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踏歌

月上中天,整個晉陽城火樹銀花,一團熱鬧。

李家祭祖結束,三皇子提出與民同樂。晉國公雖不喜三皇子的做派,面上卻是分毫不顯。不過幾句吩咐下去,自有人辦的妥妥當當。

彼時燈火耀地,亮如白晝。沿街搭滿彩棚,人群喧鬧。走幾步戲臺林立,百戲、雜技、角氐、幻術、游戲競相演出。吞鐵劍的、玩木偶的、演雜劇的、說書的、吐五色水兒的、煉丹的、彈琴吹簫的……鼓樂喧天、熱鬧非凡。更有李家做的幾株高達二十米的燈樹,懸挂滿各色彩燈,又有绫羅綢緞、金玉珠寶裝飾。下方男男女女圍在一起,絲竹悠揚,歌聲婉轉,笑聲不斷。

隔着國公府,李流光就聽到了外面的熱鬧。既是三皇子要與民同樂,晉國公一家便要作陪。一衆人早早收拾妥當,等着三皇子到來。李流光懶得應酬,悄悄扯了扯李母的衣袖。李母笑着瞪了他一眼,先拉着小厮仆從吩咐半天,才擺擺手放他獨自出門。晉國公看到了,又把霍節等人派到他身邊。幾人脫去铠甲,俱是穿着簡單的圓領錦袍,看着也似模似樣。

自重生以來,李流光已習慣了天黑便睡,更沒想過什麽熱鬧的娛樂活動。乍然見到街上的一幕,驚訝地半晌無法回神。因着今晚舉城歡慶,人們不分貴賤合家出游,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李流光不便乘車,只帶着衆人擠在人群中。霍節護在他一側,笑着問:“七郎還沒見過這般熱鬧吧?”

李流光點點頭,何止是沒見過,想都沒想過。

他神色好奇,左顧右盼。霍節指着前面道:“那邊有人踏歌,我們去看看。”

踏歌是源于漢朝的一種舞蹈形式,到了唐朝更是風靡盛行。所謂“豐年人樂業,隴上踏歌行”。上至皇帝祭祀、各種節日,下至豐收、月明,或者幹脆情之興起。只要高興人們便聚到一起,載歌載舞,歡樂異常。

霍節指的地方正是一株巨大的燈樹,離得近了,只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一圈數十個女郎手手相持,裙裾相連,踩着節奏,邊歌邊舞。另一邊穿着光鮮的年輕男子同樣圍在一起,踏着節奏迎合着女郎的歌聲。随着周圍的人群越聚越多,更多的人加入了踏歌的隊伍。無論男女老幼,似乎只要開心便能随時起舞。

霍節笑着推了推李流光,“七郎要不要去跳?”

李流光本欲拒絕,霍節已拉着他擠入人群。“七郎別怕,很簡單。”霍節生怕李流光面皮薄,示意他踏歌的動作十分簡單。李流光還沒說話,程力已經圍着跳了起來。他個子高大,動作又僵硬,偏偏跟随着幾個小娘子又是擰腰又是甩臂。李流光幾欲笑死,卻又覺得嘲笑別人不太厚道,強忍着抖個不停。

霍節笑着給李流光示範了幾個動作,李流光很快便跟上了踏歌的節奏。有着前世跳舞的基礎,李流光的動作幹脆利索,燈光映照下整個人眉目如畫,很快身邊便圍了一圈女郎。霍節也不攔着。有大膽的小娘子主動沖着李流光撞來,更有小娘子不動聲色間趁亂捏了他一把臉。

李流光頓時一個踉跄,一臉被調戲的呆滞,霍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群人載歌載舞,李流光幾次被身邊的女郎突襲。周圍的護衛小厮俱是看着他笑,對此并不覺得什麽。大唐民風開放,女子性格彪悍,似這樣聚在一起調戲一個小郎君,并不是什麽見不了人的事。這其中又有一個穿着銀紅高腰裙的小娘子最喜歡沖撞李流光,幾次趁機靠向李流光,摸了他好幾把。李流光簡直無語,對方力氣奇大,身形又十分靈活,他躲了幾次都沒有躲開。

眼看着對方又一次撞來,李流光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仿佛他同對方性別互換,嬌弱小娘子遇到了攔路調戲的惡霸。他心中哂然,到底是誰說舊時女子嚴守禮教,連男人臉都不敢看的,他可是被捏了好幾把了。李流光想着便要躲開,然下一刻,有人擋在了他的面前。

“沈傾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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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流光一愣,到嘴的“多謝”還沒出口,沈傾墨卻是突然出手。黑色的橫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目标赫然是對面的紅裙女子。

