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圖窮

史柯也很無奈, 上午的時候莊笙才跟他分析完兇手可能的藏身處,然後和他一起帶隊進山搜查。

在入山前,莊笙問守林老人,哪裏有适合居住的山洞。老人愣了下,然後搖頭說不知道,他沒有看到過,還語氣疑惑地反問:

“這裏有山洞嗎?”

史柯當時以為, 既然老人說沒有,那應該就是沒有,畢竟人家可是巡了幾十年山林, 對這兒跟自己家一樣熟悉。但莊笙聽了這個回答後卻皺起了眉頭。

“這裏多石灰岩,屬于喀斯特地貌,容易形成喀斯特負地形,比如溶溝和岩洞。怎麽會沒有山洞?”

老人聽不懂他嘴裏說的那些詞, 但至少知道莊笙是在質疑自己,當下臉一拉, 有些不高興,“老頭子我踏遍青山,不說能記住每一塊石頭,但住人的山洞如果有的話怎麽可能看不到。再說, 這就是片林子,樹啊草啊的很多,石頭少,沒有山洞很正常。”

莊笙被反駁也沒有生氣, 只是接下來他給老人和史柯上了半個小時的地理課。最後如果不是史柯借口把他拖走,老人都要聽暈過去了。

之後進了山,莊笙也不要老人帶路,自己走在前頭。老人在後頭喊那邊路不好走,有危險不要去,莊笙不聽,氣得老人“哇哇”大叫,胡子都翹起了。

本來很喜歡的後生,這下變成讨人嫌的小子了。

“年輕人怎麽這麽不聽勸,不吃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休息時老人氣呼呼地抽着煙,對坐在不遠處的莊笙瞪了好幾眼。

史柯在旁邊勸老爺子消氣,“大爺,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嘛。不撞南牆不回頭,讓他們多碰幾次壁就好了。”

老人掀眼皮看他一眼,沒好氣道:“你也是年輕人。”

史柯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這時,莊笙起身說要去前面看看,史柯以為他是被老人瞪得不好意思,想要坐遠點,便沒有多說。

當時那麽多人在,還有幾條狗,又是大白天,誰能想到會出事。莊笙走的時候,史柯還一直盯着他背影看,見人确實走了沒多遠便停下,只要他一擡頭就能看到,就沒太在意。

哪知,就在他回頭跟人說幾句話的功夫,再轉頭去看時,那裏已經沒有莊笙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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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的心咯噔一下,立馬想起在這片森林發現的第一名死者,就是在去方便時遇害的。他馬上過去找人,看看莊笙是不是又走遠了點才看不到。

結果,他們所有人把周圍方圓五裏都搜了個遍,愣是沒看到人影。

史柯這才慌了,一顆心直往下沉。

最後,他不得不撥通了孟衍的電話。

——

在等待孟衍到來的時間裏,史柯帶人擴大範圍又搜了遍,還是什麽都沒發現。那麽大一個活人,就在他眼前不見,史柯心裏自然難受。

尤其是他根本想不出來莊笙為什麽會不見,他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莊笙發現什麽自己走遠的,還是有人抓走了他。

和史柯一樣難受的,還有那位守林老人。在發現莊笙不見了後,老人那一刻的表情有些難以描述,仿佛震驚,又仿佛很自責,之後更是埋頭找人,一個字都沒再開口說過。

史柯擡頭看到老人仿佛在瞬間又蒼老許多的面容,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由出言安慰,“大爺,這不怪你,我們這麽多人在,不也誰都沒看到小莊是怎麽不見的嗎?”

老大爺默默轉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那表情史柯有些看不懂。

搜查小隊原本失蹤的人沒找到,還把自己的一個人給弄丢了,大家都有些愁眉苦臉。

一片愁雲慘淡中,衆人頭頂傳來聲音,越來越響,很快出現在眼前。

史柯擡頭,有些呆滞地望着頭頂上一架直升飛機懸在半空。巨大的氣流掃得底下的樹猛烈搖晃,史柯的衣服和頭發被吹得亂飛起來。

直升機的艙門打開,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探身出來,抓住垂落的繩子往下滑。

直到男人穩穩落地,徑直走到史柯面前,史柯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人呢?”

