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幽蘭

織夢樓裏的歌女舞妓不少,每一位姑娘有一個花名。

譬如“牡丹”“芙蓉”“海棠”“芍藥”“玫瑰”等等。這是織夢樓老板定下的規矩,方便客人記憶。她們一個個也的确猶如百花嬌美,讓織夢樓變成了廬州最有名的銷金窟。

如今,這座銷金窟既已被大火燒毀,樓中衆妓無家可歸,俠道聯合盟遂安排了一座小院,作為這些風中落花的暫時栖身之所。

只是暫時的。以後可怎麽辦呢?張媽媽站在門口,唉聲嘆氣許久,忽發現竟有一名身着白綠衣衫的年輕女郎在此時穿越過長街人群,徑直向着此處走來。軟軟陽光,照見她眉目如畫,張媽媽幾乎是下意識地暗暗思索,如果拿一種花來比她,該是什麽花呢?

是蘭花吧?

唯有“空谷幽蘭”可以形容她的清雅脫俗。

織夢樓裏的姑娘有那麽多,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她的美貌。

正猜想着這究竟是哪位官家大小姐,怎麽出門連個丫鬟也不帶,那女郎已走到這座小院門口,張媽媽這才驀地注意到她的腰間還系了兩樣物件。

一個橢圓形的佩囊。

一柄木鞘的劍。

張媽媽一呆:“姑娘你……你找誰?”

那女郎先拱手行了一禮,随而才問道:“在下危蘭,荊楚危門弟子。請問沈曼姑娘是在這裏嗎?”

她的聲音溫和輕柔,這話的內容傳到張媽媽的耳朵裏卻是讓她一驚。

荊楚危門?

那個俠道聯合盟的五大幫派之一?

整日裏打打殺殺的江湖女子裏竟然也會有這般舉止優雅的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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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蘭與留經略是一個時辰前才到的廬州。

兩人剛進了城,第一件事自然是與郁淵等人會了一面,從他口中得知了郁無言在織夢樓與魔教弟子常三步的沖突,以及他們已将常三步抓獲之事——只可惜那常三步死活不肯承認他是兇手,更不肯供出他的同夥如今藏身何處。

留經略聽罷立即就要再去審問這名兇手,危蘭思索之後卻道想要先去看一看郁無言的遺體,再去問一問沈曼姑娘那晚的情況。

張媽媽對俠道盟的人不敢怠慢,立刻請了她進門。

小院中,危蘭就這樣看到一個袅娜的背影。

花名“牡丹”的女子站在柳邊,腰身比柳枝還細。

當牡丹花聽見張媽媽的呼喚,緩緩回過了頭,瞬間映入危蘭眼簾的卻是纏滿白色繃帶的一張臉,臉上只露出雙眼,能隐隐約約看到眼角邊的腐爛皮膚。

大多數人見到這樣的畫面,都會怔那麽一下。

危蘭走上前,安靜的神色裏絲毫的驚疑也看不見,行禮道:“沈姑娘,打擾了。”

沈曼點點頭,算作回應,但那一雙眼,漠然無神,甚至空洞,對于對方是誰這件事完全不感興趣。

危蘭溫聲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沈曼道:“你們之前不是已經問過一遍了嗎?”

危蘭道:“有些細節,我想再了解一二。這樣,也能早日尋到兇手,為郁公子報仇。”

沈曼默然一陣,倏然輕嘆道:“我還未曾跟郁公子道謝。”

人的際遇就像風中飄零的花瓣,究竟會吹向哪個方向,原來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晚,沈曼本不該在織夢樓。

早在織夢樓大火發生的前兩天,沈曼已被人贖了身,她是該離開這個地方,去過新生活的。偏偏媽媽哀求她,這月二十日廬州花會,樓子裏也會熱鬧一場,有許多客人定是沖着她的舞蹈來的,無論如何她得再留些日子,跳一支舞。

不必再賣身,只須再跳一支舞。

她思來想去,為了報答恩義,答應了媽媽的請求。

她心裏卻忍不住在笑。

沖着我的舞蹈來的?她冷冷地自問,還是沖着我的臉?

