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寒夜暖爐

留晟道:“原來烈文堂竟連不曾發生過的事也要管嗎?”

危蘭道:“古之神醫扁鵲曾言:‘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而如諸位兄臺這般沖動魯莽的個性, 依危蘭拙見,便是疾在腠理,雖暫時看來無害, 然則若是始終不治,只怕遲早有一日, 真鑄成大錯,那就是疾在骨髓,神仙難救。我适才已經說過, 俠道盟的職責乃是保護這世上每一位江湖同道, 如果非得等到本不該發生的慘劇發生之後,再來管這件事, 難道閣下不覺得太晚一些了嗎?”

留飚從來只愛練武, 讀書甚少,沒太懂危蘭前面那段治病的話是什麽意思, 直到聽她說完最後那兩句話, 他仔細思索了片刻, 倒是點了點頭道:“危姑娘這話有些道理。”

留晟偏頭看了自家這位兄弟一眼,心知他既已贊同危蘭之言,自己就不能在外人面前跟他唱反調, 道:“那危堂主準備怎麽處置他們啊?”

危蘭淡淡道:“他們從前有沒有誤傷或誤殺過無辜,烈文堂必然會調查清楚,絕不會冤枉了任何一人。但以後的事……目前确實還沒有發生過,如果永遠不發生,自是最好, 若是一旦發生, 請恕烈文堂不會置之不理。”

這話裏其實帶一點點恐吓。

危蘭能感覺得到周圍有許多留家子弟都正在對她怒目而視。

相比較她平日裏待人處事的溫雅, 她處理起俠道盟的事務來一直是甚為嚴苛, 是以這樣的目光,她早就迎接過許多。

她絲毫無所謂。

她只希望,她的這一點恐吓,能讓他們都記住,今後做任何事之前,多一點自己的思考,不再那麽愚昧又莽撞。

而不知不覺,他們談了這麽久,此際竟已到了三更天,夜色更濃,夜風更冷,夜空中忽然又飄起了晶瑩潔白的小雪,在留晟與留飚的吩咐之下,大部分留家子弟漸漸散開。危蘭借用了留家堡刑房審訊留恒等三人;杜鐵鏡與方靈輕以及衆镖師則被請去了大堂喝杯茶,暫歇一會兒。

終于安靜的庭院裏,留影吩咐下人拿來一把傘,緩緩走到适才那位替危蘭解圍的女子身邊,輕聲道:“五小姐,天晚風寒,我送你回房吧。”

留晚照低首,也淺笑着道了聲:“好。”随而詢問身旁的留煙霞:“八妹,你不走嗎?”

留煙霞道:“我在想危蘭剛剛說的話。”

留晚照道:“你以前不是很讨厭她嗎?”

留煙霞道:“她好像也沒那麽糟糕。我以前只是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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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晚照道:“想不明白什麽?”

留煙霞道:“罷了,沒什麽。”她突然笑起來,盯了一眼留影,又道:“你就讓留影哥送你吧,五姐,我也回去休息啦!”

午夜深宵,确是應該休息的時候。

留鴻信欲安排上房,請楚鵬等人今夜便先留在堡內歇息,但只見他們的臉色不安,猶豫着沒有答應。頗為難堪的安靜持續了一小會兒,忽見門外飒飒風中出現一個身影,卻是危蘭徐徐邁步進門,同時柔聲道:

“我送楚镖頭他們回客棧吧。”

杜鐵鏡當即站起身來,抱拳道:“那杜某也就告辭了。”

留晟道:“杜大俠怎麽也要走?我剛剛已吩咐人給杜大俠收拾客房了。”

杜鐵鏡笑道:“杜某風餐露宿慣了,還真不習慣住這高樓華屋,就多謝諸位好意了。”

留晟道:“好吧,鴻信啊,你去拿幾把傘,送客人們出門吧。”

留家堡好大一片花園,一行人打着傘,步行于園中小徑,好半晌過後,終走到了大門口,留鴻信欲要告辭,危蘭看着他,沉吟了少頃,倏然将聲音壓到最低,道:

“留四哥,我知道你心中所思,可是有些時候……虛假的聲譽會掩會很多事實,譬如,留家堡恐怕已是疾在骨髓的事實。”

留鴻信聞言一震,并不言語。

只不過眉間的憂愁逐漸變得十分明顯。

危蘭繼續低聲道:“請勿怪我說話直接。其實……危門也是一樣。”

留鴻信又喟然一嘆。

簌簌飛雪落在了地面,越積越多。

方靈輕走在前面,正和杜鐵鏡說話,忽然一回頭,看見危蘭和留鴻信并肩而立,她的眼珠轉了轉,心裏不知想起了什麽,竟在突然間皺了皺眉,揚聲叫了一句:“蘭姐姐,你不是要送我們回客棧嗎?”

危蘭回首笑了笑,颌首道:“好。”

她向留鴻信微一欠身,就走到了方靈輕的身邊。又有幾分雪花落在她二人的眼前,方靈輕也不知是在看雪,還是在看她,竟目不轉睛了好半晌。

危蘭道:“你怎麽了?”

方靈輕道:“沒怎麽啊。”

危蘭道:“你有話想對我說,就直說吧。”

方靈輕聞言也不再猶疑,轉頭向着杜鐵鏡與楚鵬道:“你們先走吧,待會兒我和蘭姐姐再追你們。”杜鐵鏡與楚鵬等人向她倆抱了抱拳,打着傘便往前而行,方靈輕遂直接将危蘭拉到一旁,道:“蘭姐姐,今天我們剛進城的時候,留煙霞說你是‘江湖四君子之一’。”

危蘭不知她怎麽忽又提到此事,道:“這又如何?”

