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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尹泉正在盯着文獻發呆。這段時間她老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學習,看文獻,所有的淡然超脫都是外在表現出來的,她的思緒常常不受控制地飄遠。
突兀的震動聲把她吓了一大跳,腦海中的畫面瞬間被清空,尹泉重新回歸現實。
看到來電顯示是母親,尹泉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家裏鮮少打電話給她,除非有事。她跟父母之間從小到大的疏離導致聊天的時候總是相對無言,所受教育和眼界的不同也導致尹泉跟他們沒什麽共同話題,有些觀念更是背道而馳,所以一般情況下,除了隔段時間報個平安,尹泉也很少給家裏打電話。
尹泉走到實驗室外接通電話,母親的聲音在電話另一端響起,陌生而遙遠:“喂,泉啊,最近挺忙的麽?”
“還可以,和原來一個樣。”從小養成的習慣,她讀了四年大學,母親都不能确切地記得她所在大學的名稱,更何況其他。所以很多細節的東西,尹泉已經不願意解釋和說明。
“哦,家裏也挺好的,就是今年菜價都可便宜了,還沒人願意收,”母親頓了頓接着說道,“浩浩這孩子也不讓人省心,說什麽不去上學了,把我跟你爸氣的啊。”
“哦。”每當這個時候,尹泉都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母親與她之間的話題永遠圍繞着家裏的經濟狀況和她的弟弟。所以根深蒂固在尹泉心裏的是,家裏一直很窮,弟弟永遠是父母的心頭肉。以前她讀大學的時候,隔大半年也回不了家一次,于是對家的那份惦念讓她的話也多一些,有時候類似撒嬌地抱怨一下雨下得太大,上自習都要趟着沒到小腿的雨水,母親就會說一句,又不讓你上天入地去幹活,上個學吹不着曬不着的,反正下多大的雨也淋不到你。後來她跟母親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尹母也早已習慣了女兒的反應,在她看來,女兒一直在外讀書,對家裏的人和事關注不夠,感情太淡漠了,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她長大,最後竟是養了個白眼狼。父親還曾當面在尹泉面前指責她,說她讀了點書上了個大學成了文化人,就瞧不起家裏人了。當時尹泉既沒有辯解也沒有頂撞,根深蒂固的隔閡是從小到大形成的,她還能怎麽樣。
尹母在電話另一端繼續說道:“我跟你爸費了老大的勁都沒把你弟送回學校去,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就是不聽。非得不上學了要去打工,你說說這孩子怎麽這麽沒出息呢?”
“你表哥們都說上技校沒啥用,還不如讓他出去找活幹幹。我尋思着他這麽小,在外面要是讓人給欺負了,我跟你爸也管不上。總得有個人照應着,這不他願意去你那裏,你是他姐姐,給他找個活,多照顧着點兒。你姐弟兩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我跟你爸也放心。”
一時之間,尹泉哭笑不得,啞口無言。她是誰?一個靠着自己的勤奮和努力走出山村,來到大城市上學的姑娘。她哪裏有那麽大的本事安排弟弟工作,更何況他要學歷沒學歷,要一技之長也沒有,還好吃懶做,嬌生慣養。母親還要他們姐弟二人互相照應,呵,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裏孤立無援時為什麽都沒有人來照應她?
一口氣堵在尹泉胸口,她想吐吐不出來。窮人家的親情就是這麽可怕,一人得道,雞犬也想跟着升天。村子裏有一個人體面了出息了,恨不得方圓幾百裏的人都會借着這層關系給自己謀取點好處。尹泉一直沒工作,所以還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可是她的父母卻從不想想自己的女兒在外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讓她給自己的兒子安排工作時也不想想女兒的難處。
有時候尹泉真想斷絕跟家裏的一切聯系,躲到他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她是家裏唯一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畢竟血濃于水,就算父母對她再過分,她也不能真的就撒手不管。更何況弟弟的人生還那麽長,她真的想盡到做姐姐的責任,将他從迷途拉入正軌,希望他能好好的,過上好日子,不要想父母那樣過得讓人害怕,希望弟弟的孩子不會過他們小時候的生活。可是,弟弟卻不願意聽她的話。他不努力,不上進,不勤奮,不刻苦,還沒有天分,這在農村,無異于給自己的人生宣判了死刑。
“讓我給尹浩找工作?他能做什麽?”尹泉抑制住想要挂電話的沖動,無奈地說道,“讓他在家附近那邊找找不行嗎?”
