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公子與花匠

繁園是廬州城內最出名的一座園林,傳說園中金瓦玉欄杆,假山小池塘,還有遍地草木,百花争奇鬥豔,恍若瑤池仙境。

普通百姓卻是很難看到。

在平日裏,它只對高官或顯貴開放,除非幾個特殊日子,普通百姓們才有機會進園游玩——譬如,元宵中秋;又譬如,每年二月二十日的百花會。

盡管今日并非什麽盛日佳節,然而五大幫派的子弟想要進園,那自是随時随地皆可,無人能夠阻攔。

昨晚,危蘭一人去往繁園,她走路時的步伐雖永遠從容輕緩,但因做任何事時總是心無旁骛,心中既有了一個目的地,便只會不停步地前行。方靈輕卻與她不同,要知方靈輕從前大多數時間待在造極峰,難得下一回山,進一回城,對街市上的繁華熱鬧極感興趣,不由得到處走走看看。

危蘭并不催促她。

但凡見她停了步,自己便也停着等一會兒。

神情閑适,相當有耐心。

危蘭從來不催促、幹涉任何人的行事。

只是當看到方靈輕在一家攤子前玩起了數塊形狀各異的木板之時,危蘭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是什麽?”

方靈輕擡起眉眼看她,有些訝異道:“這是燕幾圖,你不知道嗎?”

危蘭沉吟道:“我見古書記載,宋黃伯思著《燕幾圖》,七張木桌可組合拼接為七十六種不同的形狀——此物與此有關?”

方靈輕笑道:“蘭姐姐,你讀的書也真多。不過,燕幾圖不但能作案幾,亦能作玩物。”她好奇地問:“你沒有玩過嗎?”

正因方靈輕自幼大部分時間都在造極峰內度過,不能下山進城,方索寥怕她無聊乏味,隔不了多久則會命人下山買上許多玩具供她玩耍。而這燕幾圖便是其中她極愛的一樣耍貨兒。她心忖危蘭行走江湖的機會似比她要多得多,應更加見多識廣才對,怎會連這燕幾圖都不認識?

危蘭搖首道:“我不曾玩過。”

方靈輕天資聰慧,但從昨到今與危蘭不過數個時辰的相處,已知對方武功智謀處處不弱于自己,直到此時才終于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對方不懂但自己懂得的東西,她畢竟少女心性,倒是頗覺歡喜,笑道:“那——我教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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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一思索,兩根白玉似的手指将面前數塊木板轉動方位,不過片晌,竟拼出一朵蘭花來。危蘭緩緩往攤子前走了兩步,看了看眼前這朵“蘭花”,再看了看正朝着自己展顏而笑的方靈輕,正也想要伸手試上一試,忽聽身旁有人道:

“兩位姑娘,你們到底要不要買啊?”

說話的原來卻是這家攤子的老板。方靈輕剛要道一聲:“怎麽不買?”話還未及出口,只聽身後響起了第二人的聲音:

“這東西多少錢?我替這兩位姑娘付了。”

危蘭與方靈輕一同回首看去。

那是一名錦衣玉帶的年輕公子哥兒,面目倒還英俊,正對着她們微微而笑。

危蘭見狀斂了眉目,向他微一欠身,輕聲道:“我們與公子萍水相逢,并不相識。公子好意,我們心領,恕不接受。”

那公子笑道:“現在是萍水相逢,再過一會兒就可以不是了。兩位姑娘國色天香,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芳名為何?”

這番話說得可謂十分輕佻。

然而以方靈輕身份之尊,從前她在造極峰內時,有誰敢對她輕薄無禮?她從未見過男子調戲女子是什麽樣子,也就并未聽懂對方話裏的意思,且聽對方誇獎自己和危蘭漂亮,心中很是贊同。只不過她對陌生男子的搭讪實在沒有興趣,正要說一句:“我們叫什麽名字,不想告訴你。”

危蘭卻微微笑了。

危蘭好像一點也不生氣,語音仍然溫和地反問:“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心花怒放,立刻道:“在下分宜嚴彬。”

他不須說太多。

只須把自己的姓與籍貫報出來。

他相信對面這兩位姑娘自會對他青眼相待。

危蘭聽罷反而不再言語,竟是轉過身繼續低首看起了面前攤子上的燕幾圖。

嚴彬走到她身邊,笑着道:“我已回答了姑娘的問題,但姑娘的芳名還沒有告訴我。”

危蘭看也不看他,道:“我并沒有答應你,你說了你的名字,我就必須說我的名字。”

嚴彬怔了下,旋即哈哈大笑:“姑娘這是戲弄于我嗎?”

