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昭武

繁城位于代州西北,是一座只有幾萬人的小城。

李流光同沈傾墨跟随安公一行抵達繁城已經是第二日深夜了。遠遠望去繁城低矮的城牆上插滿火把,照的四周曠野明亮如晝。城牆外,數百回鹘騎兵靜立一側,情形詭異至極。

随行的村人驚懼異常,一時竊竊私語,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回鹘……”有人試探地開口,立刻被周圍人眼神制止。

安公觀察片刻,吩咐仆從前往探查一番。他身邊的幾名仆從都是胡人,即便被回鹘人抓住也能花錢贖買回來。其中一名聞言施禮退後,轉身朝着繁城潛伏而去。安公回頭沖着衆人安撫道:“我們已走到這裏,再往前些便是安北。縱是繁城出了什麽意外,某也承諾将會盡力将大家都平安帶去安北。”

“安公高義。”村人紛紛贊譽道。

不知為何,李流光有種錯覺,安公似專門對他同沈傾墨說的這句話。隔着人群,他同安公客氣地點點頭,轉身回到沈傾墨身邊。“前面似乎有些不對勁。”他低聲道,心中想着萬一回鹘人真占了繁城怎麽辦。

沈傾墨躺在一副簡易的擔架上,這副擔架還是李流光指點着衆人弄出來的。也許是幾番同生共死,兩人之間已有簡單的默契。

他雖然沒有看到前面的情形,但聽出了李流光話中的擔憂。心念一轉已不動聲色握住李流光的手,垂眸道:“是我拖累了你。”

因着受傷的緣故,沈傾墨的臉色有些蒼白,沒有了往日的暴戾恣睢,整個人透着股脆弱。他這兩日更是安靜低調,李流光讓做什麽便做什麽,從不抱怨挑剔。偶爾李流光想到小韓莊瞬間變臉殺人的沈傾墨,半夜任性出現在他床邊的沈傾墨,總覺得雖才短短數日卻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他本來對沈傾墨的印象已改觀,又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聽到沈傾墨這樣說,立刻道:“不要亂想,便是沒有五郎,你覺得我一個人能逃過回鹘人。反而是因為有五郎作伴,我心裏還踏實一些。”

他這句話倒不是哄沈傾墨。李流光雖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十幾年,但真正清醒的時間才幾個月。他對這個世界尚且覺得陌生,乍然遇到這麽大的變故,再冷靜心中也會忐忑。他認識到這不是游戲,一個不慎便真的會死。然後呢?他還有運氣再重生一次嗎?現實同虛妄的未知交雜,幸好沈傾墨還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慰藉,提醒他曾經的生活和國公府的一切。

李流光說的認真,沈傾墨低着頭,狀似無意識摩挲着李流光的手心。李流光意識到想要抽出手,沈傾墨突然擡頭,道:“我懷疑安公是昭武九姓後裔。”

李流光的注意力被轉移,“昭武九姓?”

沈傾墨輕聲解釋:“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為昭武九姓。傳言昭武九姓祖上是月氏人,後月氏被突厥所滅,西逾蔥嶺,支庶各分王,以昭武為姓。高宗時期昭武諸國相繼歸附,受安西都護府統轄。後到代宗時期內憂外患之下昭武諸國相繼滅亡。其後裔散落西域諸地,依附各大部落為生。”

他提到月氏,李流光有印象,張骞出使西域可是漢朝大事件,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昭武九姓卻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凝神聽得仔細。沈傾墨看着他繼續道:“昭武九姓之人善于經商,長期把持着西域、草原商道,同諸多部落交好,回鹘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

沈傾墨不急不緩道:“若安公真是昭武九姓之人,他一定會有門路回到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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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流光恍然,輕笑道:“五郎你在安慰我?”他抽出手改為拍了拍沈傾墨的肩膀,承諾說:“放心,我們一定會平安抵達安北,然後順利回到長安的。”

“我們!”沈傾墨意味不明地重複着。

李流光點點頭,加重語氣,“我和你,無論怎樣,我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這句話很好的取悅了沈傾墨,李流光便看着他緩緩翹起嘴角,如撥開烏雲的晨曦,悅目而耀眼,說:“好!”

