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鄉村愛情 (1)

李根看青年嗆的咳嗽, 臉都紅了, 他的眉頭動動,“你慌什麽?”

黃單喘口氣,拿手背擦嘴,“沒慌。”

李根看着青年,意味不明。

黃單坦然接受男人的審視, 一副心裏沒鬼的樣子。

李根揉揉青年的頭發, 沉聲道, “這次張英雄能自首, 全是你的功勞, 跟哥說說,你是怎麽想到小孩是被野狗咬死的,這事我都被蒙在鼓裏。”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大貴的孩子會遭到那樣的意外, 這跟喂東西嗆到是兩回事,當時在門外聽的時候, 都不敢去回憶孩子長什麽模樣。

對于家裏的隐瞞, 李根不能理解。

可是現在家裏就剩下他自己了,連質問的目标都沒有。

黃單的眼皮一跳,“上次我路過大孬子家門口,見他摔了, 就進去把他扶進屋, 他跟我唠叨,說起了好多事。”

李根說, “孬子的話你也信?”

黃單說,“賭一把,當時我是看着英雄的臉色說的,一旦發現他露出輕松的表情,我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會立馬改口。”

李根捏着青年軟乎乎的耳垂,“我還以為是你媽告訴你的。”

他湊近些,唇上去,低聲說,“畢竟這些年,在整個村子裏,跟我媽處的最多的就是你媽了,幾乎每天都上我家去。”

黃單說,“是啊。”

耳朵上一痛,黃單嘶了聲,“哥,你別咬我。”

李根模糊不清的說,“不咬你咬誰?”

黃單疼的眼眶濕潤,眼淚就跟着流下來。

李根嘆息,他松了口,抹掉那一點血,把人摁在胸口,“好了,哥不咬你了。”

黃單這一哭,難以言喻的古怪氛圍才被打破。

倆人都沒再提起相關的人和事。

他們不提,別人卻一個勁的提,張英雄的事,在村裏掀起軒然大波。

大家夥怎麽也想不到,這裏面竟然會牽扯出那麽多的人和事。

張英雄的父母哭成淚人,他們在派出所聽了兒子的話回來,就上黃單家要死要活的鬧,罵黃單不是個東西,聯合外人來害自己的堂弟。

街坊四鄰都圍過來看。

天涼了,田裏地裏的事不多,這人一閑着,就坐不住的往外跑,想看熱鬧。

陳金花叫黃單去屋裏,讓他不管聽到啥子,都別出來。

“陳金花,你兒子呢?”

張父粗着嗓子,滿是溝壑的臉上全是憤怒,像是要殺人,“你讓他給老子滾出來,老子要問問他,到底哪裏對不起他了!”

張母就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拍着大腿撕心裂肺的嚎哭,“我家英雄還不到二十歲,就要去蹲勞改,這以後我們老兩口要怎麽過喲——”

陳金花拿着竹條編的大掃把,張父敢闖進來她就轟,“大家夥評評理。”

“是英雄糊塗,幹出那種事,才會被抓走的,跟我兒子有什麽關系?又不是我兒子逼着他殺人犯法的!”

門外的衆人都在議論紛紛。

“自個兒子沒教好,犯下大錯,還怪到別人頭上,真不要臉。”

“就是啊,那可是殺人哎,又不是殺一只雞,一只鴨,肯定是要接受改造的,不然太危險了,誰還敢跟他生活在一個地方啊。”

“話是那麽說,我覺得冬天也太狠了吧,畢竟是他堂弟。”

“這叫大義滅親!”

村長跟老張家另外幾個弟兄過來勸兩句,沒個什麽用,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張父紅了眼,嘴裏的話是越來越難聽,說陳金花沒良心,還提起自個親弟弟張麻子多年前的破事,都不是東西。

他拿手指着陳金花,“告兒你,陳金花,沒完,我家英雄蹲勞改,你兒子也別想好過!”