他說着離危蘭更近了一點,還不忘側首再看方靈輕一眼。

而到了這時,縱然年少無邪如方靈輕,也不可能還瞧不出他的行為舉止着實輕浮孟浪。方靈輕皺皺眉,袖中五指已微微一動,将要擡起,被危蘭看在眼裏。

危蘭不想在大街上揍人,不過,若是方靈輕想要動手,她也絕不會阻攔。

甚至很有些興味。

昨晚方靈輕出手拂她穴道的動作悄無聲息,因此說起來她還從未親眼見過“枯榮手”的招式。

她看着方靈輕,雙眉輕輕揚了揚。

卻見此刻人群外一個布衣青年驀地闖了過來,因跑得太急,差點沒摔一個跟頭,緊接着跑到嚴彬面前,大叫了一聲:“嚴公子!”将嚴彬吓了一跳,他才又開口:“天……天……”

嚴彬皺眉截道:“天什麽?你說天牡丹?”

那布衣青年忙忙點頭道:“對對對,天牡丹好像開花了。嚴公子,你現在要去看一看嗎?”

嚴彬神色登時鄭重,又不舍地看了看面前兩位絕色女子,一狠心,邁開步子轉身走了。方靈輕聽他們對話,不由得好奇那“天牡丹”究竟是個什麽牡丹,為何一旦開花就要即刻去看?難道也如昙花一般轉瞬即謝,不容錯過?她在腦海中回憶起曾經所看過的各種古書,書上有關各類牡丹花的記載,一個沒留神兒那公子哥兒已然遠去。

她還沒來得及出手。

若是現在去追,似乎又失了江湖高手風範,在衆人注視之下,不禁有些沒面子。

心中有一股氣憋着,方靈輕哼了一聲。

危蘭道:“你不必生氣。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了嗎?”

方靈輕雙眸一亮,悅然道:“妙極妙極。”她從荷包裏拿出一片金葉子,遞給了那攤子老板,“把它包起來,就送到——永寧大街的郁府吧!跟主人家說,是一位姓危的姑娘的東西。”

那老板睜大了眼睛道:“可是,可是……姑娘您這給的錢太多了,我們不大好找啊。您要不要等我——”

方靈輕打斷道:“你們跑腿不要錢的嗎?蘭姐姐,我們走吧!”

只要轉個彎,出了這條巷子,便是繁園的所在。她們離開人群,這回不再走走又停停,于是不過片刻的時間,已能夠望見前方曜曜日光之中有一片松梧青翠。

在路上,危蘭柔聲問:“你送我燕幾圖,又要我用什麽交換?”

假若是朋友之間送禮,那是極其尋常之事,縱然一方心有感激,欲要回贈禮物,也與“交換”這個詞無關。可在危蘭看來,她與方靈輕既非朋友,那就沒有無緣無故收對方禮物的道理。何況,先前她們二人之間無論是互贈對方凝玉丹和雪融膏,抑或互告知對方沈曼的信息與郁無言的信息,都是一種交換。

方靈輕笑道:“謝謝你之前在郁府替我擋招啊。而且,我現在發現我好像挺喜歡你的,所以我樂意送。”

危蘭想了一想,并未推辭,道了聲:“謝謝。”

言談間,繁園已到。

這座園林建在一條幹淨肅靜的大街上,園門口兩側遍植松柏梧桐,還有數名衙役守衛。危蘭行至門前,不待他們出聲說話,已拿出一枚鐵制的令牌。

牌上用隸書刻着一個大字:

——“俠”。

這是唯有五大幫派中的重要人物才能擁有的代表他們身份的令牌。

那數名守門本就在懷疑這兩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此時見這令牌,态度更加恭敬,不敢怠慢,急忙行禮。

危蘭回了一禮道:“請問,貴園是否有一位名喚姚寬的花匠?”