方靈輕道:“我雖然很少離開造極峰,可中原武林的消息也聽過不少。我知道這所謂四君子裏另外三位,一個呢,是留家堡的留鴻信;還有兩個,則是渺宇九劍裏的藺遠照和江濯雪,他們倆還常常被許多江湖人士稱之為江湖俠侶……蘭姐姐,那你和留鴻信……”

危蘭頗為茫然地聽她說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這兒才算懂她的意思,沒忍住一笑,又點了一下她額頭,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和留四哥只是朋友。”

方靈輕相信危蘭不會騙人,點點頭笑道:“那便好。蘭姐姐,我以前就和你說過,這世上的人和人之間相愛在一起,可不是什麽好事,只會讓人痛苦得很。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不希望你陷入火海,今後日日煩惱。”

方靈輕确實在從前與危蘭說過類似的話。

早在她們當年初識之時,兩人讨論起姚寬與沈曼之事,方靈輕便已說過類似的話。

危蘭那時聽了就極為不解,如今仍然很是困惑,問道:“這世間固然有不少怨侶,可是,真正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也會痛苦嗎?”

方靈輕蹙着眉,輕聲道:“當然啊,只會更痛苦的。”

她此時的雙眼中的的确确透着明顯的厭惡。

對于“相愛”這件事的厭惡。

危蘭心中一動,倏地閃過一個念頭,輕聲試探道:“是因為令尊和令堂嗎?”

在之前兩人的多封通信裏,危蘭偶爾會聽方靈輕說起一些有關她自己以及她家裏的事。漸漸的危蘭知道了她的母親姓雲,曾是一位名門閨秀;知道了她的母親雖在造極峰住了多年,卻始終不是造極峰中人;也知道了她的父母雖相愛極深,卻也始終矛盾多多。

危蘭能從方靈輕信中的文字裏,感受到她提及她父母矛盾之時的煩躁不豫。

果然,方靈輕垂眸笑了笑,道:“我從小就在想,既然‘愛’是那麽糟糕的一件事,那我以後才不要愛上什麽人,給自己找不痛快呢。一個人自由自在生活,不好嗎?”

危蘭一時沉默,不知如何回方靈輕的話。盡管她覺方靈輕的想法似乎有些極端,但倒是極能理解對方為何會産生這種想法。

況且,她對方靈輕的末句話則是有幾分贊同的。

她行走江湖的時間很長,曾見過好幾位原本潇灑的武林女俠,一旦成了家,就不得已困于方寸之地,從此為各種瑣事煩憂。

她絕不願意讓自己的生活也變得如此。

愈來愈大的風雪裏,她突然展開一個笑容,道:“你放心吧,我也不打算愛上誰的。留四哥更不可能,我和他很多想法、很多觀點都不一樣。”

方靈輕道:“那你和誰的想法觀點一樣?”

危蘭沉吟一瞬,随而微笑着搖搖頭道:“要說完全一樣的,那沒有。”

對于危蘭這個回答,方靈輕一點也不意外,只因她也同樣從來沒有在這世上遇到過有能與她思想完全相同的人。而在她認識的人裏,危蘭已算得上是與她最有默契的一個,她們在諸多小事上都極為合拍,卻也依然有不少觀念對立。

方靈輕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如果僅僅只是做朋友,應該沒那麽複雜,她又拉起了危蘭的手,笑道:“蘭姐姐,那我們走吧,這會兒的風聲真響。”

已快到四更天,從留家堡到有朋客棧,數條街道巷陌,除她倆以外,再不見別的行人,四周寂靜得唯餘風聲。适才她們只顧着談話,腦子裏思緒頗多,便不曾感到冷,因此到了此時,才覺一陣陣寒氣在随着狂風襲進自己的衣袖裏。

深冬的夜,确是令人很不好受。

幸而她們都有內功在身,不然若是普通百姓,在這般風雪裏待了這麽久,恐會生上一場大病。正如此想着,兩人走出這條街,忽一眼望見前方有朋客棧門店的飄揚招展的青旗。

客棧的門是開着的,裏面有燈燭,有爐火,有許許多多的人圍坐在一起。

當危蘭與方靈輕終于進得客棧大堂,從暖爐中冒出來的熱騰騰煙火氣立即圍繞住了她們,同時原本坐在爐邊的衆人也紛紛起身往前,與她們打起了招呼。

“危姑娘,雲姑娘,外面的天很冷吧,快進來坐吧。我們剛熱了一壺酒,你們要不要喝兩杯,暖暖身體。”

振遠镖局衆人心忖自己受了這兩位姑娘的大恩已不止一次,向她們說再多的謝謝也太輕,還不如以行動來表達感激。

大門在她們坐下之後被關上。

方靈輕接過楚秀給她遞過來的酒碗,暖意送到她掌心,她看着面前滾滾沸騰的鐵鍋,亮起眼睛道:“是火鍋嗎?”

楚鵬笑道:“是啊,我尋思兩位姑娘今晚辛苦,應該也餓了吧?就借了客棧廚房一口鍋,又買了一些肉菜,來燙着吃。”

杜鐵鏡也笑道:“不知道你們餓沒餓,我這會兒是真餓了,就等你們兩位了。”

緊接着又是其他幾人言道:“危姑娘和雲姑娘都想吃點什麽?盡管說,我們再去問問他們店裏的廚房有沒有。”

鐵鍋裏響起“咕嘟咕嘟”熱湯鼎沸的聲音,與衆人說話聲相交雜。

危蘭與方靈輕對視一眼,遽然地一起笑起來。

方靈輕繼續捧着酒碗,慢悠悠地喝着熱酒。

危蘭坐在她身邊,也坐在衆人中間,笑道:“謝謝,這已經夠了,我們很喜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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