“神經病,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啊。”

陳金花握住掃把,一瘸一拐的往門口走,“你們兩口子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都別再上我這兒來了,趕緊走。”

屋裏的黃單聽着動靜,能猜到張英雄對爸媽說了什麽。

無非就是把他推出來,什麽都往他頭上扣,說要不是因為他多管閑事,自己也就不會被抓。

黃單欲要出去,就聽到陳金花說,“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

他的面色怪異,擡起的那只腳又放回去,不知道陳金花在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想的什麽,或許是什麽也沒想。

不多時,李根來了。

張父張母的表情變了又變,他們家英雄殺了李根的弟弟,現在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了,兩口子臉上挂不住。

但是想想又來氣,還不是因為那吳翠玲,兒子才會攤上這種事。

吳翠玲就是一災星,害了兒子,害了他們家。

張父張母都選擇忽略一點,如果不是吳翠玲犧牲自己,他們兒子多年前就已經被人打死了,哪兒還有今天的這些酸甜苦辣。

李根冷眼一掃。

圍觀的,吵鬧的,全都散了。

李根看看面前的婦人,問道,“冬天沒事吧?”

陳金花丢下掃把,“沒啥事。”

她扭頭喊,“冬天!”

黃單的身影出現在堂屋,他問,“二叔二嬸都走了?”

“不走,難不成還把他們留下來吃飯啊?”

陳金花沒好氣的說,“真是越老越糊塗,就沒見過他們那樣不講理的,冬天,往後咱家跟你二叔家不會再有什麽來往!”

說着,她就彎下腰背,露出痛苦之色。

黃單趕緊把陳金花扶到屋裏躺着,給她端缸子拿藥。

陳金花吃完藥沒一會兒就睡了。

外頭的李根目睹經過,“你媽還好吧?”

黃單說,“不怎麽好,她不去醫院。”

李根扯動嘴皮子,“這倒是跟我媽一個樣,身體不好,還不肯離開村子去看病,不知道她們那代人是怎麽想的,還有什麽比身體更重要。”

黃單說,“我也不懂。”

李根把青年拽到自己懷裏,“張英雄的事,是他咎由自取,都是因果報應,跟你沒關系,你別太自責。”

黃單說,“嗯。”

“哥,二叔二嬸都不知情。”

李根嗤笑,“放心,你哥我不會跟他們計較的,沒勁。”

他把下巴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晚上哥不燒飯了,在你家吃。”

黃單說,“好。”

兩人去菜地,一個拿鋤頭在地裏翻翻,把雜草弄到一邊,另一個伸着手去摘長豆角,就剩一點點挂在藤子裏,還不好找。

李根鋤着草,随口問道,“冬天,你媽把這幾排辣椒全摘了?”

黃單說,“嗯,她說要磨辣椒醬。”

李根奇怪的說,“這才幾月份啊,急什麽,別家都還沒摘呢。”

黃單突然往後蹦,“哥,有土蠶。”

李根低頭一瞧,他一鋤頭挖出來三四個白白的大土蠶,“都是蛋白質,哥弄一把回去,晚上給你炸了吃?”

黃單說,“我不吃。”

李根斜眼,“不吃拉倒,晚上哥吃的時候你可別流口水。”

黃單說,“哥,你要是吃土蠶,我就不親你了,你也不準親我。”

李根,“……”

他什麽也沒說,就是一揮鋤頭,把那幾個大白土蠶撥到青年腳邊。

黃單頭皮發麻,“我走了。”

李根調笑,“走哪兒去啊,那邊沒門。”

黃單調轉方向,去找菜地的小門,他走的快,腳被藤子絆倒,踉跄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李根哈哈大笑,結果沒拿穩鋤頭,砸腳上了。

報應來的太快,他一臉懵逼。

黃單聽到男人吃痛的聲音,夾雜着罵罵咧咧,他扭頭,見到對方扭着臉抱住腳,在那龇牙咧嘴,無意識的笑出聲。

李根看呆了,他反應過來,單腳蹦到青年面前,“就剛才那樣,再笑一次給哥看看。”

黃單不會了。

他回想了幾次,嘴角也試着動動,還是不知道怎麽做,“系統先生,剛才我笑的表情,你能不能給我一個類似的?”

