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煙火
拿到趙曉雨給出的地址,史柯趕緊帶上一隊人馬出發。
車上,史柯開着車卻顯出坐立難安的樣子,不時透過頭上的鏡子看向後座。孟衍與莊笙一起坐在後座,從上車到現在,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壓抑。
又過了幾分鐘,史柯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靜,問出剛才就想知道的答案。
“孟二哥,你到底跟趙曉雨說了什麽,她為什麽就松了口呢?”之前他與莊笙輪翻審問那麽久,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硬是抵住壓力,咬死不說。結果孟衍只一句話,便讓她乖乖說出了地址。
組長不愧是組長,雖然特別組已經不複存在,但只要組長出馬,什麽事都不在話下。
孟衍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看向身邊仿佛情緒有些低落的莊笙。
“笙笙想到了吧?”
莊笙耷拉着腦袋,看起來有些洩氣,聞言看了孟衍一眼,然後又低下頭,輕輕點了點。孟衍摸着他的頭安慰:
“你經驗不足,想不到是應該的,不必為此感到喪氣。”
“我應該想到的。”莊笙還是不開心。
孟衍嘆了口氣,“笙笙,你雖然有心理學博士學位,通知人的心理,但那是一般人的心理。而世上有一部分人,心裏在想什麽,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那是無跡可循的。”
“可是你知道。”莊笙說。
孟衍沉默下去,不知想到什麽,眼神有些幽遠。衣袖被扯了下,孟衍回神,對上莊笙擔憂的眼神,他頓了頓,輕笑着回道:“那是因為,我已經跟這些人,打過多年交道。”
“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個人的存在?”前方傳來史柯不滿的抗議聲,“可憐一下我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思維遲鈍,沒辦法跟上你們這種天才的思路——所以,孟二哥你當時到底說的是什麽?”
孟衍擡頭掃了史柯一眼,語氣冷淡地道:“我告訴趙曉雨,林深最後要殺的一個人是誰。”
史柯聽了一急,顧不得如此明顯的差別對待,追問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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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
史柯把在方向盤上的手一滑,差點跟旁邊的車撞上,“你說誰?林深?他要自己殺自己?!”
孟衍垂下眼簾,聲音也低沉下來,“最後一宗罪,憤怒,濫用正義心,懲罰他人,是林深自己所犯下的罪。”
史柯淩亂了,“不是,他不是把自己當什麽上帝使者,是替天行道嗎?怎麽又把自己的所作所為跟‘憤怒’挂上鈎,要殺掉自己做懲罰呢?難道是因為自責?”
“天降責罰,他是執行者。同時,他也是凡人之軀,執行過程中以身觸戒,當然也要受到懲罰。林深的信仰瘋狂而純粹,他不認為這是殺掉自己,而只是殺掉那具肉身。”回答的是莊笙。
史柯聽了不寒而栗,“肉、肉身?他不會以為死後還有靈魂,能上天什麽的吧?”
說完後看後座兩人誰都沒回答,然而臉上神情似乎是默認了,史柯只覺自己三觀受到了強烈沖擊。
瘋子很可怕,搞封建迷信的瘋子更可怕。
——
趙曉雨給出的地址是一棟暫停施工的建築樓。二十多層的高樓已經初步成形,只是兩邊的牆還沒建成,也沒有裝上門窗。
車子在大樓前的空地停下,除了孟衍和莊笙外,史柯還帶了十幾個人,分散開來準備搜查大樓。
莊笙站在樓前,打量這棟半成品高樓,四周随意散落着一些廢棄的施工建材,地上鋪滿水泥灰。很安靜,沒有機器轟鳴,周圍也看不到一個人。
但,莊笙有種感覺,林深就在這棟樓裏,等他們來——确切地說,他等的是孟衍。
孟衍将莊笙護在身後,兩人一起爬向樓頂。雖然兩人之間沒說一句話,卻很有默契地将視線投向頂樓。
因為還沒建成,自然沒有電梯,所以兩人只能走樓梯爬上去。二十多層樓,莊笙爬得有些吃力,于是到後來孟衍伸出一只手拉他,便沒有拒絕。
十分鐘後,兩人終于爬到樓頂,孟衍站在莊笙前,伸手慢慢推開前面的門。
樓頂有風,看起來要比地面幹淨。天臺邊緣,一個披着黑色風衣的男人背對他們坐着,似乎在欣賞遠方的風景。
“你們來了?”男人開口,莊笙一下便聽出是那天錄像裏的聲音,不由有些激動地想上前,被孟衍抓住手。
孟衍将莊笙拉到自己身後站好,向前走了幾步站定,神色淡淡望着那個背影,語氣波瀾不驚。
“你想見我,直接來找我不更快。”
林深坐着沒動,“那樣不就太沒意思了。何況我請你來,是想送你一個小小的驚喜。”
孟衍問:“什麽驚喜?”