“孟二哥?”史柯聲音像在作夢,孟衍淡淡掃他一眼,史柯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哦,我們一直在找,但——”

“人是在哪兒不見的?”孟衍的表情明明很平淡,但不知為何,史柯就是感覺他現在肯定耐心奇差。連忙把注意力從天上的飛機拉回,一邊領着孟衍往前走一邊将當時的情況介紹了一遍。

直升機在孟衍落地後,在空中打個飛旋,慢慢調轉方向飛走了。

很多人直到飛機飛走還沒完全回神,機身上那個醒目的标識很少有人不認得,那是全國有名的大財團的LOGO。還有前面那個從天而降的男人,一身正裝深入山林,顯然來得倉促,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來不及換衣服卻有時間調用一架直升飛機,果然貧窮能限制人的想像力嗎?

那邊,孟衍蹲在莊笙之前站過的地方,在地上細細查勘,史柯屏息站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片刻後,孟衍站起身,眸色深沉望向前方,冷聲道:

“他被人帶走了。”

史柯小心看他一眼,“孟二哥你确定麽?”

孟衍冷冷瞥他一眼,史柯瑟縮了下。雖然人不算是他弄丢的,至少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他還是難逃其咎,受冷眼也是應該的。

“他之前讓你們往哪個方向搜尋?”

史柯不明白孟衍為什麽這麽問,但這個時候他不敢多說,擡手指了指。孟衍往那邊看了眼,朝史柯微一颔首,“你繼續。”

他說完後長腿跨開大步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史柯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擡高聲音問道:“孟二哥你去哪兒?”

“帶他回去。”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孟衍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繁茂的枝葉間。

所以是知道人在哪兒了嗎?

史柯頗為郁悶,為什麽不告訴自己一起去,怕他拖後腿嗎?

——

莊笙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頭頂是密密的樹葉,擋住大半光線,使得周圍有些陰暗且濕冷。

身體綿軟無力,莊笙費力擡起胳膊摸了摸後頸。暈過去前感到脖子後一痛,馬上就失去了意識。這種無力感,是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劑。

嗓子有種火燒的感覺,莊笙試着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身上的手機手表等電子設備都被摘掉了,武器也被拿走。

既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失去通訊工具被丢在這深山老林裏,換作旁人,這會兒只怕早被吓得六神無主。莊笙卻愈發冷靜,他确認自己最多只能擡擡手,爬行幾步後,他開始觀察周圍。

在他暈過去前,時間大概是三點左右。莊笙擡頭望了望天,好在今天有太陽,可供他判斷時間和方向。

現在時間大概過去一個多小時,天很快就要黑了,到時候,就算沒有野獸的威脅,光是夜間低溫也夠他受的——更何況,那人使他失去行動力和聲音扔在這個地方,應該不會是吓他這麽簡單。

莊笙坐了一會兒,力氣恢複點,他扒着旁邊的一棵樹慢慢站起來。

有什麽東西從身上掉落。

莊笙定眼看去,目光驀然一凝。

一張撲克牌,一張特制的撲克牌。

紅桃K。

撲克牌的背面用鋼筆寫着一行小字:

末日逃亡游戲,記時開始。

——

孟衍在山林間穿行的速度宛如獵豹,那些伸出的枝桠和蔓延的藤蔓似乎對他毫無影響,最老練的獵人也無法跟上的他的腳步。

身上昂貴的西裝被樹枝劃破,孟衍毫不在意,他目視前方,眼神淩厲得好似追捕獵物的雄獅。

忽然,快速奔跑的身形頓住,凝神細聽片刻,猛地轉身往某個方向跑去。

扒天濃密的灌木叢,在厚厚的落葉地上,躺着一只手機,一邊響鈴,一邊振動。

——那是,莊笙的手機。

孟衍的眼神在一霎那如出鞘利劍,他頓了一下,俯身撿起手機。鬧鈴聲還在繼續響,孟衍等了幾秒,正要摁掉,響鈴聲突然停下來,跳出一個倒計時界面。

00:29:59

孟衍瞳孔微凝,握着手機的手猛然用力。要不是醒悟得快這是莊笙的手機,收力及時,手機只怕就要被他捏爆了。

30分鐘倒計時。

失蹤的莊笙,莊笙被丢棄的手機。

這是給什麽作倒計時用,不言而喻。

那一刻,孟衍身上的煞氣濃郁得幾乎要化為實質,眼神黑沉,不見一絲亮光。

——必須盡快找到他!

——

森林裏安靜極了,只有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被層層枝葉過濾一道的日光,溫度已大大降低,随着太陽漸漸西移,從樹梢落入山頭,林子裏越來越冷。

莊笙扶着樹杆費力挪動腳步,好一會兒之後,也不過才走出十來步,卻已經氣喘籲籲,額頭冒出大顆汗珠。

他不确定那個所謂的逃亡游戲是不是惡作劇,但在這片區域,如果他不幸正好撞進某個領地範圍,那麽,他确實需要逃亡。

身上不斷出冷汗,後背已經濕了,這是注射藥劑的後遺症。

又走了一會兒,莊笙終于看到一個适合藏身的地方——不錯,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逃,不說他現在的狀态體力,哪怕是正常情況下,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也一定不是對手。

正面硬抗,他毫無勝算,而現在這種情況,不勝,則死。

莊笙靠在身後的岩石上閉目休息,他手裏抓着一塊半路撿到的石頭。閉眼靠在岩石上,看似已經累到睡着,實則上莊笙全身緊繃,全神貫注傾聽着周圍動靜。

林中已經慢慢暗下來,層層疊疊樹木相加,視線受阻,根本看不到稍遠點的地方。

風吹林動,草木作響,安靜極了。在這樣靜谧的世界,稍微一點異動便顯得尤為清晰。

咔嚓——

那是,腳踩在樹枝上發出的聲響。

莊笙驀然睜開眼,便看到一團黑影閃電般撲來,他用盡全身力氣将手上的石頭砸過去,然後就勢往旁邊一滾。

石頭砸在了黑影身上,讓那人身形微滞,似乎愣了下。但很快,那個人又撲了過來,他壓在莊笙身上,舉起手中□□就往腦袋紮。

莊笙在這個時候暴發前所未有的力氣,他擋住那人的手,奮力往上推。

僵持之際,莊笙看清黑影的面孔。

一個年輕的男人,面容白皙,頭發有些長,但是打理得很幹淨。他此時的表情是一種極致的冷靜,情緒沒有絲毫起伏,看着莊笙的眼神沒有絲毫感情,就像在看死物。

——莊笙對他而言是“喪屍”,是人類的敵人,殺掉一只喪屍,自然不需要有什麽感情。

莊笙的力氣根本無法與他相抗,身體的疲軟讓他的手下一刻就會松掉,到時那根閃着寒光的尖刺便會紮進他的腦袋。

莊笙一眨不眨盯着那人的眼睛,那裏面的冷酷漠然讓他心生絕望。

他的手開始發抖,嘴唇開開合合,喉結上下滑動,終于擠出一點聲音。

“我……是……人……”

