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知己
方靈輕自認為她知道危蘭要說些什麽。
自己的身份, 自己的故事,自己是什麽樣的人,當然她自己最清楚。
是以她不打算浪費時間旁聽, 忽想到晌午已過去許久,她和危蘭還沒來得及吃飯, 但此時不能讓店夥計進入雅間,萬一聽到什麽不該聽的,她遂走出去吩咐店家做了幾個菜, 等飯菜做好以後, 她再親自端進去。
幾道菜大約用了兩刻的時間才做好。
雅間內,危蘭與衆人的談話也到了尾聲。
方靈輕剛走到門口, 只聽房內傳出她所熟悉的柔和聲音, 盡管因為一扇門的阻隔而變得不太清楚,但她耳力好, 認真聽就還是能聽個大概:
“輕輕心性如水晶, 是我所見過這世上最好的人。出身造極峰并非她的選擇, 她卻沒有像造極峰裏其他人那般殘害過無辜。但造極峰與我們俠道盟之間的仇恨延續了上百年,我這番話,本盟許多師叔伯與師兄弟大概都是不會聽的, 所以我希望諸位不要把她的身份透露出去。”
方靈輕愣了一下,偏了偏頭,有些疑惑。
——蘭姐姐這是在說我?
——不是在說別人?
她不禁收回推門的手,伫立原地等了一會兒,而房內似乎又安靜了下來, 良久良久, 有人驟然一嘆氣:
“好, 危姑娘, 我們不會把雲姑娘……不是,我們不會把方姑娘的事給說出去,不過,不過我們也實在不能接受她竟然……”他頓了頓,再道,“危姑娘,你也小心些,魔教中人最是狡詐,慣會騙人,誰知道她……”
然則突然又想起之前方靈輕與他們相處時的種種細節,心底隐隐只覺她至少比許多虛僞的留家堡弟子要真誠許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方靈輕站在門外,聞言淡淡笑了一笑。
對此毫不意外。
這個世上像危蘭那樣不在乎“正邪之分”的正道人士,終究是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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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有頃,房門被推開,房內衆镖師看見門口的少女,呆了呆,臉上神色複雜,霍然轉身離去。
楚秀卻沒有看她。
楚秀一直緊盯着地面,握緊了腰間的劍,跟着衆人一起走去了別處。
于是乎,雅間裏就只餘下危蘭與杜鐵鏡兩人,方靈輕終于邁步進門,将手上托盤放在了桌上,轉首看了看猶坐在桌邊一旁的中年漢子,道:
“你不走啊?”
杜鐵鏡即使不起身,身形也甚偉岸,笑起來倒仍是一副爽朗模樣,道:“方姑娘之前問過我,無論你什麽來歷,我是不是都能無所謂。老實講,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曾遇到過不少造極峰教徒,他們個個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無一例外。因此我若是從前知你身份,确實也會猜測你是否別有陰謀,但方才我聽危姑娘一席話,覺她說得頗有道理。”
方靈輕嘀咕道:“哪裏有道理?我就覺得很沒道理。”
杜鐵鏡道:“哪句話沒道理?”
方靈輕沒出聲。
杜鐵鏡遂接着道:“我雖極恨造極峰中人橫行霸道,殘害無辜,但我與他們之間并無仇怨。振遠镖局則不同,楚镖頭等人死在袁絕麟之手,韋镖頭更是死在令尊之手,他們自然不能用平常心看待你。”
方靈輕道:“你當我會因此而生氣嗎?他們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
在她決定暴露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她甚至就已經做好了假如他們要将她的身份告訴給俠道盟,她須如何應對的準備。
杜鐵鏡又笑了笑,看了一眼桌上飲食,道:“原來你們還沒有吃飯。”話落遂起身抱拳道:“好,那麽我不打擾兩位小友了。”旋即告辭,也出了房間。
危蘭這時才望着方靈輕,莞然道:“我哪句話說得沒道理?”
方靈輕笑道:“蘭姐姐,你不餓嗎?先吃飯吧,吃完了我再和你說。”
此際已是日鋪時分,而凜冬季節,天色本就暗得快,待她們兩人吃完了飯,方靈輕推開窗,只見厚重的烏雲遮擋住日光,似乎這一個白日又要飛逝而去。
今天發生的事,都是方靈輕沒想到的。
誰也不知明日又會發生什麽。
她望着窗外樓下人群,忽然道:“你也曉得的,我以前不太喜歡你們正道人士,但杜大哥确實很不錯。”
危蘭颌首道:“是。”
方靈輕道:“你也很好。”
危蘭笑道:“多謝你謬贊。”
方靈輕道:“所以,如果有人說你們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很贊同。”她說着盈盈一笑,“可是我怎麽會是你見過的這世上最好的人?你這話豈不是沒道理?”
危蘭想了一想,道:“輕輕,今日隅中我們談話時,你還說過,你可是把我當做知己的。我如果不了解你,又怎麽配當你的知己?”
方靈輕見危蘭說得鄭重,顯然是真心實意,絕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也就越發感到疑惑,道:“你非要說我是好人,也就罷了,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比你、比杜大哥還要好嗎?”
她稍稍停頓,又低語道:“難道你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嗎?”
危蘭笑着将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的出身嗎?”
方靈輕道:“荊楚危門,怎麽了?這誰不知道?”
危蘭道:“那你知道我的父母嗎?”