系統,“請稍等。”

黃單的腦子裏出現一個笑的表情圖,他照着模拟。

李根的神情微妙,青年嘴角彎起的弧度和剛才是一樣的,卻又不一樣,因為眼睛裏沒有笑意。

他皺眉,不爽道,“張冬天,你又在假笑!”

黃單真的盡力了,“系統先生,下回我要是再露出笑容,你可不可以幫我截圖,存進我的私人蒼蠅櫃?”他很想知道,自己真的笑起來,是什麽樣子,那麽難得,應該要保留下來。

系統,“在下盡量。”

黃單說,“給你添麻煩了。”

他周圍的那些人,無論是管家,同事,還是同學,朋友,都做不到,這個男人做到了,第二次讓他在不需要參照物模拟的情況下表現出微笑,盡管他目前還不知道那種情緒具體是什麽,需要哪些因素才能擁有。

李根對上青年筆直的目光,“你在想什麽?”

黃單說,“哥,謝謝你。”

李根一愣,他壞笑,“幹嘛要謝我?是上回玉米地漏下的?”

黃單的感激頓時就沒了。

他看看男人擡起來的那只腳,“能走嗎?”

李根被黃單一提醒,腳上的疼痛就全部往腦殼裏湧,他靠着一根竹架子,“歇會兒。”

黃單給他脫掉鞋,看看腳有沒有破。

李根故意哼唧。

黃單說,“很疼?”

李根繼續哼唧,“你親哥一下,哥就不疼了。”

黃單起身離開。

李根喊,“回來,你不管你哥了啊?”

黃單說,“不管了。”

李根低罵,嘀咕了句“沒良心的家夥”,就快速穿上鞋,抓起鋤頭蹦着跟上青年。

陽光從菜地路過,射在并肩的倆人身上,溫暖又明朗。

李根的大腳趾被鋤頭砸出淤血,好在指甲仍然牢牢扒着皮肉,沒有掉落的跡象,他回去後就倒一點紅花油揉揉,“哥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被鋤頭砸,你功不可沒。”

黃單聞着那味兒,頭暈,“你坐着吧,我去燒飯。”

李根拉他的手,摸了摸說,“你媽怎麽還沒醒?要不咱帶她診所瞧瞧?”

黃單說,“沒用的,我媽不聽。”

他沒給男人繼續這個話題的機會,一旦牽扯到陳金花,氣氛就會有細微的變化。

村裏的地皮并不精貴,家家戶戶都有個院子,豬圈雞窩牛棚等,幾乎是必備的,廚房不小,能放一張木桌,廚櫃,土砌的鍋臺,還堆放着一些柴火。

李根坐在鍋洞前的小凳子上燒火,腳一伸,踩死一只瘙目子,周圍還有不少在跳來跳去,“冬天,你家這廚房瘙目子太多了,回頭哥給你好好打掃一下。”

黃單去洗幾根玉米擱飯上面,蓋上鍋蓋,“好哦。”

米飯香味漸漸彌漫,煙從木頭的鍋蓋縫隙裏往外冒,鍋臺中間兩個水窟窿子裏的水開了。

黃單把水裝瓶子裏,他不會炒菜,等着李根來做。

李根洗洗手,卷起袖子,麻利的撕長豆角,掰成一截一截的,再洗幹淨,拿了兩個辣椒切成絲,去鍋洞添把火,出來倒菜籽油。

黃單在一旁看着。

李根把辣椒絲倒進鍋裏,“傻站着幹什麽,等着被油濺啊?”