“咱們家附近哪裏有合适的工作給他啊,都不怎麽招人。你那邊不是機會多一些嗎?孩子火車票都買好了,明天就走了,他說想先去同學那裏玩兩天,到時候再去找你。等他去找你了,你給他找個住的地方,領着他到處轉轉,看有适合他的活沒。別找太累人的,孩子還小,工地上的活他做不來,也不願意幹。”
是不是越是坐井觀天的人越是無知,越是無知的人越是讓人覺得可笑。天底下哪有掉餡餅的事,自己毫不努力還期望現在毫不費力,哪怕有她在,可是她一個沒畢業的研究生能給他多大的蔭庇,很多時候,尹泉都覺得自身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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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泉終于忍受不住,冷冷說道:“我去哪裏給他找工作?讓他把票退了,去別的地方找一找,村裏不是好多人都在外面打工嗎,讓尹浩跟着他們去試試。”
這下子算是又觸到了尹母的逆鱗,她在電話另一端,聲音近乎咬牙切齒,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形象:“你怎麽這麽冷血啊?念了幾年書就六親不認了是吧,尹浩是你弟弟,你不管誰管?我跟你爸沒啥文化也沒別的本事,就指望你了。好好給他找個工作,最起碼不累穩定點,尹浩也該到說對象的時候了,現在不比從前,姑娘少了,彩禮要的忒多,還想要在城裏買房。你本事大了,我管不了你,總得給你弟弟操心吧,他在城裏有個好工作,人家閨女也願意跟他處啊。那不是上次你爸爸生病的時候,有個有錢的太太來醫院看過咱們嗎,你找她幫幫忙……”
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尹泉就突然把電話挂了。這是她第一次沒忍住挂了家人的電話,可是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她怕再聽下去,自己會崩潰。
尹泉常常覺得,她對生活的絕望不只是來自這個殘忍的現實社會,更多的是來自自己的親人。她傷心難過的時候,沒有家人的陪伴;孤立無援的時候,沒有家人的鼓勵;苦苦奮鬥的時候,沒有家人的支持;就連她努力掩藏的傷疤,所謂的家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揭開。
找那個人幫忙,呵,還嫌自己遭受的侮辱不夠多麽?
不管她怎麽阻止,不管她多不願意尹浩來自己所在的城市,尹母還是不管不顧地會讓他來。她是他們的女兒,尹浩的弟弟,但是她也是一個獨立的有思想的人,她努力上進,不是為了給別人當梯子,可是父母可不這麽認為,她是他們生的,命都是他們給的,他們用得着的時候,你就得服從。
尤其是尹浩,他是他們生的,她只是他的姐姐,憑什麽他們只負責生,不負責教養,要把這樣的爛攤子扔給自己?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父母,尹泉想要對生活多熱愛一點,多感激一分都找不到理由。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尹泉收起電話,抑制住想要流眼淚的沖動,努力安慰自己,總有一天尹浩會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總有一天她會心如硬石,不會再被任何感情撼動半分,總有一天,所有她期望的終究會到來。
一連過了好幾天,尹泉都沒有接到尹浩的電話,雖然心裏不希望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可畢竟是姐弟,她還是會擔心他的安危。弟弟在省會城市讀了不到兩年的技校,也算是出過遠門,她不擔心他迷路,她擔心他被人騙。現在騙子橫行,而且專門騙他們這種異想天開好吃懶做的。弟弟雖然在家裏是個小霸王,畢竟心思單純。
尹泉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尹浩,直到晚上才收到他的短信:我已經到了,現在住在我技校一哥們家裏,明後天的就去找你。別給我打電話了,我這手機卡漫游費挺貴的。咱媽說讓你幫我找工作,你給我找的怎麽樣了?
尹泉看着那條短信,突然就笑了。這是自己的親弟弟,同父同母,好像她有責任有義務負責他的人生似的,她從未虧欠過他,他憑什麽這麽跟她講話?!
尹泉再也沒有主動聯系過尹浩,他愛在哪裏玩就在哪裏玩,她根本管不了他。不過,她也做不到完全的坐視不管,閑暇時間也會浏覽一下別的城市的招工信息。她不想留他在自己眼前,所以避開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及周邊。弟弟雖然跟自己并不親密,但是就算作為陌生人,她也不願意看着一個年輕人就這樣荒廢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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