因着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進城,李流光同沈傾墨說完,幹脆給他換了藥。沈傾墨的傷口恢複的很好,沒有感染也沒有發炎。“再養一段時間就能起身了。”李流光心情不錯,救了人總是會有成就感。他替沈傾墨包紮好傷口,說:“你先休息,我去看看正郎。”

輸過兩次血之後,正郎逐漸醒了過來。雖然一路還是以昏睡為主,但臉色已明顯好轉,清醒時也會抓着三娘軟軟叫着阿娘。他知道是李流光救了自己,每次看到李流光都會露出羞澀的笑意,還托三娘将他最喜歡的糕點給李流光吃。李流光很喜歡正郎,把從星盟購買的消炎藥分了三娘一些,讓她記得按時給正郎換藥。

看到李流光過來,三娘一家人都很高興。三娘的家翁将準備好的面餅奉上,李流光客氣地笑着接過。他同沈傾墨沒什麽行李,也便不好從星盟購買食物,這兩日都是靠着安公接濟。他知道三娘一家的心思,他救了正郎又不肯收取財物,若再不收些吃的,怕是他們一直惦記着這個人情內心難安。

李流光将剩下的藥遞給三娘,笑着摸了摸正郎的腦袋。沈傾墨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的動作,視線掃過正郎冷冷哼了聲。趁着無人注意,他面無表情地将包紮好的傷口撕開一些,抹去了上好的藥。他并不急着痊愈,只要身體能動不拖累就好。這兩日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的時候,別人恨不能立刻到安北,他卻巴不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才好。

随着時間緩緩流逝,一行人在繁城外等了半宿。天快亮時,安公派出的仆從才小心翼翼摸回來,低聲對安公禀告:“是夜護帶着五百輕騎出現在繁城,據說是搜捕齊王等人。何參軍同夜護起了沖突,夜護答應搜完全城便離開,現在已經搜到一半多了。”

安公微微皺眉,他們現在是借着夜色隐藏身影。一旦天亮被夜護發現……他似無意轉頭看向李流光同沈傾墨的方向,很快下定決心,“你去設法引開夜護。”

仆從恭敬應是,沒有絲毫猶豫。

安公看着他,沉聲道:“我在繁城等你,盡快回來。”

仆從再次應是,很快便趁着夜色離去。不一會繁城那邊突然喧鬧起來,李流光瞬間驚醒,面色凝重地關注着繁城的方向,注意到回鹘騎兵似正準備離開。

繁城城門處,換了身黃色紗裙的夜護嬌媚地沖着對面的安北軍參軍何覽抿嘴一笑。看着不過二十出頭的何覽立刻黑了臉,狠狠剜了夜護一眼。

夜護臉上的笑容更媚,故意抛了個媚眼,舉着馬鞭沖着何覽點了點,一馬當先離開了繁城。已整裝待發的回鹘騎兵立刻跟上,留下身後七八名安北軍。

“真是個妖精!”其中一名長着絡腮胡的大漢罵了句。

何覽斜瞅了他一眼,哼道:“你喜歡可以去自薦枕席,聽說夜護就好你這一口。”

絡腮胡大漢頓時憋紅了臉,嘟囔道:“他要真是個女人也就罷了,可他明明是個……男人。”最後兩個字簡直是咬牙切齒說出來,身後的幾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何覽沒有笑,眼神複雜地看着夜護離開的方向,嘆息到:“日後晉陽郡便是回鹘人的地盤了,我們再想來也只能去求着夜護了。”