黃單說,“哥,你好像很會燒菜。”

李根拿鏟子翻翻,讓辣椒絲的香辣都被熱油炸出來,“燒菜誰不會啊,又不難。”

黃單說,“我不會。”

李根拿空着的那只手在青年臉上摸一把,“沒事,哥準你嬌氣下去。”

黃單,“……”

他抓着男人的手看,“怎麽就這麽糙呢?”

李根的喉頭滾動,笑道,“因為哥是男人啊,細皮嫩肉的,那是小姑娘。”

黃單數數他掌心的繭。

李根一邊炒豆角,一邊說,“你再摸幾下,哥就把你抱鍋臺上幹你。”

黃單立馬不摸了。

炒完豆角,李根就洗鍋炒蘿蔔菜,“竈王爺,這是我燒鍋的,怎麽樣,不錯吧。”

黃單瞅瞅鍋臺上貼的年畫,陳金花天天擦,那上面沾了一點油漬就給擦幹淨,寶貝的很。

李根拿腳蹭蹭青年,“到你了,給竈王爺介紹一下你哥。”

黃單說,“竈王爺,這是我……”

李根低頭,在他耳邊吹氣,“老板。”

黃單說,“這是我老板。”

李根捏一下他的鼻子,樂了,“真乖。”

黃單搖搖頭,在這裏的人心目中,竈王爺是個很厲害的神明,媳婦兒要生娃,家裏誰生個病,地裏的莊稼收成,孩子考試,工作,讨老婆,都在竈王爺面前拜一拜。

仿佛只要拜了,就能得到庇護,順風順水。

陳金花沒胃口,都沒去堂屋,就在自個屋裏躺着,黃單盛飯端給她。

瞧一眼碗裏的飯菜,陳金花問,“都是李根燒的?”

黃單點頭,“嗯。”

陳金花把碗筷接到手裏,又放在櫃子上,“冬天,那回李根為你出頭,媽看在眼裏,現在他家沒什麽人了,你跟他說說,願不願意到咱家來,相互照應着點。”

黃單擡頭看去,又垂下眼睛,“我晚點說。”

他出去後若有所思。

李根的懷疑,他能感覺得到,陳金花也能,不但沒避開,還讓對方過來,這是不是說,陳金花在默許對方調查,甚至給出了時間和機會?

吃完飯,黃單和李根在院裏剝玉米,剝着剝着,倆人就回屋剝衣服去了。

陳金花沒睡,抱着簍子在窗口亮點兒的地方打毛衣,隐約聽到什麽聲音,她的動作沒停,藍色粗線從針頭落下,再挑起,打出一個花。

氣溫下降許多,風裏早已沒了熱氣。

劉東來到村裏的時候,距離張英雄和吳翠玲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他是來告訴一個消息的,說是吳翠玲瘋了。

黃單和李根都很差異。

劉東來描述那幾次見到吳翠玲時的場景,說她緊抱一個枕頭,對着虛空嚷嚷,“何偉,你別碰我的孩子”“大貴,你再丢下小寶出去玩,我就跟你離婚”“媽,我不髒的,髒的是你”“英雄,不能把人放塘邊,推進去,快推到塘裏去,快”。

她提到誰,表情都會不同,會戒備,憤怒,扭曲,也會驚恐。

除了這些類似的話,吳翠玲還會念詩,她大聲的念,有時候哭,有時候笑,誰也不知道她那詩裏有着什麽。

劉東來離開村子時說,“瘋了未必不是好事。”

他還說,希望李根不要去看吳翠玲,那樣對她的病情有好處。

李根是不會去的,因為他沒辦法做到冷靜面對吳翠玲,還是不見的好。

就當是不記得了。

種完油菜和小麥,黃單還在這個世界。

日子過的好快,一轉眼,就快過年了,村長喊廣播,通知大家夥牽着家裏的豬出來,在村口的空地上集合。

要殺豬了。

黃單看着怕,他沒去,把自家的大花豬交給了李根,“替我送它上路吧。”

