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終南山
十二月三十日, 也稱之為除日。
方靈輕之前便想過,盡管這是她人生第一個不能與父母團聚的除日,但若是能與危蘭一起度過, 倒也不壞。誰料到,她如今雖果然與危蘭仍待在一塊, 卻是在猶覆了一層薄雪的終南山中,放眼向四周望去,山峰崩斷, 亂石紛紛。
若非身懷輕功之人, 的确是很難翻越過這些障礙,順利往前而行的。
雖說無論終南山如何峰轉石移, 也改變不了它景色的奇壯美麗, 但一路見到不少動物的屍體,還是令她們的心情不太暢快。方靈輕望着天邊白日, 有一陣沒出聲, 心中思緒猶如清溪裏泛起的漣漪。
她直接把屏翳堂的屬下丢在了漢中, 只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也不知道爹爹知道以後會有何想法。
危蘭一面翻山越嶺而行,一面看着她似在沉思的神情, 忽道:“其實,之前我沒有想過,你真會願意和我一起來這兒。”
方靈輕道:“老實說,連我自己也沒想到。”
危蘭笑道:“因為你變了不少。”
方靈輕笑道:“不是我變了,是我和杜大哥的關系變了。當初我和他是陌生人, 現在我和他是朋友, 那我當然可以幫一幫他。”
危蘭道:“但你竟不再去追查權九寒之事, 這倒令我詫異了許久。”
這話, 方靈輕則沒接。
她有些心虛。
來到終南山,于她而言是有兩個目的。一方面,杜鐵鏡的囑托,她是要完成的;另一方面,她仍是要調查星辰針的來歷。
巧得很,楊梁所告訴她們的陸廷仁所在的位置,與之前留影所告訴她的斷崖深谷所在的位置,距離竟不是太遠,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她一邊心想到時該怎樣找個借口獨自去那兒一趟,同時話鋒一轉,道:“這裏真安靜,我從前沒想過會有這麽安靜的一個除日。”
山中唯聞鳥鳴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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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蘭道:“你不喜歡安靜嗎?”
方靈輕道:“至少除日是應該熱鬧一點的。今天夜裏,也不會再有煙花可放了。”她嘆口氣,“這是往年我在除夕夜最喜歡做的事。”
在今年初,方靈輕寄給危蘭的一封信裏便曾說起過,除夕夜時,在哀牢山的峰頂放煙花,漫天煙火比星辰還絢爛,最是美麗耀眼,也是好玩。
是以不須方靈輕說出這最後一句話,危蘭也早就知曉方靈輕的喜好。她心中動了動,後悔離開漢中城之時,沒有向留家堡借點煙花帶在身邊。
方靈輕倏然又問:“蘭姐姐,過年的時候,你最喜歡的做什麽啊?”
危蘭道:“我……但凡新年,危門要舉行祭祖大禮,還有不少江湖朋友上門做客,事務繁雜,我很難有空閑的時間。”
方靈輕道:“危門對你不好嗎?怎麽這麽多事情讓你做?”
危蘭聽她話裏意思,似是真在為自己抱不平,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本門長輩都對我極好,正因如此,我要擔負的責任才比別人更多一些。”
何況在危門這一代的年輕子弟裏,屬她最大,她便也時刻謹記須為師弟妹們做表率。
而方靈輕也遽然想起,自從自己認識危蘭起,見她對江湖武林中的規矩與掌故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說起玩耍的事物,她卻很少有知道的。
方靈輕不由得皺皺眉,道:“你從前的生活,好像很無趣。”
危蘭并不否認,點點頭,道了一聲:“是。”随而卻又莞然一笑:“在遇到你之後,我的日子有趣多了。”
方靈輕笑道:“那倒是巧,在遇到你之後,我過得也開心多了。”
兩人一路前行,一路談笑,方靈輕暫時也就不再費心力思考如何獨自前往那處深谷,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到達楊梁所說的地點。
除了她們二人之外,四周再看不到別的生命。
只有滿地的亂石。
她們不禁對視了一眼,均相信自己絕對不可能找錯了路。
——只因她們都學過簡單的五行陣法,對地形地勢相當敏感,這一點自信還是有的。
方靈輕道:“他不會是被餘震砸死了吧?”又搖頭道:“不可能,大震已過,雖然最近餘震不斷,但不至于再有整座山峰倒塌的情況,就算有落石砸死了他,也不應該把他的屍體掩埋。”
危蘭低着頭,仔仔細細觀察了許久地面,颌首道:“你說得不錯,也不大可能是野獸抓走了他,這附近看不見一丁點的血跡。”
方靈輕道:“那難道是他自己走了?”
危蘭沉吟道:“山下似乎有一座村莊,我想下去打聽打聽。”
方靈輕心頭微動,眼睛也倏地轉了轉,道:“可是如果他沒到山下,還在山中呢?又或者,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呢?”
危蘭道:“你的意思?”
方靈輕道:“不如你到山下去打聽,我繼續在山裏找。”
方靈輕的話很有道理。
這也是一個很可行的辦法。
然則危蘭已與方靈輕相處太久,與她有了相當的默契,很多時候看她做出一些微小動作,就能猜出她的心思想法。
此刻也不例外。
危蘭一見她的目光閃動,登時間腦海中飛過幾縷疑惑,眸底也有了幾分若有所思:
——輕輕是真的不打算再調查權九寒之事了嗎?
——她明明已從留影的口中問出星辰針的來歷,即使她不再對此事感興趣,方索寥能夠同意她放棄調查?
危蘭試探地道:“為什麽不是我在山裏找,你下山打聽?”