林深答:“別急。看,這不就來了嗎?”
前方不遠處響起“咻咻”破空聲,那片帶着淺淺灰色的天空,在莊笙眼中,炸開五顏六色的花。一朵又一朵,熱烈而熱鬧。
白日煙火,依然也能照亮天空。
“請你看煙花。”
煙花在空中炸開的“啪啪”聲中,林深的聲音清晰響起。
“你來的有些晚,不過還好沒錯過這場煙花。”
孟衍的聲音依舊平靜,“你邀請人的方式,可以更直接點。”
林深訝異地回過頭看向孟衍,“我告訴了趙曉雨,難道你沒問她?”
他們自是問了,只是趙曉雨誰都沒告訴而已,直到孟衍出面。
莊笙瞪了眼林深,他有些意外,做出那樣喪心病狂事情的人,看起來竟這樣平靜,顯得非常彬彬有禮的樣子。
而他顯然只拿趙曉雨當工具,根本不顧她的死活。
“趙曉雨因為你幫了她,一直不願說出你的下落。而她之所以告訴我們你在這裏,是知道你要自殺,希望我們能夠阻止你。”
莊笙語氣裏的不滿讓林深挑了挑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勾唇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向孟衍,“你本該不受束縛,卻情願自己套上枷鎖,那樣平泛無味的生活,有什麽值得留念的地方嗎?”
莊笙聽得眉頭大皺,聽不懂他是什麽意思,想沖上去問,被孟衍擋住。
孟衍安撫地握了握莊笙的手,神色沒什麽變化,看着林深哼笑一聲,“我沒你那麽重口味,錯把煉獄當人間。”他垂眸,眼底浮過幽幽冷光,“你有自己的樂趣,我,自然也有我的。”
“哦,是嗎?”林深可惜地嘆口氣,把頭轉了回去,語氣淡淡,帶着一絲可惜,“我還以為,我們是同一種人呢。”
莊笙猛地看向孟衍,不知為何,聽到林深這句話他心裏莫然有些不安。孟衍不動聲色,眼中卻劃過冷光,“同一種?哪種?”
“自然是——”林深猛地擡高音量,調子拉長,從地上站了起來,緩緩轉身,慢聲吐出三個字。
“非常人。”
話音落下,他掀起身上披風往後一扔,黑色的披風像旗幟一樣在風中展開,飄落。
莊笙與孟衍兩人在林深站起來扔掉披風時,臉色俱都一變——只見在林深的脖子與四肢上,都有一根鋼絲纏繞住,鋼絲的另一頭在他身後延伸到樓頂邊緣。
莊笙意識到了什麽,心髒仿佛被一只手給捏住,有種喘不氣的感覺,他下意識緊緊抓住孟衍的胳膊。
七宗罪裏,與憤怒對應的懲罰是——活體肢解。
——這個人不但要殺死自己,他還想出這樣極端的法子,要把自己活生生肢解掉,如同古代的五馬分屍之刑。
這是怎樣瘋狂的一個人。
或者,他還能稱其為“人”嗎?