李根的面部抽搐,拽着花豬的繩子,“來,跟你主子打聲招呼。”

花豬已經察覺到小命不保,在那哼哼個不停。

豬血一大盆,什麽腸子啊豬油啊之類的,也是一盆,一頭豬就是一筆大財富,賣掉大部分豬肉,剩下的腌成臘肉,明年就是一盤好菜,只有一點點新鮮的豬肉留着過年吃。

李根家的那頭豬全賣了,是陳金花給的建議,她說要用錢的地方多。

黃單看男人在床頭數錢,加上王月梅死時收的禮錢,夠蓋兩棟房子了,還有的剩。

李根擡眼,“看什麽呢?”

黃單說,“哥,年後我們離開村子,到大城市去吧?”

李根半阖眼簾,繼續數錢,“不急。”

黃單,“哦。”

比起夏天,黃單對處在季節另一個極端的冬天,沒有多大的感覺,他怕熱,不怕冷。

陳金花給黃單把短了點的毛線褲加長,要他穿上,給他拿出自己做的棉襖棉褲,還有一雙黑色的厚棉鞋。

黃單全穿身上,很暖和。

陳金花拍拍他的棉襖,給他往下拉拉,後退兩步打量,滿眼的慈愛,“我兒子俊的很,不比誰差。”

黃單摸摸臉,頂多是端正吧。

陳金花說,“你有大本事,比任何人都要了不起。”

黃單沒聽懂。

李根人在黃單家住着,雞鴨鵝也帶過來了,他偶爾回去搞搞衛生,家裏一點人氣都沒有,只有幾個牌位,進門就覺得悶。

沒有人,就不是家了。

臘月二十,陳金花忙着打米面。

李根在燒火,他拿火鉗在鍋洞裏扒出一個山芋,推到外頭去,“給。”

黃單蹲着用嘴吹吹山芋,能上手摸了,就撕開那層黑皮,吃一口裏面的黃心,燙的舌頭都快掉了。

李根連忙擱下火鉗,捏住他的下巴,“哥看看你的舌頭。”

這時候,陳金花剛好挂上米面轉上,黃單和李根拉開距離,捂着嘴巴眼淚汪汪的往院子裏走。

陳金花問李根,“冬天怎麽了?”

李根說,“吃山芋燙到了。”

他丢兩根幹柴到鍋洞裏,“我去看看。”

陳金花對着李根的背影喊,“別讓冬天喝缸裏的涼水,會拉肚子!”

李根的腳步匆忙,“知道。”

黃單的舌頭燙的很紅,為吃個山芋,付出的代價不小,他什麽也不幹,舌頭縮在嘴裏,都覺着疼。

人也就蔫了。

“哥給你變個戲法。”

李根從懷裏拿出一個又紅又大的柿子,“看,這是什麽?”

黃單瞥一眼,“柿子。”

李根半蹲着哄道,“想不想吃?”

黃單說,“不想。”

李根頓時就氣的冒煙,“張冬天,你有沒有良心,你哥我火急火燎的就去樹林裏給你打柿子,挑最大的給你揣懷裏捂着,你呢?張個嘴吃兩口都不樂意?”

黃單說,“哥,你好唠叨。”

李根,“……”

晚上很冷,陳金花想要給兒子裝一鹽水瓶熱水捂腳,已經有人提前做了,她在房檐下站了會兒,自言自語了句什麽,回屋去了。

李根半夜偷偷爬到黃單床上,抱着他睡覺。

每晚都是那麽來的。

陳金花給兒子做完一床新棉被,人就倒下了。

黃單怎麽說,陳金花都不肯上醫院去,要是逼急了,她就罵黃單不孝順,說她想在家裏躺着都不行,不光如此,藥也不吃了,說浪費錢。

陳金花病着,家裏的年味也沒有,年三十,就黃單和李根倆人吃了頓紅燒肉,他們的心裏都裝着東西,誰也沒說。

每年的初一到十五,舞龍舞獅子的隊伍一個村一個村的跑,帶來了新年的喜慶,非常熱鬧。

陳金花聽着鑼鼓聲,她的身體不行了,“兒子,媽知道,你早就看出來了。”

黃單裝作不明白,“什麽?”