一名守衛當即道:“姚寬?他可是我們廬州最了不起的花匠大師呢,培育新花的本事那是一絕。最近他好像在為嚴公子培育什麽新品種的牡丹,所以幾乎天天都待在園子裏。剛剛他還和嚴公子一起進園子了。”

危蘭道:“嚴公子?”

守衛道:“就是嚴彬嚴公子。”

因廬州在江湖上屬于如玉山莊的地盤,那守門見到令牌,只當危蘭是郁家的俠女,便未給她介紹嚴彬身份——畢竟只要是住在廬州的人,有誰會不知道這位嚴公子呢?

方靈輕聞言越發喜悅:“那可真巧。”

危蘭點點頭。

原本危蘭在得知了那公子哥兒的姓名之後,便已打算等忙完了正事,再在空閑時候教訓他一頓。要知适才他言語雖然無禮,但終究還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她若那時就在大庭廣衆之下動手,打得狠了,未免顯得自己沒理;打得輕了,她不甘心——這種纨绔子弟,平日裏不知做了多少欺男霸女的事。

這會兒既知他就在園中,那倒不用夜裏再浪費時間去尋他的住處。

繁園有雕梁畫棟,飛閣流丹。

最難得的,還是園中的百花百草,顏色各異,皆是極珍貴的品種,在二月的春風中搖曳。

年輕的女孩子大都愛花,方靈輕也不例外,她進了園便一邊漫步一邊賞花,笑逐顏開,驟然間只聽“啪”的一聲在遠處響起。

一個巴掌聲。

聽來應該離她們不近。

但習武之人的耳朵絕不會忽略了它。

危蘭舉目望去,重重樹木遮擋她的視線,她稍稍想了想,足尖在地上輕點,已然飛身躍上附近一株茂盛大樹,花圃那一邊的畫面場景遂清清楚楚呈現在她眼前——嚴彬臉色鐵青,很是惱怒,正沖着先前那名布衣青年罵着什麽;那青年聽着他的訓斥,唯唯諾諾,低頭不敢開腔。

方靈輕亦在這時掠到危蘭的身旁。危蘭側頭,正要與她說話,忽見一柄飛刀。

又清又亮的一柄飛刀。

刀刃鋒利得能吹毛斷發的一柄飛刀。

方靈輕握着刀柄将它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臉上的神情漸漸從興奮到失落,突然嘆氣道:“哎,蘭姐姐,你出手吧。”

危蘭道:“為什麽?”

方靈輕的眼睛裏明明白白透着不開心,道:“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對俠道盟子弟和尋常百姓出手的。”

這位堂堂魔教四大堂之一屏翳堂的少主會說出這番話,若是讓旁人聽到定會大吃一驚。然而昨夜危蘭便已在她與常三步的對話中聽到她的這個規矩,那時危蘭疑惑猜測,難道這世上真有出淤泥而不染之人?現在看來,殺與不殺俠道盟子弟和尋常百姓,并非出自她本心。

她确确實實被一個規矩束縛着。

——如果有一天,當給她定下這個規矩的人告訴她,不必再遵守這個規矩。

——她是否也會如其他造極峰子弟那般,做出傷天害理之事?

危蘭看着她沉吟半晌,才道:“他可不是尋常百姓。”

方靈輕道:“總之我不能的。诶,蘭姐姐,你要不要動手啊?你們俠道盟不會也不能對尋常百姓出手吧?”

危蘭不答,從腰間取了一枚飛蝗石。

剎地彈了出去。

無聲無息。

可是僅一個彈指的時間,卻旋即陡然響起一聲慘痛的哀嚎。

嚴彬只覺後腰一痛,身體猛然向前一歪,摔倒在了地上,這下不但他的後腰依然疼得要命,連膝蓋也不禁摔得痛徹心扉。他雙眼睜大,當下罵了起來:“是誰?是誰敢——”質問的話還未說完,他向四周左右看去,竟看不到除姚寬以外的任何一人,心又一跳:“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危蘭的眉目間還帶着溫婉的笑意,語音仿佛柔和的雲朵,湊近方靈輕的耳邊:“別不高興了。你若不能出手,可以吓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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