沈曼的臉并不能稱作完美無缺,眉稍長了一些,唇稍厚了一些,可這樣的五官組成了一張臉,怎麽看怎麽舒服,怎麽看怎麽令人賞心悅目——所以,她是織夢樓的牡丹。那天夜裏,在織夢樓争奇鬥豔的百花裏,有人看到了這朵坐在角落裏也豔麗的牡丹。

——“姑娘陪我一晚吧。”

這話,沈曼從前聽過無數次。然而這一次,不同了。

她已不再是織夢樓的妓/女,她的身體終于可以屬于自己。她仰起了頭,堅定地沖着面前男子搖首,解釋了自己不能再陪客的原因。能來這種地方的男人,溫柔的謙謙君子雖然不是沒有,但實在太少太少,至少她眼前之人絕對不是。那男子定要她陪,她依然堅持不肯,沖突由此而起。

媽媽對沈曼畢竟還算疼惜,見有人鬧事,當即令樓子裏的護衛上前幫忙,只一瞬間,這個男人出了手。

還是一瞬間,所有的護衛倒在了地上哀嚎。

“你現在贖了身,難道以前沒被人睡過?”他皺了皺眉,臉上露出不豫,“既然待在這個地方,還裝什麽貞潔烈女?”

他又伸出了他的手,原本看來平平無奇的一只手,此刻在沈曼眼中竟顯得十分恐怖,欲要抓向她的胸膛。沈曼咬着唇,往後退了一步,胸腔裏一顆心跳個不停。

陡然一束光襲來!

白得耀眼,快得似流星的一束光!

他一驚之下驀地收手,只聽“當”的一聲響,一只白瓷酒杯落在他身旁的一張桌上,桌面出現一道明顯的痕跡,杯中的酒依然一滴未灑。

“無論是什麽人,身處在什麽地方,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說話的青年站在樓裏的中央,樓上懸挂的幾盞搖曳燈籠裏的光灑落在他的身上,他有令四周一切人都成為他陪襯的氣質。

沈曼在秦樓楚館賣身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男子不計其數,其中當然也不乏英俊好看的年輕公子哥兒,可是,能夠漂亮到青年這種程度的,仍然罕見。他穿的是一身潔白無塵的長衫,一張臉仿佛刀刻斧鑿的玉石,盡顯鋒利之美,只是一雙笑眼若桃花,又沖淡了這種銳利。

“所以,你現在也有兩個選擇。一,向這位姑娘和被你打傷的所有人道歉。這二嘛——”他慢悠悠地走上了前,根本不看對方一眼,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讓我也打你兩拳,你也躺在地上叫喚幾聲就行了。”

對方沉默了一下,似在回想方才青年擲杯的勁力究竟有多強,徐徐道:“如果我都不選,你就要幫我第二個?”

青年的視線竟始終不看那人,反而背對着對方,将那雙風流的眼投向了面前清麗的女子,似笑非笑,唯有口中的話倒還是對那男子說的:“你知道就好。”

“公子小心!”

這四個字是沈曼的脫口而出。

只有沈曼看見了青年背後的男子又伸出了那一只手。

向着青年的背脊猛沖過去的一只手。

青年輕輕吹了個口哨,一轉身,白色的衣袖一揚,恍若雲海翻騰。

大約過了有一個彈指的時間,這一個彈指期間發生的事,沈曼無法複述出來。一是因為時間太快,二是因為青年衣袖的舞動令人眼花缭亂,她根本什麽也看不清楚,只能聽見“砰”的一聲,兩人之中果然有一人倒在了地上。

青年猶伫立原地,居然終于收起了漫不經心的笑意,蹙了蹙眉:“枯榮手?你練得還不錯,可惜有幾處破綻。”

那男人慢慢地爬了起來,握緊了拳,神色裏帶上了驚恐:“你……你……”

青年道:“我為什麽?你現在已經選擇了被我揍一頓,不錯,你可以滾了。”

回憶結束。

沈曼的回憶結束。

果然與郁淵所說相同,想必她前日也是這般告訴郁淵的。

危蘭問:“那後來呢?”

