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迫凰(三)
眼瞅着太陽都偏西了,蓮園門卻還是緊閉着,蹲守了大半天,曬的渾身冒熱氣的百姓們議論聲按耐不住大了許多,倒無一人敢跳出來嚷嚷。
不久就來了兩隊禁衛軍清道,站成左右兩排,手持長|槍,将群衆阻隔在了身後。
這個時候蓮園門也開了,穿着打扮像是管事樣兒的人物雙手交疊垂在腹部,恭敬候立在一旁。
這是聖上要駕臨了吧?!
整條街道瞬間鴉雀無聲。
誰知來的卻不是聖上,而是京都各個廂坊之長和老人,都是各個廂坊中有名望德行,受人尊重,正派的人,每一位老人還都帶着自家老妻,老妻去世的則帶了長媳。
跪在街道兩旁的百姓們都翹頭看稀奇,有人小聲嘀咕道:“哎,那是我們坊的坊長。”
“咦,那不是我們坊的老人嗎?”
這些老人安靜有禮進了蓮園之後,又來了三輛樸素的馬車,馬車在街道的那頭就停下了,從車上下來了三對夫妻。
男的穿着官服,女的穿着诰命服,男的威嚴有度,女的端莊貴氣。
跪着的百姓裏頭也有有見識的,認出了官服上的補子,一品二品官是獅子,三品四品是虎豹,這三個男子中有兩個男子的補子是獅子,一個是虎豹,難不成這就是三法司的長官,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禦史?
彼時,三對夫妻走近了蓮園,蓮園管事揚聲道:“刑部尚書戚文秀戚大人到——”
“大理寺卿昌惜之昌大人到——”
“左都禦史鄧輕侯鄧大人到——”
果真是三法司會審啊。
聖上難不成要大義滅親?
百姓們隐隐約約都興奮起來。
聖上果真能大義滅親,做到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聖上就是明君啊。
但是,聖上呢?
百姓們又偷偷擡起腦袋來往入街口看去,卻看見了帶有長寧侯府族徽的三輛馬車。
蓮園之中,缙雲樓前,鳳凰樹遮天蔽日,樹冠之下早已設好席位,各個廂坊老人被安排坐成了半圓弧的隊列,正中對着三法司的席位,在三法司之下左右兩邊,左邊慕卿凰身邊坐着一個相貌和藹可親的老人,老人穿了一襲灰布長衫,發髻上裹着頭巾,和那些廂坊老人沒有任何區別,而在老人身後的席位上坐着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同樣穿着打扮樸素與普通的廂坊之長們無異。
三法司長官一見和朝陽郡主坐在第一排席位上的老者時紛紛面容變色,連忙攜妻子上前來拱手并準備下跪請安。
做了普通百姓打扮的建元帝笑着道:“案件沒審理清楚之前,朕就只是一個普通的祖父罷了,你們上面坐着去吧,務必公正、公平、有理有據的審理此案,若審理出來的确是我孫女行為不端,觸犯律法,那麽朕必然下旨嚴厲懲處,不管她是誰,朕絕不徇私枉法。”
廂坊長老們哪裏還坐得住,早已都跪到了地上,待聽得聖上之語都口稱“聖上英明,聖上萬歲萬萬歲”。
廂坊長老之中也不乏權貴皇親,如坐在最前排的臨安公主,魏國公夫妻,長公主、大長公主等所居坊中之長老都位列其中。
實則朝陽郡主此案,流言之害已經危及到了皇族女子們的聲譽,若查明真相真是朝陽之錯,這些皇姑、皇姑奶奶們都要出動了。
決不允許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臨安公主看着陪坐在慕卿凰身邊的建元帝露出一抹冷笑。
建元帝似有所感,轉過了頭來,正和臨安公主的目光對上,臨安公主一驚垂下了頭。
慕卿凰順着建元帝的目光看去,見皇祖父在看大皇姑,目光複雜,沒有吱聲。
堂上,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禦史相互謙讓一番,讓年長一些的刑部尚書坐在了正中,大理寺卿居左,左都禦史居右。
刑部尚書戚文秀先朝建元帝一拱手,這才坐定,一敲驚堂木,聲如洪鐘,“宣原告陸徐氏、陸炆、小徐氏上堂。”
聽宣,攙着陸徐氏的陸炳便要放手把陸徐氏交給陸炆,陸徐氏卻驀地拉緊陸炳,“老大,你扶我過去。”
都是有品階的,不是命婦就是朝廷官員,未明罪責之前并不需要跪。
陸炳默然颔首,回頭看了陸玖一眼,見兒子鳳目冰冷一片,無聲一嘆。
然而到底手上攙扶的是對他有生恩的親娘,陸炳忍不住道:“娘,得饒人處且繞,饒人也是饒己。”
“怎麽,你怕了,怕慕卿凰招出了奸夫連累你兒子?”陸徐氏斜眼掃了陸炳一下。
“您還知道那是兒子的兒子,你親孫子啊,若是真的,你不是害了小玖嗎?娘,你心裏真就一點也不顧忌玖兒?”