陳金花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覺得媽是個壞人?”

不等黃單回答,陳金花就說,“對,媽就是壞,心腸毒着呢,所以媽這種人,不配活到老。”

黃單說,“媽,有什麽事,等你好了再說。”

陳金花搖頭,“媽怕來不及了。”

她的氣息虛弱,時有時無,靠着強撐的一點意識說起那段過往,都爛了,被她硬生生挖出來,攤在眼前。

當年陳金花雖然生的沒有多麽出色,但也是一清秀水靈的模樣,她跟老李是兩小無猜,很早就定情了,也在懵懵懂懂的時候發生了關系,兩家的交情很好,已經商量了會在第二年的春節成親。

沒想到一天的傍晚,陳金花撞見王月梅跟老李在草垛邊摟摟抱抱,她沒有沖上去,而是跑開了。

沒過多久,老李來找陳金花,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人,叫王月梅。

那時候,陳金花已經有了身孕,她不能讓肚子裏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就做出選擇,把事情告訴老李。

老李動搖了,說不再跟王月梅來往,會娶她過門,跟她好好過下去。

哪曉得王月梅來找陳金花。

陳金花實在是沒話跟她說,就要走。

王月梅從後面趕上來,摔倒的時候撞到陳金花,孩子沒了。

一個女的,還沒有成親,身子沒了,還懷過孩子,那是傷風敗俗的一件事,不但自己會被人唾棄,還會連累家裏人,陳金花不能讓街坊四鄰知道,她只能忍着失去孩子的痛,幹活下地,一樣不落下。

那段時間,是陳金花一生最苦最難的時候,也是她永遠都不會忘掉的悲痛。

第二年,老李娶王月梅,一年那麽多天,哪一天不行,偏偏就是原本要跟陳金花成親的日子。

那是王月梅決定的,陳金花是在後來才知道的這件事。

同一年,陳金花嫁給張麻子,她想着,張麻子對自己挺好的,就這麽着吧。

沒想到張麻子的魂被王月梅勾跑了。

從那以後,陳金花的生活就不再安寧,她和張麻子争吵的次數越來越多,直到兒子出世,張麻子的心才回到家裏,擱在他們娘倆身邊。

王月梅是個體面的人,她很會打扮,高傲冷淡,明明沒有騷味,卻能牽着男人的鼻子走。

村裏的口水能把人淹死,老死就是那麽沒的。

當然,這其中有陳金花的一份力,她心裏有恨,只要發現王月梅跟哪個男的在一塊兒說話什麽的,就故意把老李引過去。

一次兩次,老李就會起疑心,要看管王月梅。

可王月梅誰啊,怎麽可能願意一個男的管着,她說話藏着針,針針往人的心窩上戳,連臉面都不給老李留,有人在場,也會給老李難難堪。

陳金花原本以為,倆人最多就是離婚,沒料到老李會被氣死。

不過,王月梅還是成了寡婦。

陳金花是真沒想到,王月梅做了寡婦,帶兩個兒子,也還能有時間穿個裙子,頭上戴朵花出來溜達。

張麻子死的那天,下着瓢潑大雨。

王月梅說想吃肉,張麻子冒雨去小店給她買,結果失足,摔進河裏淹死了。

這事還是王月梅親口跟陳金花說的,嘴上是愧疚,自責,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找張麻子幫忙,眼裏卻是得意,炫耀。

