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光暗
太黑了。
楚秀在一片黑暗中, 什麽也看不見。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一天的噩夢裏,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壓在她身上的橫木不重, 壓在她心上的石塊卻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而外面有人正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能夠傳到廢墟之下, 卻不能穿過她此刻心上無形的屏障,傳到她的耳內。
縱使方靈輕已小心翼翼避過障礙,終于緩緩地來到她面前不遠處, 再次揚聲喚道:“楚秀?你到底在不在, 答應一聲。”
楚秀仍然無法給予回應。
好在片刻過後,方靈輕在這片昏昏暗暗中看見了她的身影輪廓。
也看見了她的身體似乎在瑟瑟發抖。
那便說明她既沒有死, 也沒有陷入昏迷。方靈輕心中遂覺奇怪, 就算她遭遇大險,害怕到不行, 也不至于吭一聲都不行吧?想了會兒, 方靈輕倏地一下點燃了能在黑暗裏照亮的明月石。
微光剎地在楚秀的面前亮起, 她似是驚了驚,這才漸漸回過神來:“雲姑娘……”
雖然已知道了對方的真實姓名,但她仍是脫口而出她在這段日子裏叫習慣了的稱呼。
方靈輕打量了她須臾, 見壓在她右腿的那塊橫木并不算太重,當下運功力于掌将其推開,旋即道:“你沒受重傷吧?還能走的話,現在就跟我走。”
明月石繼續在黑暗裏亮着微微的光,楚秀的精神狀态也好了一些, 只覺自己的右腿一動便疼得厲害, 幸而她的左腿還未受傷, 再加上她的雙手, 匍匐前行應該無妨,于是正要點頭之際,驟然間大地竟再次猛地一陣震動,盡管不像之前那樣震得可怖可懼,然而在這種四面都搖搖欲墜的環境裏,哪怕是最輕微的晃動,也能引得無數碎木碎石紛紛砸下。
褊狹的空間之中。
她們都根本沒有辦法躲避。
方靈輕從前還從未見識過大自然的這般驚人力量,只能低着頭,任憑這些碎木碎石砸在自己的身上,胸膛裏的一顆心也怦怦跳着,生出了一點點的後悔。
——要是為了救人而死,可真不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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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餘震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一會兒,大地恢複了平靜,只聽廢墟之外又傳來衆人緊張的呼喊:
“雲姑娘,你沒事吧?”
他們也依然習慣這樣稱呼方靈輕。
方靈輕松了一口氣,才以內力将自己的聲音傳了出去:“我沒事。”
确實沒什麽大事。
或許是她幸運,那些碎木碎石只砸得她生疼,并未給她造成任何重傷,倒是有一塊大石在适才“砰”的一下落下來,擋住了她們前面的路。
明月石的光已熄滅。
方靈輕看了看呆住的楚秀,随而長嘆一聲,道:“我們不能推它,萬一又碰到了別的什麽東西,再導致一次倒塌……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楚秀又在顫抖,聞言一個激靈,點頭道:“我、我在聽……”
方靈輕道:“我有一個辦法,以內力将它碎為粉末。可惜我的內功修為不夠,但憑我一個人做不到。你的內功怎麽樣?合我們兩人之力,說不定能夠成功。”
——讓石頭變成粉末?
——這得是多麽厲害的高手才能做到。
楚秀道:“我不行的,我肯定不行的……”
方靈輕道:“先試一試,不行再想別的辦法。”
楚秀好像并未認真聽方靈輕究竟說了什麽話,只是不停地搖頭,連聲音也在微微發顫:“我武功那麽差,我做什麽都不行的,我知道我很沒用……”
方靈輕越發覺得她此刻很有些奇怪,要知楚秀的武功不能說多好,卻也絕不至于用“差”這個字來形容,她何必如此貶低自己?
“你是不是因為恨我,所以想讓我死在這裏啊?”方靈輕這時反而笑了,點燃了第二枚明月石,“可是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我死,你也得死——這個報仇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一些,劃算嗎?而且,你難道只打算殺我,不打算殺袁絕麟了嗎?”
顯然,方靈輕這句話至少有七分是在開玩笑,楚秀卻當真了起來。
“我……我不是……”
她想說她絕沒有這個意思。
她如今面對方靈輕,心情的确相當複雜。她當然很恨,恨方靈輕是魔教中人,恨自己父親的死亡居然與方靈輕的父親有着間接關系,但她從未想過要方靈輕去死。
她低聲道:“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很崇敬你。”
方靈輕道:“因為最初你以為我是危蘭。”
楚秀道:“不單單是因為這個緣故……你還那麽厲害,你和危姑娘的武功都好強,就像……就像顧女俠一樣……”
方靈輕道:“顧女俠?”
楚秀道:“是挽瀾幫的顧明波女俠……”
方靈輕自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卻更加疑惑,道:“這關她什麽事?你跟她認識?”
楚秀沉默了一小會兒,才張了張唇,道:“我小時候,有一年……俠道盟五大派的幾個高手到臨江辦事,因為離我家近,就暫住在我家,還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他們……他們也都在我家,有一天把我丢進了小樹林的枯井裏,是顧女俠趕路的時候恰巧經過那裏,救了我。”
方靈輕聽她說得沒頭沒尾,道:“他們為什麽把你丢進枯井裏?”