一衆正笑着的人同時收了笑容,表情變得苦澀起來。其中那名絡腮胡大漢狠狠抽了城牆一馬鞭,冷聲道:“咱們想着為聖人盡忠,盡心盡力守護安北。聖人卻要活活餓死咱們,去年的軍饷到現在還沒看到影子。軍中兵士們一個個餓的連刀都要舉不動了,死守着安北有什麽用,反了還能有條活路。

衆人俱都沉默,何覽搖搖頭沒有再提這個話題,吩咐道:“安公到了附近,你帶人去接安公回來,咱們盡快返回安北。”

……

半個時辰後,李流光跟随着安公一行趁着天色将明未明之際進入了繁城。

繁城的百姓多已被安北軍疏散,只剩下四處逃難過來的百姓同數百名安北軍駐紮在這座空城。安公同何覽似乎十分熟稔,笑着打過招呼便讓何覽安排衆人去休息。何覽的目光不經意掃過,看到李流光同沈傾墨時不由頓了頓。安公沖他使了個眼色,何覽很快移開視線,拉過身邊的兵士吩咐起來。

跟随來的百姓被安置到了城門附近的民居。何覽一直等人全部離開,才狐疑地問安公:“裏面的兩個小郎君是怎麽回事?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普通人。”

安公笑着坦言,“老朽也是同他們路上偶遇,兩人自稱是躲避回鹘人同家人失散,想要前往安北。不過……”他輕聲提點:“那名容貌昳麗的小郎君背後似有聖域的影子,受傷的小郎君怕與齊王脫不開關系。”

何覽眉頭跳了跳,不由道:“我聽昨日路過的人說代州似有聖域術士出現,以面粉燃火,燒掉了半個回鹘大營。”

安公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訝然道:“面粉?”看何覽不似玩笑,安公靜默半晌才感慨道:“聖域啊!”他想了想囑咐何覽說:“不管你我猜測如何,先送兩人去安北。留下一線香火情,日後有什麽都好辦,便是都護……也總要帶着你們找個出路。”

何覽想到什麽,苦澀地點點頭。

關于自身的這番對話,李流光同沈傾墨俱都不知情。因着暫時安頓下來,李流光便想吃點熱食,去外面尋着廚房折騰。房間內,沈傾墨扶着牆慢慢起身。李流光用在他身上的藥效果非凡,加之他本身體質不差,實際已能下地,不過在李流光面前裝着虛弱而已。

兩長兩短的雀兒聲在窗戶外響起,沈傾墨扶着矮塌坐好,淡淡道:“進來。”

不過倏然,一名黑影從窗戶鑽入,跪在沈傾墨前面,赫然是同沈傾墨失散的衆多護衛之一。“公子!”該護衛驚喜交加,第一時間将尋回的沈傾墨佩刀恭敬奉上。

沈傾墨沒有去接,而是漫不經心地問:“你在繁城,其他人呢?”

護衛低聲禀告:“公子出事後,卑下一行沖出回鹘人的包圍,分成三隊沿河尋找公子的蹤跡。現在卑下同沈明五人在繁城,其餘人還在繼續尋找公子。若非卑下離城之際發現公子的蹤跡,差一點又與公子錯過。”

沈傾墨靜靜聽完,懷疑之前的回鹘人是被他們引來。不過無所謂,他冷淡地敲敲桌面,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公子!”護衛詫異至極。

沈傾墨懶得解釋,“滾!”

護衛怎敢在這時離開。他跪着不動,沈傾墨眼中戾氣一閃而過,出手如電瞬間拔刀抵在護衛下颚。護衛福至心靈,大喊:“公子不需要卑下,可平安縣男……”沈傾墨的動作停下,護衛一口氣說完:“平安縣男不擅武藝,安北環境險惡,卑下等人可暗中保護以免平安縣男遇到什麽意外。”

沈傾墨的注意力在暗中二字上轉了一圈,似被他說服,但還不忘吩咐一句,“把霍節打發走,我不想看到其他人。”

護衛恭敬應是,心中卻是替李流光嘆息,也不知道平安縣男如何倒黴,竟似惹到了自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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