孟衍感受到身後之人的輕顫,他握緊那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眼睛依然還盯着前方的林深。
“或許你我有些跟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但,不管你覺得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以你所犯的罪行,我便是會抓你的人。”
林深張開雙手,臉上慢慢浮起笑容,他笑得誇張,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整張臉看着有些扭曲——直到此刻,這個人終于顯出一點和本性相符的癫狂。
煙花不知何時已經放完,天空恢複寧靜——然而此時的寧靜,卻沒有讓人覺得安寧,反而讓人感到一陣心悸。
一片寂靜中,林深的聲音清晰而響亮。
“是嗎?你要判我的罪?這世上,無人可以判我的罪!”他說着往後退,臉上誇張的笑容仿佛變成面具一樣貼在上面剝離不去。
“孟衍,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只有我的選擇才是有意義的。”
他說着向後一仰,身體一晃,眨眼從莊笙的視野裏消失。
莊笙有一瞬間的呆愣,然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往前撲去,還沒撲到天臺邊緣,孟衍将他扯了回來按在胸口。
“笙笙,別過去。”
莊笙整個人有些虛脫,軟軟地靠在孟衍身上——如果不是孟衍騰出只手扶住他,他恐怕連站都站不穩。
“他跳下去,會怎樣?”莊笙聲音輕飄飄地問。
孟衍看着眼神發直,所有力氣仿佛被抽離的莊笙,又擔憂又心疼,哪裏還管得了別人跳樓會怎樣。
“笙笙,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之後的事情你不要再管,我送你回去休息。”懷裏的人面色蒼白,眼底青黑,明顯這幾天都沒睡好。
莊笙用力閉眼,又睜開,努力控制呼吸,強行讓自己鎮靜下來。
“七宗罪,終究還是、完成了。”莊笙深呼一口氣,力氣一點點回到身體,他推開孟衍自己站好,目光落在林深跳下去的地方。
“在這個案子裏,我什麽都沒做到。沒能夠阻止兇手殺人,就連兇手,都是自我了結的,沒能将其抓捕。我——”莊笙閉了閉眼,聲音壓抑而苦澀,“比不上爸爸,也比不上你。”
之前兇手在眼前跳樓表情都沒怎麽變化的孟衍,此時聽到莊笙這句話,臉色頓時一變,變得緊張起來——尤其看到他逼迫自己冷靜起來的樣子,心裏更是一陣揪痛。
當年那個他捧在手心,連水果刀都舍不得讓他拿的孩子,未想多年之後,竟要一再直面這樣的血腥場景,還不敢露出害怕表情——他那麽保護在意的孩子,沒了自己的保護,被生生逼迫着長大,而他看在眼裏,卻一點沒感到欣慰。
孟衍不由在心中問自己,當年那樣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
“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呢,有你這樣比的嗎?”孟衍雙手把住莊笙肩膀,低頭看着他的眼睛,“無論是莊叔叔,還是我,從來沒想過讓你選擇這條路。但如果你喜歡,我也不會反對。只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罪都能夠被發現和阻止,也不是所有犯罪的人,都會受到懲罰。我進入這行十多年,抓過的兇徒不計其數,可還是有破不了的案子,抓不住的罪犯。”
孟衍說到這裏擡起莊笙的頭,望着他濕潤的眼睛,看他像小時候那樣受了委屈強忍住不哭,心底不由一片柔軟。
“笙笙,這件案子,你已經做到自己該做的,就不要再有任何愧疚和自責。”
莊笙望着眼前這個男人,溫柔的眼神顯得溫柔而可靠。這樣靜靜凝視自己的樣子,仿佛眼中只有他一個人。
這人從來這樣強大,弱小的總是自己。
他必須更加努力,讓自己像男人一樣變得堅不可摧——只有那樣,才不會再次被送離這個人身邊,也才可以,一直一直,守着他。
看着打起精神,眼中莫名燃起鬥志的青年,孟衍雖有些摸不着頭腦,但很快将其抛之腦後,為青年的重新振作高興起來。
看來他雖然隐退一年,功力還沒退化,做起思想工作來,成效還是很不錯的嘛。
——
史柯帶着人搜遍整棟大樓,後來在煙花響起時,跑去把放煙花的人抓住。一問才知道,人家只是收了錢按吩咐到點在這裏點火而已。
返回大樓後,看到樓頂有人,立馬帶人沖上去。沖了不到一半,有東西從樓上墜落,拉着長長的鋼絲,鋼絲上墜着東西。
從史柯所在的位置,正好看到其中一根鋼絲吊着只血淋淋的胳膊,因慣性作用高高向上彈起,鮮血揮灑半空。
史柯跑到邊邊,探出頭往樓上看,然後就吐了。
從樓頂垂下五根長度不一樣的鋼絲,每一根鋼絲上都吊着血淋淋的屍塊,分別是人的四肢——挂在最上面的,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地面上摔成肉泥的,是一具沒有四肢和頭顱的軀幹。
但我還要守多少諾言,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
——羅伯特.弗羅尼斯特
第二卷 末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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