楚秀道:“因為……因為他們說,我的武功不如他們。”
倘若是別人,聽到此處,還要接着詢問:為什麽你的武功不如他們,他們就要把你丢進枯井裏?然而方靈輕自幼在造極峰裏長大,見慣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聞言倒不覺得奇怪。
她只是問:“後來呢?”
楚秀道:“後來……後來顧女俠好像有急事要辦,把我送到家門口,她就走了。”
方靈輕道:“我是問你,那幾個把你扔到井裏的人呢?你後來沒教訓他們?”
楚秀道:“我、我武功不如他們的……但顧女俠教訓了他們……”
方靈輕道:“所以,你就只等着別人來救你嗎?”
楚秀一怔,微微擡起頭,方靈輕手裏的光亮,讓她心安了一些。
那段往事,她從未和任何人說起過。
今日這還是第一次和方靈輕提起了一少部分。
更多的故事,仍是埋在她心裏。那時,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垂髫幼童,在振遠镖裏很難遇到同齡玩伴,好不容易見到幾個與她一般年紀的少年,她自然心生歡喜,想要與他們一同玩耍,一起練習武功,誰知他們卻笑着說女孩子不是練武的材料,武功不如他們,哪裏配和他們玩耍?又戲弄了她半天,見她竟被吓到,從此像是得了樂趣,每日都要私下裏圍着她取笑一番,欺辱一番。
長輩們日日都有大事要談,要處理,也沒有誰注意到了他們幾個小孩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逐漸的,他們得寸進尺。
直到那一天,她被扔進枯井裏待了半個時辰。
于她而言,仿佛漫長得過了一天一夜。
倘若不是顧明波恰巧路過,聽到那幾個少年的談話,她不知道她還要等到何時才能夠再見到光明。
她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長輩。
她雖年幼,也知曉俠道盟五大派在國朝江湖上的地位非同一般,若将此事說出來,只會讓長輩為難。
但她也并不因此仇恨五大派。
一來,當年把她從黑暗裏救出來的恩人,便是五大派之一挽瀾幫的女俠;二來,她有時在深夜裏沉思,只覺那幾個少年的話說得也不錯,至少她确實不是練武的材料。
她從小練什麽功夫都要比別人慢上許多。
她是真的很沒用。
從此她開始害怕出門,害怕與人相處,然而與此同時,她越加地欽佩仰慕起了江湖上那些以女子之身成為俠客翹楚的人物。
危蘭也好,雲青也罷。
都是這樣的人物。
哪裏想到突然間,她得知雲青不但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俠客,還是她萬分仇恨的魔教造極峰內分堂的少堂主,對方所做的一切,都帶着自己的目的,她不能接受,沒有辦法接受——可是,方姑娘現在來到這兒能有什麽目的?
當方靈輕那一句“你就只等着別人來救你嗎”傳到楚秀的耳內,楚秀陡然心驚,恰而此時,廢墟外又有隐約的聲音飄了過來,衆人一聲聲地呼喚着“雲姑娘”,迫切地想要得知她目前的安危。
“雲姑娘,你要不先出來吧?我們不能……不能讓你為了救阿秀,害得你也出事啊。”
楚秀又呆了呆。
在剎那間她意識到,或許白日裏危蘭的話,說得真的不錯。
俠道盟有當年那幾個少年,有留恒、留穆、留其江。
卻也有顧明波和危蘭。
造極峰有袁絕麟,有方索寥。
卻也有……方靈輕。
她總不能讓冒着危險前來救自己的人出事。
楚秀擦了擦眼淚,匍匐着行了幾步,随後将內力都集中于雙掌之上,再将雙掌覆在前方的石塊上,道:“方姑娘,我們試試吧。”
方靈輕的內功其實練得頗為醇厚,只是苦于她修煉的時間不夠,比不上真正的高手,然則此時有了楚秀的助力,雖仍不能在一瞬間內将大石粉碎,但只要她們不停止地運功。
良久良久。
只聽“砰”的一聲,她們已快要精疲力盡的那一刻,她們的前方也終于沒有了阻礙。
可這也耗費了她們太多的功力。
方靈輕喘了幾口氣,繼續徐徐前行,一點光亮出現在她眼前。
先是有人打着燈籠的火光。
再是天上明月的月光。
暗夜裏的任何光,都實在是動人。
方靈輕與楚秀都總算從逼仄的地下空間裏出了來。
焦急等待在外面的衆人登時歡喜無限,紛紛歡呼了起來,又圍到她們的身邊,詢問她們是否有受傷?傷得重不重?最後看着方靈輕,欲言又止半晌,才輕聲吐出一句:
“危姑娘白日裏說得不錯……方姑娘,多謝你。”
方靈輕并不在乎他們怎麽看自己自己,笑了笑道:“蘭姐姐呢?”
杜鐵鏡道:“她也去救人了。”言罷觀察了她片刻,見她身上應該沒有重傷,遂道:“還有很多人困在地下,生死未知,如果方小友你這會兒沒什麽大礙,我便先去救其他人?”
方靈輕點點頭,尋了一株已倒在地上的枯樹,坐在樹幹之上,阖目養神,道:“你去吧。”
的确還有很多人困在地下。
全都是陌生人。
——危蘭白日裏說得一點都不對。
自己既然已經救了楚秀,是不會再救陌生人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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