方靈輕繼續點頭道:“大俠危蘊光,女俠公孫虹,我當然也知道,他們在江湖上很有名氣。我聽說,當年你爹爹還是危門上一任的門主。”
盡管危蘊光與公孫虹已離世多年,方靈輕還是在他們死後才出生,然而這世上有些人,即使生命消逝了,他們的英名也會流芳百世。何況,方靈輕對危蘭本就上心,她自然了解過危蘭的身世。
危蘭默然了微時,便接着緩緩道:“我也是聽說……自我出生後,我爹娘就已不在人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只是常常聽長輩們說起,我爹娘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客,尤其是我爹爹,他當年是救人而死,更是一位大英雄,而我身為他的女兒,日後行事也該以俠義為先,不可丢了他的臉,辱沒了他的名聲。我一直謹記這話,後來行走江湖,自然而然行俠仗義。俠道盟的所有子弟其實都是一樣,他們生在俠義之家,自幼學的就是俠義之道,為人正直磊落本就是應該的,若是不但做不到這點,還要去為非作歹,那才是絕不可原諒。”
“可是輕輕,你生在造極峰,心性卻仍如此純淨,你當然是我所見過的這世上最好的人。”
方靈輕又愣了愣,一時間被她的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想了半晌,才想出反駁的話:“不對不對,你的前提就錯了,你到底哪裏看出我心性純淨了?”
她托着腮,沉吟須臾,又悠悠地道:“你們都說魔教中人心狠手辣,殘害無辜。我雖沒有殺過無辜,但我确實心狠手辣不假。”
從前她一直自認自己是個惡人。
但做惡人也沒什麽不好。
危蘭噗嗤一笑。
方靈輕道:“你笑什麽?”
危蘭道:“我笑你很奇怪啊,哪裏有非要一個勁說自己心狠手辣、不是好人的?”
方靈輕道:“因為我從來沒想過做好人。”
危蘭忽問:“你為什麽寧願暴露身份,也要救丁冶的性命?”
方靈輕道:“我樂意啊。我說過,我只做我樂意的事。但我要我行俠仗義,我還是不樂意,所以我們上次的賭約,我可還沒輸。”她不再跟危蘭争辯此事,幹脆一轉話鋒,“不過,你方才說,你因為你生在俠道盟,這才去行俠仗義,但是我看……”
危蘭笑道:“最初确是因為長輩教誨,我覺得行俠仗義是我的責任。但後來,遇到不少事,我漸漸發現……我做這些事,我也很樂意。”
她不自覺地摸上自己腰間裝着那只陶埙的佩囊,又輕聲續道:“就像……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我是因為聽長輩們說,我娘很喜歡吹埙,所以我這才去學埙,可後來我也漸漸真正喜歡上了它。”
方靈輕道:“它的确很好聽。”說到這兒,她倏然亮了亮眼睛,湊近了危蘭,又道:“蘭姐姐,你說要教我吹埙,可你還一直沒有履行諾言。”
自她們兩人重逢以來,尤其是來到漢中府的這一段時間,她們的事情太多,便實在找不到空閑時候。
危蘭道:“現在你想學嗎?”
方靈輕道:“好啊。”
現在,她們也不能說完全閑了下來,仍有不少事情等着她們去辦。方靈輕還須前往留影所說的終南山斷崖深谷,探查權九寒失蹤之謎。
不過在這會兒,她卻不願再去想別的事。
至少今夜,她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
金烏已悄悄落下了山,蒼茫夜色降臨,窗外天穹升起來了冷月寒星,唯有白雪始終覆在屋頂青瓦之上。方靈輕天資聰慧,學埙速度和她學武速度一樣快,況且危蘭又是手把手教她,也就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她已能吹奏一首簡單的曲子。
然而學埙和學武還有一點相同,即使入了門,要精通,要成為大家,那可不容易。
方靈輕越漸得了興趣,繼續練習吹奏,悠然埙音在寂靜夜裏響起,愉快時間過得極快,直到家家戶戶都已熄燈入睡,她這才轉而與危蘭聊起了天。
子時了,如今已是十二月十二日。
也不知袁絕麟此刻是否已經去了留家堡。
她們突然說起了這個。
留家堡內有留鶴山與其他衆多高手,都在今夜嚴陣以待,對上袁絕麟是絕對不會吃虧,不必擔心,但她們都是好奇今夜結果的。
危蘭道:“要去看看嗎?”
雖說方靈輕不能在袁絕麟的跟前露面,悄悄去打聽一下消息是可行的。
方靈輕握着手中陶埙,剛要道一聲好,忽覺袖中小蛇似乎又在躁動不安,她蹙了蹙眉頭,正想詢問危蘭“鳴镝此刻是否也有異動”,話還未及出口,驟然只覺身體往前一頃,面前長桌登時晃了起來,桌上放着的燈盞與杯盤在頃刻間咣咣當當地滾落一地。
也不止這張桌子在動。
她們所在的這間房,以及這間房所在的整座樓,也都在同一時刻劇烈地震動了起來,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搖搖晃晃。
這僅僅過了一個彈指的時間,她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樓屋“轟”的一下倒塌,黑暗在剎那兒向着她們猛然襲來。
兩人在震恐之中先不約而同地下意識握住了對方的手。
這才終于明白了發生何事。
就在倒塌的樓屋将要把她們掩埋的最後一刻,她們彼此緊握的手沒有松開,同時禦起絕頂的輕功,以內力沖開面前所有的阻礙。
躍出了樓外,躍到了樓下地面!
作者有話說:
《明史·五行志》:“(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陝西、河南同時地震,聲如雷。渭南、華州、朝邑、三原、蒲州等處尤甚。或地裂泉湧,中有魚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數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華岳、終南山鳴,河清數日。官吏、軍民壓死八十三萬有奇。”
華縣地震,在各種史料裏有“古今所未有也”“自古災傷無此慘也”等描述,到目前為止,也是全世界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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