看看,你丈夫還不是被我迷住了。

至于許了什麽好處,王月梅沒有提,陳金花不難想到。

陳金花知道那件事後,心裏的怨恨更多了。

她開始長達多年的計劃,一定要王月梅家破人亡。

陳金花一邊養着兒子,一邊戴上假面具,試圖和王月梅拉近關系,她知道李根是王月梅的驕傲,只要将其除掉,王月梅肯定會絕望,卻一直沒有機會下手。

一是,李根和李大貴不同,他的警惕心很高,二是,李根在讀書,回來的時間不多。

李大貴雖然不得王月梅喜愛,王月梅巴不得他走的遠遠的,別回家裏,可他是村裏的惡霸,成天惹是生非。

陳金花的兒子多次被李大貴帶頭的一群大孩子欺辱,本來很活潑愛笑的,卻開始怕生,畏懼,發抖,李大貴還差點砸瞎兒子的眼睛。

所以,陳金花絕不會放過李大貴。

吳翠玲的出現,是一個突破口。

那小孩被野狗咬的時候,陳金花在,她立刻拿棍子把野狗打跑,小孩已經死了。

因此,陳金花是除了王月梅跟兒子兒媳以外,唯一的一個知情人。

陳金花有意無意的在吳翠玲面前提,人這一輩子,一共就那麽些年,要對自己好點,也提誰誰誰家的孩子多可愛,誰誰誰家生了幾個,她是在給吳翠玲增加殺掉李大貴的決心。

吳翠玲和張英雄殺李大貴的時候,陳金花就在後面的樹林裏看着,她确定李大貴真的死了,才離開的。

張英雄推王月梅下山的時候,陳金花也在,她特地抓着樹,一瘸一拐的走到王月梅那兒,拽了一大把的金銀花砸過去。

那次出事,王月梅下半身癱了。

她比誰都驕傲,沒法接受癱瘓的自己,怕被人嘲笑,就要喝農藥自殺,被李根發現了。

不知道李根是如何說服的,王月梅沒有再尋死覓活,她沒給別人看笑話的機會,又是村裏人熟悉的體面樣子。

李根不回城,有他在,陳金花要更加小心,不能被發現破綻。

王月梅想早點抱到孫子,就給李根張羅一門親事。

那女的跟過人,相好的來村裏找,倆人拉拉扯扯的,要斷不斷,被陳金花也撞見了,她就有意在王月梅面前提,還提的不明顯。

王月梅找剛過門的大兒媳談話,一試探就試探出來了,她那嫌棄挑剔的言語,沒有人受的了,對方既害怕,又羞憤難堪,直接喝農藥自殺了。

兩次成親,女方都死了,第一次是女的身體不好,自己命薄,第二個是想不開選擇了那條路,李根被扣上克妻的名聲。

陳金花還是不放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親眼看着王月梅斷子絕孫。

老天爺的安排真是奇妙。

以前李根常年在外,陳金花沒有機會下手,現在她也不需要下手了。

因為李根看上了她兒子,王月梅等于就是斷子絕孫。

陳金花終于贏了一回,完全踩在王月梅的頭上。

她做夢都會笑醒,王月梅,你瞧不起我,說我醜,只配嫁給一個麻子,還說我兒子沒出息,你那個有出息,最長臉的大兒子卻被我兒子迷的團團轉,可真是天下的笑話。

知道李根一顆心都在兒子身上以後,陳金花就收手了,沒想殺王月梅。

可是有些事,真不是自己能預知的。

王月梅死的頭一天,是陳金花跟老李定親的日子,王月梅偏偏要提。

陳金花心裏裝的不止是新仇舊恨,還有別的事,王月梅就是李根和她兒子之間最大的障礙,只要王月梅死了,他們就會離開村子去大城市。

況且王月梅一死,禮錢能收到不少。

李根不會讓她家冬天吃苦,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

陳金花的殺念生起,她等着時機,在上河場有喜事的那天,趁村裏人都不在,做好萬全的準備,拿剪刀把王月梅紮死了,殺雞那樣放血。

一個幹了大半輩子農活的人,力氣大的很,哪怕是個瘸子,也能拖的動一具屍體。