聲音沙啞而輕微,但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已經足夠兩人聽清。

手上的力道驀然一松,那人臉上顯出極度震驚的表情,呆呆盯着莊笙看,似乎眼睜睜着看着一個大活人變成怪物——不,在他眼裏,應該是“怪物”變成活生生的人。

年輕男人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要說什麽。

身後驀然一股勁風襲來,年輕男人頓時警覺,剛要轉頭便被一腳踢飛出去,砸在最近的一棵樹上。碗口粗的樹被撞得搖晃不已,撲簌簌飄下許多落葉。

“笙笙!”孟衍的心髒幾乎停跳,如果他再晚來一步,那人的利刃是不是就會刺入莊笙的頭,屆時他縱有再大本事也無法挽留逝去的生命。

孟衍搶步上前,想将人摟進懷裏卻一時不敢下手,因為不知這人身上有沒有哪裏受傷。

“笙笙,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來晚了。”男人聲音裏有細微輕顫,看着地上青年蒼白的臉色,渾身狼狽,眼中滿是沉痛。

莊笙呆呆望着驀然出現在眼前的人,有些反應不過來。

近旁的一道呻吟驚醒兩個對望的人,孟衍眼中快速閃過一絲戾氣,他猛地轉身,渾身殺氣凜然——這一刻的男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然而,不等他邁開腳步,衣角被一絲輕微力道攥住,不用力都可以掙脫。然而,男人的腳步卻一點也邁不出去了。

“別、別殺他。”

嘶啞的嗓音出口,孟衍臉色頓時一變,“你嗓子怎麽了?”話音落下,他再顧不得別的,将莊笙全身上上下下檢查一遍,見他只是渾身無力,手臂上有些擦傷外便沒其他傷口,提着心終于放下一點。

莊笙無力說話,輕輕搖頭,他心情起伏過大,現在更加沒有力氣。

從之前遭遇襲擊的緊張刺激,到看到男人突然出現的驚喜,莊笙到現在都還沒有緩過來。不過,有了這個人的出現,即便現在他依舊全身無力,卻一點不害怕了,感到格外安心。

正要說話的莊笙眼角餘光往旁邊一瞥,要說的話頓時咽下,攥着男人衣角的手微微用力,格外費勁地喊了出來,“他要跑了、追……”

孟衍看都沒回頭看一眼,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莊笙身上,淡聲問:“冷嗎?天馬上要黑了,我們回去。”說着将莊笙往自己身邊攏了攏,将他攏到了自己懷裏。

莊笙眼睜睜看着那人身形踉跄地爬起來,跑得不見蹤影。因為過于意外驚訝,他甚至都沒注意到此時兩人之間過于親密的姿勢。

莊笙收回視線,眨了眨眼,滿懷費解地望向一臉淡定的男人,“你——”

孟衍看莊笙實在說話困難,幹脆伸手捂住他的嘴,皺了皺眉,“嗓子難受,就不要開口說話了。”好像完全忘了他們進山是來幹什麽的。

——不對,自己進山是為了搜索嫌犯,這個人,大概,或許,只是來找自己的。

想到這截的莊笙不由沉默下來,然後發現自己幾乎整個人躺在這人懷裏,頓時有些不自在。他扭了扭身體,那點微弱的力道對于孟衍來說可以忽略不記,為了讓懷裏的人更舒服些,他還騰出手調整了下姿勢。

莊笙還是無法任由撞到眼前的兇手跑掉,嘴巴一得自由,立馬忍不住開口,“我——”孟衍一個眼神讓他再次乖乖閉上嘴。

莊笙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人在生氣,還是非常氣那種。想到剛才這人出現時,臉上那種以為他受了傷緊張到害怕的表情,莊笙心裏不由感到一陣愧疚。只是這股愧疚中摻雜着一絲絲竊喜,這讓莊笙自責更甚,不禁低下頭去。

“我先顧好你,才能顧其他。”

孟衍仿佛是嘆息了一聲,他見莊笙低眉垂首,恹恹的模樣,以為他是難受了。孟衍擡手探探莊笙額頭,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和腿——嗯,軟綿綿,摸起來很舒服,如果不是隔着衣物就更舒服了。

面上維持住正經表情,孟衍清咳一聲開始數落,“每次一沒看到就出事,是不是要我把你鎖起來才聽話?抓嫌犯這種事情是可以自己一個人去做的嗎?”