方靈輕笑道:“你們正道人士更擅長和老百姓交流,不是嗎?我可是魔教妖女,萬一我和那些老百姓一言不合,忍不住欺辱了他們怎麽辦?”
危蘭忍俊不禁道:“你不會。和你交流,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不過……好吧,我下山。”
如今找到陸廷仁的下落更加重要。
至于方靈輕究竟要在終南山中幹什麽,與權九寒有什麽關系……危蘭相信既然方靈輕之前已經答應過杜鐵鏡的囑托,之後必是會與自己同去浙江,不可能食言。到時路上,她還有很多機會查清楚此事。
兩人約定好,不管能不能找到陸廷仁,待到傍晚時分,都還在此地見面。
山下的村落,村中原本的二三十間茅草屋,也全在那一晚被大地動夷為平地,如今村民都住在官府派人為他們搭建的簡陋棚子裏,年輕的漢子們在幫忙救災,老弱只能一直坐在棚子裏休息。
危蘭來到村中,一眼看見前方棚子裏一名大約三十多的中年男子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突兀。
別的百姓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唯有他一身青衫,顯然是文士打扮。
危蘭瞬間有了一個猜測,走上前去,拱手向那文士行了一禮,招呼了一聲。
那文士回過頭來,還禮問道:“姑娘找我?”
危蘭道:“我想與閣下打聽一件事。”
那文士道:“抱歉,在下并非此地人,對這兒不熟,姑娘要打聽什麽,在下可能回答不了。”
危蘭道:“閣下不先聽聽我要問什麽嗎?”
那文士只好點點頭。
危蘭壓低聲音,只念了一句詩:“匣內青鋒磨砺久。”
那文士一震,旋即緩緩接了下一句:“背水陣奇戰士功。”
他們附近坐着的都是普通村民,最多認識幾個字,對于詩詞文賦是一竅不通,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其實,就算此刻有讀書人聽了這兩句,也不會不明所以——只因危蘭所念乃俞大猷所作《與尹推府》的首句,而那所文士所念則乃俞大猷所作《舟師》的末句。
根本不是同一首詩。
卻是一個暗號。
危蘭立刻道:“是杜大俠與楊梁兄讓我尋閣下的。”
陸廷仁道:“楊兄和杜大俠為何沒來?”
危蘭看了看周圍,當下與陸廷仁離開棚子,走到一個空曠無人之處,将她來此的原因說了出來,随後又問:“陸先生為何來了這裏?”
陸廷仁道:“怎麽,我在樹上刻的字,姑娘沒看到嗎?”
危蘭道:“樹上刻的字?”
陸廷仁道:“對啊,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楊兄為了讓我防身,給了我一把削鐵如泥的小刀,我用小刀在樹上刻了兩行字,解釋了我來了這村子的原因。”
危蘭回想了一會兒,繼而失笑道:“那裏确實有一株樹,已經倒在地上,樹邊還有一塊巨石,應是餘震将山石震動,砸斷了大樹……可惜,我當時沒有檢查那棵樹。”
陸廷仁聽罷愣了微時,旋即也是一聲苦笑:“這怪我,忘了如今天翻地覆,萬物皆随時有可能崩裂倒塌,那棵樹又怎麽會一直在原地不移。”
危蘭道:“但我們現在已經見面,便是萬幸。陸先生究竟為何會來到這裏?”
陸廷仁解釋道:“今早我本來還在原地等待楊兄,誰知楊兄沒等到,卻發現山裏出現另外一個人。我當時心裏奇怪,最近地震如此厲害,怎麽還會有人敢上山?向他一詢問,才知他是這村子裏的村民,他的兄長乃是村中一名獵戶,因為地動過後,他們的家已被毀,糧也被埋,好些天都沒能吃得上一頓飽飯,因此他兄長忍不住想要再上終南山打幾個獵物。他對他兄長說,如今山裏危險,最好過些日子再去,他兄長卻不聽他勸阻,非得立即上山,之後便一直沒能回來,所以他是上山找他兄長的。”
“他向我說起這事的時候,心裏着急,吐了口血,我探了探他的脈搏,發現他病得不輕。他又告訴我,自從地震過後,他們村子裏有許多人都病了,然而村裏唯一的大夫早已被砸死在了自己的家裏,他們找不到大夫看病,病情越發嚴重。我恰巧會一點點醫術,心想這病人耽擱不得,就在樹上刻下了字,先來村裏為大家看看病。”
危蘭聽了這番話,先問:“他後來找到他的兄長了嗎?”
陸廷仁搖搖頭。
危蘭沉思了起來。
陸廷仁道:“姑娘方才說,與倭寇相勾結的朝廷官員名冊在你手裏?”
危蘭道:“是,只是上面都是東瀛文字。我聽杜大俠說,陸先生是認得東瀛文字的?”
陸廷仁點點頭道:“我現在就可以把它們給譯出來。”
冊子有兩本。
一本記錄着與那五十三名倭寇相勾結的朝廷官員,一本記錄着令那五十三名倭寇能所向披靡戰勝無數軍隊的神奇武功。
陸廷仁雖并非武林中人,最關心的自然還是朝廷官府裏究竟隐藏着哪些內奸,但他也不可能對那神奇武功完全不好奇,先随手翻開其中一本,神色凝重地看了一會兒,道:“這本上面寫的恐怕就是那武功。”
危蘭道:“陸先生看出來了?”
陸廷仁道:“不,我沒看懂。我只認得它們是什麽字,但這些字在一起是什麽意思,真讓人糊塗。”
危蘭道:“可以說給我聽一聽嗎?”
陸廷仁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女郎,心道她既是杜大俠的朋友,想來人品值得信任,遂點點頭,先說出了開頭四個字:
“六合真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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