陳金花把王月梅拖到雞窩旁,給她戴上弄了雞屎的金銀花,塞進臭氣沖天的雞窩裏。

做完這些,陳金花冷靜的回去,把血藏起來,她坐在院子裏,就拿那把殺了王月梅的剪刀剪辣椒,靠那些刺鼻的辣味,掩蓋身上的血腥味,也麻痹自己殺過人的事實。

陳金花的聲音停止,氣息越發的弱了,她望着兒子,布滿細紋的眼睛裏有淚光,也有不舍,“別把媽跟你爸葬在一起……媽誰也……不……”

黃單受到感應似的轉過頭,男人站在門口,應該是剛來不久,聽到了後半段,就是陳金花殺死王月梅的那部位。

他再回頭,陳金花已經合上眼皮,手垂下去,搭在床邊,死了。

算是死的踏實,沒什麽遺憾。

外面還在舞獅子,鑼鼓聲響亮,孩子們歡笑着,從院子門口跑過,喜氣洋洋。

黃單在凳子上坐着,李根在門口站着,他們維持那樣的姿勢,誰也沒有去打破壓抑的氛圍。

有一個讨飯的來敲門,想在年初一讨點好吃的。

沒人搭理他。

黃單沒去管李根,經過李根身邊時,也沒擡頭,他去找村長征求意見,村長同意了。

等黃單回來,李根已經不在了。

他松口氣,真怕李根控制不住,上來打他,再搞一個失手,把他打死。

陳金花葬在一處山坡下,靠着一片樹林,就她一個人,安安靜靜的。

張英雄爸媽知道陳金花死了,倒是沒有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人不在了,說什麽做什麽也沒什麽意思。

黃單在家喂喂雞鴨,白天拿鉛筆在本子上畫畫,晚上點着煤油燈看房梁發呆,李根一直沒有回來過,他估摸着,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八成是見不到了。

塵歸塵,土歸土,上一代的恩怨随着上一代人的離世,煙消雲散了,沒必要混入今後的生活當中。

這是黃單的理解。

他不能要求李根也和自己一樣。

畢竟黃單只是個旁觀者,一個外人,而李根不同,他是另一個當事人的兒子。

油菜花開的時候,李根回來了。

黃單在院裏畫畫,什麽都來不及反應,就被李根拽進屋子裏。

積分已經用光了,系統先生給的一支菊花靈根本不夠用,黃單跟它賒賬,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黃單申請到了三支。

結果還是不夠。

苦逼的黃單活活疼死了。

黃單睜開眼睛,他還在屋子裏,又活了,“系統先生,這是怎麽回事?”

系統發出聲音,“黃先生,或許是您離開的時日未到。”

黃單轉動眼珠子,被眼前的一個野人吓到,他睜大眼睛,“哥?”

說話的聲音啞的厲害,估計躺了有幾天。

系統,“五天。”

黃單問道,“那李根為什麽沒有把我埋了?”

系統給他看保存的數據錄像。

黃單沉默了。

錄像記錄着黃單疼死後,李根錯愕,無助,憤怒,抱着他的身體咒罵,痛哭時的畫面,哭的鼻涕眼淚滿臉都是,狼狽又可憐。

還有就是李根打水給黃單擦洗身體,穿上幹淨的衣服,把他抱在懷裏,給他唱歌,用輕柔的聲音說很多話,說着說着,就又開始哭,是那種靜靜的流淚,不是嚎啕大哭。

錄像放完了,黃單回神,他看向男人,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面頰消瘦,顴骨突起,衣服還是那次回來穿的一身,沒換過,上面有他的血。

屋裏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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