“別!”李流光下意識阻止,但意外發生了。沈傾墨的橫刀一擊落空,對面的紅裙女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躲開了攻擊,身形靈活如游魚,一個擰腰竟是欺身逼到沈傾墨面前。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她還不忘朝着李流光抛了個媚眼,白皙的手掌中卻是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古怪的武器,金屬型的長筒直直對準了沈傾墨。

危機自沈傾墨心頭升起,然最先躲開的卻是對面的女子。一道流光射來,紅裙女子手腕飛轉,金屬長筒化身阻礙同流光撞到一起。刺耳的摩擦聲中,青色的短弩彎曲掉落。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四周的歌舞甚至都沒有打亂。霍節帶人立刻圍了上來,紅裙女子毫無懼色,沖着幾人妩媚一笑。只聽得身後一聲震耳欲聾的高喊:“走水啦!”

這聲音高昂尖利,壓過了周圍的歌舞,壓過了遠處的百戲,落在了每一個人的耳中。人群轟然大亂,猶如無頭蒼蠅般四處奔逃。李流光心中一凜,立刻大喊:“不要亂!”

他還記得去世前,上海新年夜發生的踩踏事件。人群一亂,短時間內無法控制便會造成大規模踩踏。可惜他的聲音被四周的哭喊覆蓋,黑壓壓的人群攜着巨浪,瞬間将幾人沖開。

“護住七郎。”匆忙間,霍節只來得及大喊。

李流光不知被誰推了一把,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倒在地,斜裏一只胳膊伸過來穩穩拉住了他。“多謝!”李流光脫口而出,擡頭便對上了沈傾墨神情淡漠的臉。見沈傾墨不說話,李流光也不以為意。他現在已顧不得想其他,反手拉着沈傾墨便順着人群朝外擠去。

不遠處,霍節幾人正欲逆着人流過來找他,李流光大喊:“別管我,順着人群走!”他語氣嚴厲,身後的沈傾墨腳步略頓,李流光立刻察覺,轉身厲聲道:“別停!”

李流光沒什麽踩踏的經驗,但卻知道這種時候一定要順着人流走。千萬不能逆流,更不能停住不動。任憑你身手再好,也無法同數千數萬的人“勢”抗衡,稍有差池便會送命。這個時代同李流光熟悉的時代不同,先不說受傷後救治能否及時,便是及時,落後的醫療條件,一個內出血就可能要了命。

從側面看去,李流光表情嚴肅,看不出慌亂,只是整張臉緊緊繃起。沈傾墨跟随着他的腳步,微微垂眸,視線落在了兩人緊握的手上。李流光的手長得很好看,膚色白皙,指形勻稱而修長,仿若上好的白玉雕成。許是因為身體病弱的緣故,他的手上并沒多少力道,但此刻卻似用盡全力般緊緊抓着沈傾墨。

沈傾墨眼神晦澀,只需要微微用力,他相信便能掙脫這只手。但不知為何,他遲遲沒有動,而是任由李流光抓着,領着他在人群中勉力前行。

遠處百戲的聲音,四周倉皇的哭喊聲,這些聲音似遠又似乎很近。眼前的場景同記憶中重疊,沈傾墨幼時的回憶恍惚泛起。周圍隐約不再是晉陽,而是天元12年的長安上元夜。

彼時他六歲,第一次出府觀燈,随行的只有乳母同身邊的護衛。他習慣了家人的冷淡,并不覺得什麽,只滿心雀躍見到熱鬧街景的欣喜。然人群很快亂起,乳母同護衛不知所蹤。他獨自被丢在慌亂的人潮中,不知該去哪裏,也不知該如何保護自己。沒人拉着他,沒人護着他,也沒有家人尋找他。他順着人群走了整整一夜,一雙腳磨得全都是血,天亮後獨自回到了沈國公府。

見到他活着,全家人似松了口氣。他們看他的眼神複雜,沒有驚喜,有的只是如釋重負。因着這件事,他身邊的人全部被賜死。從皇宮到國公府,無數的人被牽連在內。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血流成河,就在他的眼前。他被皇帝抱在懷中,沉默地看着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死在面前。

沈傾墨的嘴角上挑,露出一絲譏诮的笑。縱是死了那麽多人,最該死的人依然高高在上,享受着萬般尊榮。

“霍節!”

李流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驚醒了沈傾墨。他回神才發現不知不覺已随着李流光擠出人群,位于一處還算空曠的場地。兩人緊握的手已分開,沈傾墨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他眼神難辨地看向前方沖着霍節揮手的李流光,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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