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鬼婆婆(五)

“我絕不會是你哥哥。”

荒寂的蕭山已徹底被黑夜吞沒,莫三刀走在黑黢黢、空蕩蕩的山林中,腳步漸漸沉重。

他絕不會是花雲鶴和冉雙荷的兒子,絕不會是花夢的哥哥。可是,他又到底是誰的兒子,是誰的哥哥,或弟弟呢?

山間的風,一陣陣地從身邊卷過,在唰唰的樹葉震響聲裏,飛飏着成千上萬片落葉。莫三刀忽然間竟覺着,自己其實與這風中的一片落葉相類,不知從哪裏來,不知要到哪裏去,只是在風裏飛……

他伸手,拈來成千上萬片落葉當中的一片,又松手,放它飛入成千上萬片落葉中。

山坳裏的孤冢前,依舊空無人影,阮岑沒來。

莫三刀走過去,再一次細看了墓裏的情形——确是空無一物,鬼婆婆沒有聳人聽聞。

莫三刀蹲下,捧起一抔一抔的黃土,慢慢把墳堆複原了,再跪在冢前磕了三個頭。

回到家中,天還未亮,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閉眼睡了,仿佛這一夜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天亮起來,他照常與阮晴薇說笑,做飯,吃飯,過後,又照常到瀑布旁去練功。

他并不打算把鬼婆婆掘墳與去冉府偷刀的事告訴阮晴薇,他太清楚那座墳冢對于阮晴薇的意義,在沒有查明真相前,他不能貿然告訴她。

兩日後,吃過晚飯,莫三刀仍是以練功為由,拿上刀,下山了。

登州城東的長平街,是全城最繁華的地段,無論晴天,陰雲,刮風,下雨,這裏永遠有酒肆的醇香,歌坊的絲竹,賭場的狂歡,瓦子的喧嚣……這裏永遠有人,有世間最大的歡樂,也有世間最大的痛苦。

在這樣一條彙集了世間最大的歡樂與痛苦的長街盡頭,巍然聳立着一座富麗堂皇、美輪美奂的府邸。

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儒商陶義鳴。

他除了擁有這座寸土寸金的府邸,還擁有整一條長平街八成以上的産權,和一把無人不曉的稀世寶刀——龍牙。

現在,莫三刀要走過這一條長街,走進這一座府邸,去“偷”這一把稀世寶刀。

夜幕已低垂,身後的酒肆、歌坊、賭場、瓦子,漸漸人聲鼎沸,莫三刀立在人群裏,擡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戌時來了。

陶義鳴這兩天一度食不下咽,挨到今天,着實不易。

親朋好友都以為他是忌憚那即将來偷刀的鬼盜,紛紛勸慰:小毛賊一個,何懼之有?

獨他清楚,小毛賊的背後是“大毛賊”。

龍牙是絕對不可能真讓莫三刀偷走的,花家兄妹倆雖應允了,但陶義鳴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借“偷刀”的名頭來抓人,且不說刀丢是不丢,光打鬥一番,就要損壞好些家具擺件,遇上高手了,則很有可能還要塌一兩間雕甍繡檻的院落,廢三四片精心培育的花圃。權衡來,思量去,陶義鳴最後決定,把龍牙從書房暗閣裏取出來,放到西邊那座廢棄了兩年的竹園裏去。

美其名曰竹影蓊蓊,方便埋伏兵力。

莫三刀從東牆進府,摸索了半天,才潛進了這個荒僻的園子。

風清月朗,一間小舍靜靜立于牆下,漆黑無光。四周夜涼如水,杳無人影,獨有清風吹過幽篁,發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冷響。

莫三刀閃至屋前,側身把門輕輕一推,“咯吱”一聲,響在冷清清的夜裏,莫名有些心驚。

月光順着漸開的門縫,射入這間破敗、逼仄的小屋,映亮了滿眼的蛛網塵埃,莫三刀皺了皺眉,擡手把口鼻掩了掩,目光定在飛塵後一個蛛網密布的書櫃上。

空蕩蕩的書櫃上,只擺有一個烏黑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沒有灰塵,也沒有蛛絲。

莫三刀唇一挑,反身掩上了屋門。

檀木盒子裏躺着的,果然是一把色如寒江映月,形似蛟龍出海的寶刀。莫三刀心如擂鼓,臉上現出激動神色,把刀鞘拔了,舉刀細望,秋霜般冷冽的刀刃上迅速映出他琥珀般的一雙虎眼。