陸徐氏想了想,仁慈的道:“老大,不是我不疼玖兒,我除了是你親娘,陸玖的親祖母之外,我還是咱們坊的老人,坊裏左鄰右舍都知道我的為人,我要以身作則啊,否則何以服衆呢?”
看着至今仍然一派正氣凜然模樣的親娘,陸炳無言以對。
母子倆的對話聲很小,小到別人都聽不見,陸徐氏安撫性的拍了拍陸炳的手背,“你膝下只陸玖一子,今兒若陸玖出事,我讓你三弟把琢兒過繼給你,待你百年之後也有個人祭拜不是?”
陸炳龇了龇牙,扯出一抹僵硬的假笑,“您可真疼兒子啊。”
“知道我疼你就行,好了,別說話了,宣咱們了。”陸徐氏清了清嗓子,帶着陸炆、小徐氏,昂首挺胸的走了上去。
“宣朝陽郡主上堂。”
建元帝拍了拍慕卿凰的手,“去吧,別怕。”
慕卿凰點頭,笑了一下,“從始至終孫女可沒怕過什麽。”
建元帝撫須而笑。
當慕卿凰站到前面和陸徐氏等人相對,陸徐氏憐憫的看着慕卿凰道:“我知郡主只是一念之差罷了,說到底還是我們瑁兒對不起郡主,可郡主何至于要弄死他們那對苦命的鴛鴦呢。”
“老夫人,這裏雖不是公堂卻也是真正的公堂,請不要再說那些模棱兩可,引人遐思誤會的話了,我們對薄公堂是要看證據的,不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借用您的‘名言’,‘公道自在人心,老百姓的心是雪亮的,眼睛是揉不得沙子的’,現在您是原告,請您對上面坐着的三位官員說話。”
“既如此,那我只能告罪了。”當陸徐氏知道皇帝就坐在慕卿凰身邊時,她是有些驚慌的,但當聽見建元帝說的那些話,陸徐氏就覺得建元帝和她是一樣的人,都是那麽公正無私,如若建元帝能單獨召見她就好了,他們肯定有很多話聊。
果然,她的信念是不錯的;
果然,這殺豬匠能做了皇帝就是不同凡響的;
陸徐氏真心的拜了拜建元帝,卻并不敢擡頭看,她捏着陸炳的手臂,整個人半偎着陸炳,使勁咽下一口口水才道:“陛下,請您相信,臣婦是逼不得已才狀告郡主的,請您千萬相信,臣婦是真心的服從您,敬佩您,以您為真龍天子,臣婦絕不敢藐視皇權,臣婦并無私心,一切也是為了肅清咱們大晉朝那些不好的風氣,臣婦有幸被推舉為坊老,彰善化民,肅清風氣也是臣婦的本分。
臣婦本是鄉野出身,沒讀過什麽書,也不識幾個字,但卻粗粗懂得幾個道理,一棵樹長的大了,難免有些枝枝葉葉會生病長蟲子,這時候就要狠心砍掉,因為如果不砍掉的話,遲早這個病會禍害全身的,只有砍掉了壞掉的枝葉,這棵樹才能長的更好更茂盛,陛下,您說是不是?”
陸徐氏把頭垂的很低,建元帝坐着也看不清這個老婦人是什麽長相,什麽神态,但聽她口齒清晰,條理分明的這段話,如若不是他已經掌握了全部的事實真相,他真要以為朝陽做了什麽了。
觀她行止,她應該是畏懼他的,但又敢狀告朝陽,她是傻大膽呢還是愚蠢無知?
“你說的對。”建元帝笑着點頭。
陸炆偷瞥了建元帝一眼,見他神色帶笑,更出言鼓勵他娘,他懸着的心忽然就放下了一半,并由衷的佩服他娘的智慧和膽量。
陸徐氏激動的渾身發抖,更加把頭垂低,抓着陸炳的手勁更大了,陸炳一聲不吭,沉默。
建元帝瞥了陸炳一眼,笑着對陸徐氏道:“朕保證朕絕不會徇私,絕不允許任何人用金書鐵券抵罪,朕也絕不會特赦誰,你覺得這樣公正嗎?”
陸徐氏連忙點頭,“公正。”簡直太好了,她就怕皇帝徇私搞特赦什麽的,這正是她憂慮的地方。
“您果真是明君,萬歲萬歲萬萬歲。”陸徐氏連忙跪地,恭恭敬敬,忠心的給建元帝磕了個頭。
建元帝哈哈大笑,“你快去把‘冤情’說一說,朕給你做主。”
“陛下英明!”陸徐氏興奮異常,額頭貼着地面,再度匍匐大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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