莫三刀心中莫名一澀,清了清嗓子,張口道:“夫人問吧。”

冉雙荷道:“你與這位姑娘,是兄妹嗎?”

莫三刀道:“不是。她是我師妹。”

冉雙荷眼睫微顫,繼而一笑:“你們倒是挺相像的。”

莫三刀也笑:“的确很多人這麽說過,可能是……好看的人總是相像的吧?”說完,向阮晴薇一眨眼。

阮晴薇哼笑。

冉雙荷眼底也不禁蕩開一絲笑影,片刻,又問道:“你方才說,你與這位姑娘是師兄妹,敢問師承何人?”

這一問完,莫三刀與阮晴薇臉上的笑俱是一僵。

冉雙荷盯着莫三刀,目光灼灼。

莫三刀強扯唇角:“家師遁跡藏名多年,即便我說出來,夫人恐也不知。”

冉雙荷執着道:“請教尊名。”

莫三刀見躲不過,又不願撒謊,只好道:“阮岑。”

冉雙荷眼裏一黯。

“夫人還剩最後一問。”莫三刀提醒道。

冉雙荷沉默許久,再一次看向莫三刀,黯淡的雙眸裏重又亮光瑩然,但光卻極薄,像晚冬時,湖面一觸即碎的冰塊。

“你,可認得合歡宮的鬼婆婆?”

鬼婆婆?

莫三刀眉一皺,搖頭。

冉雙荷眼裏的那道光,徹底碎了。

莫三刀道:“夫人,你的問題已問完了。”

冉雙荷坐在繡墩上,垂下的眼睫掩蓋住了眸中的光,莫名的,她整個人都像被掩蓋住了一樣,單薄,黯淡。

“眼下花玊既然在查你們,便一定在府中各個出口布下了埋伏,花家刺客拿人的功夫,你們心中有數,何況一個人現在還帶了傷,脫身的機會,實在難有。我明日回蓬萊城,你們可先在外間歇一宿,等到天明,藏身在我随行的箱子裏,與我一道出府。”

“出府後呢?”阮晴薇問道。

“花玊在京中還有事務處理,并不與我一道回城。出府後,我會吩咐車夫把你們帶到城外的杏林裏,到那裏後,兩位便可自便了。”

冉雙荷說完,人似乎帶了倦意,眼皮耷拉,生氣寥寥。莫三刀想到她先前的神色變化,心下驀然有些惘然,起身道:“那就有勞夫人了。”

冉雙荷微一點頭,不再回話。莫三刀看了阮晴薇一眼,被她攙扶着出到外間去,兩人湊合着在兩把交椅上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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