“可惜了,好刀不遇好主,雖然你比不上我的赤夜,但到底也是刀中的一條好漢,自今日起,不妨便……”

莫三刀沒有再往下說,因為他突然看見,自己的眼睛背後,還有另一雙眼。

這雙眼,蒼老,陰鸷,滿是精光。像蟄伏在黑暗裏的一雙鬼眼。

莫三刀膽顫心驚,迅速揮刀轉身,龍牙在虛空裏發出一陣冷響。

對方卻沒有動靜。

那雙鬼眼的主人,仍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黑黢黢的牆角裏,身形佝偻,手持金杖,頭戴鬥篷,露出的下半截臉——松垮,凹陷,慘白,唯獨一張幾乎沒有了嘴唇的嘴,正笑得嚣張。

莫三刀悚然:“你——”

對方陰笑着:“早知是你,那晚便該直接殺了,省得我再跑這一趟。”

莫三刀汗毛倒豎,這才反應過來——冒充花玊殺死六門聯盟的真兇竟是鬼婆婆!

說時遲,那時快,才一錯神的功夫,鬼婆婆的金杖緊跟着到了鼻端。

莫三刀淩空一翻,凜凜作響的金杖堪堪從頸邊擦過,鬼婆婆一招不中,迅速收杖,轉身一掌劈來,直取莫三刀腦袋。

這一掌,招沉力猛,冷風透骨,又是裹挾着一大股渾濁的邪氣,別說一個腦袋,就是十個腦袋都難以招架得住。莫三刀咒罵一聲,探手在書櫃上一抓,整個人迅疾斜飛上屋梁,其時掌心寒光湧動,自後襲向鬼婆婆後頸。

鬼婆婆忽不見人,眸光一沉,耳聽風聲迫近,反身一杖掄來。

“砰!”兩截斷刃飛墜在地,卻并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而是龍牙。鬼婆婆一杖掄完,面前還有一刀,這一刀,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

她不慌不忙,冷笑着撲來一掌,掌風所及,屋舍撼動,可是,卻撼動不了莫三刀的這一把刀。

因為這把刀,是赤夜刀。

“呲”一聲,赤夜刀穿透了鬼婆婆掌心,刀尖沒入了她的胸口。

莫三刀乘勝追擊,拔刀時再補一拳,鬼婆婆身子大震,霎時撞破了身後的一堵殘垣,飛出屋外。

院中一片喧嘩,花玊與花夢布下的親衛已将竹園團團圍了三圈,莫三刀跳出屋外,見清輝裏,花夢一襲紅裝,綠鬓朱顏,明眸皓齒,站在竹影裏,神采奕奕。

花玊自也來了,眉目冷冷,淡漠地看着倒在一大片土牆破瓦裏的鬼婆婆,似乎并沒有特別意外。

“合歡宮還沒有被蓬萊城夷為平地,已是天大的奇跡了,你如今,是準備再創造一個奇跡嗎?”

鬼婆婆捂着胸口,緩緩擡起了頭,冷笑道:“小子,你還沒資格跟我對話。”

花玊蹙了蹙眉。

鬼婆婆的視線從花玊的臉上往邊上移,移到了花夢的臉上,她望着這張臉,表情忽然變得恍惚。

花夢對上她的目光,那奕奕的神情全然變了,她顯然比花玊意外、震驚,因為她完全沒有想過,冒充自己和花玊殺人的兇手,竟會是十八年前擄走了自己和哥哥的鬼婆婆。

她握緊手中的劍,上前了一步。

這時候,跳出屋裏的莫三刀,也向鬼婆婆上前了一步。

月光下,兩個人定在鬼婆婆的身前、身後,花夢擡頭,看了莫三刀一眼。

莫三刀抿唇,避開了她的目光。

花夢深吸口氣,垂下雙眸,向鬼婆婆問道:“我哥哥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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