沈曼道:“後來我請郁公子到了我的房裏,給他彈琴聽。郁公子聽了有兩首曲子,就又離開了我房間。這之後,直到大火燃起,我都再沒有見到郁公子。”

危蘭想了一想,又問:“沈姑娘剛剛說你已被贖身,為何現在——”

沈曼打斷道:“你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贖我的人還會要我嗎?”

危蘭道:“真抱歉……”

沈曼道:“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危蘭微笑道:“沒有了。”

和沈曼告辭以後,危蘭又與張媽媽以及其他姑娘談了一番,方離開此處。時已黃昏,街上歸家的人群熙熙攘攘,她的腳步不急不慢,木鞘長劍系在她腰間,她一邊望着飄雲,一邊尋思:

有許多江湖同道最初聽到郁無言之死的消息,并不感意外,畢竟郁無言是出了名的高冷桀骜,極容易與人結仇的性格。可是從沈曼的回憶中聽來,他明明也是一個路見不平、願意出手相助的熱心俠者。

當年如玉山莊究竟為何要将他除名?

沈曼的話是有破綻的。

偏偏危蘭願意相信至少她所描述的郁無言是真實的。

——或許因為她描述的郁無言,是自己記憶裏的郁無言?

思索到此,危蘭已經來到如玉山莊在廬州的一座大牢。

所謂“監獄大牢”,是只有朝廷官府才能修建設置的場所。普通的江湖組織若私設監牢,違反大明律,一旦被發現,必會受到官府嚴厲懲處——當然這還是免不了某些江湖組織在暗地裏建造自己的私牢。

唯有五大幫派不同。

五大幫派可光明正大在自己的地盤建造監獄大牢,就連官府也管不着。

守在牢門口的幾位護衛一見危蘭,當即揚起笑容,抱拳招呼:“危姑娘,您來了!”

危蘭回禮道:“留公子現在還在嗎?”

“留公子已經離開一陣了。魔教那小子嘴硬得很,到現在還是不願意交代出他的同夥都在哪兒,留公子幹脆率人去城中搜捕了。”

大牢是用鐵鑄成的。

昏暗,陰森,只幾點燭火發出幽光,照見了常三步身上縱橫密布的傷痕。

是鞭傷。

一根鐵鞭就放旁邊的刑具架上。

而受傷的人亦被鐵鏈鎖在鐵架上,聽見忽然傳來的一陣輕微腳步聲,他吐了口唾沫:“他娘的我都說了多少遍,老子跟那件事沒關系——”他話還未說完,他擡起了頭。

他餘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本以為又是郁淵或者留經略再次前來審問拷打自己,誰知對面站着的竟是這麽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常三步不由得多盯了她一會兒。

危蘭對他直白的眼神仿佛視若無睹,吩咐左右守衛:“把他枷鎖解開吧。”

“這……”

“解開吧,他逃不了。”

危蘭的聲音似乎永遠這般又輕又柔,卻在此時有了一種威儀。

沒有人敢、也沒有願意拒絕危門大小姐的命令。

危蘭緩緩坐到了一旁的椅上,看向常三步道:“我來這裏,不是問你有沒有殺了郁無言,也不是問你的同夥在哪裏。所以,這不算審問,你可以也坐下。”

常三步奇道:“哦?那你來幹什麽?”

危蘭道:“我曾聽說造極峰有一種靈藥名為‘雪融膏’,能夠替人的肌膚消疤除痕,無論是刀劍傷還是火燒傷,它皆可以治療。你有這種藥嗎?”

她這話問得直截了當,常三步本在心裏冷笑道老子憑什麽告訴你?可看着她清麗絕倫的臉龐,聽着她溫溫和和的語氣,又情不自禁地動了動喉嚨,把罵人的咽了下去。

常三步本就向來好色,加之感念對方适才命人解了自己枷鎖的舉動,是以他雖然到現在還沒搞清楚對面這名女郎到底是誰,已願意回答她的問題:“雪融膏的研制頗為不易,因此極其珍貴,只有我們峰主以及二使四堂主等高層才有,我怎麽可能有?”

危蘭想了一想,點點頭,又起身走了。

常三步呆住。

呆了半晌。

在危蘭出門之前,他才反應過來驀地大喊:“你來就是問我這一個問題的嗎?”

危蘭似充耳不聞,已飄然出了大牢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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