“沒有一個人。”莊笙小聲反駁了句。

孟衍頓了頓,垂眸瞥他一眼,“還學會頂嘴了?”莊笙頭垂得更低,霎時安靜如雞。孟衍又說了幾句,一邊說一邊動作非常熟練自然地将人抱了起來。

而垂着腦袋挨訓的莊笙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還習慣性往裏縮了縮,像小時候一樣小小一團窩在男人懷裏。

一見莊笙就變絮絮叨叨的孟衍,看似訓斥實則關心的說了一大堆後,緊張的心終于慢慢平複下來。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聲音,這一天過得跌宕起伏而又刺激的莊笙醞釀出困意,眼皮變沉重,最後在那個越來越溫柔的聲音中閉上了眼睛。

孟衍看莊笙終于放松睡着過去,小聲地嘆了口氣,沉默不發一語。

快走出森林時,睡夢中感受不到一點颠簸,而熟悉的懷抱還是那麽溫暖而令人心生眷念。莊笙無意識往孟衍懷裏鑽,手攥着他胸前衣服不放,發出輕微呓語。

第一句話時孟衍沒有聽清,于是他停下腳步,将耳朵貼近莊笙嘴邊。這次他聽清了,臉色瞬時一變。

莊笙在睡夢中喊得是:

“別不要我,我會乖的,會乖的……”

當年将這個還不滿十六歲的孩子送去國外獨自生活,原來竟給他造成這麽大心理創傷嗎?這麽多年過去,還讓他依然在睡覺時會如此不安?

孟衍凝視懷中人的眼神,溫柔而沉痛。

他不由收大手上力道,将人抱得更緊,像抱着珍稀寶物一般,動作小心而又充滿憐惜。

在莊笙再次呓語出聲時,孟衍将嘴唇貼近他的耳朵,輕聲保證道:“別怕,不會不要你的。這一次,我不會再給你選擇退出的機會。”

沉睡中的莊笙似乎得到安撫,安靜下來,他的頭微微動了下,耳朵碰上孟衍的嘴唇。孟衍沒有動,好半晌之後,輕輕抿了下莊笙的耳垂,然後将嘴唇移到他的額頭,緩緩印下一個輕吻。

——

莊笙再一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醫院。潔白的病房裏擺着各種儀器,一看就不是小縣城所有擁有的設備。

孟衍趁自己睡着時把他從松縣帶走了?

莊笙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松軟無力的感覺已散去大半,莊笙感覺自己恢複得差不多,抓過床頭外套便往外走。

推開門撞到一個人懷裏。

孟衍捏着手機,因為剛才的電話而面色沉郁,下意識接住從裏面撞進自己懷裏的人。低頭看了看莊笙,熟睡醒來後的臉挂着淡淡紅暈,此時微張嘴巴仰頭看着他,一副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的樣子。

孟衍一手舉手機,一手把住莊笙肩膀,眉頭微皺,“剛起來又要往哪兒跑?”

莊笙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怎麽開口。人家好意送他來醫院,他難道要苛責對方把自己帶離現場嗎?

孟衍一看莊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作解釋。他收起手機,慢條斯理地給莊笙整整衣服,扣子一顆顆扣上。

“穿好衣服再出門,生病了怎麽辦?”

莊笙乖乖站好讓他整理衣服,等最後一顆扣子扣上,他抿了抿唇,低聲而倔強道:“我要回松縣。”

“好好好,回松縣。”孟衍完全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莊笙皺了下眉,擡頭看他,盯着他眼睛以表示自己的認真。

“我要回松縣。”他又重申一遍。

孟衍滿意地看着裹嚴實的莊笙,輕捏下他的臉蛋,笑道:“沒讓你不回。”說着無比自然地牽起莊笙的手,拉着他往外走。

莊笙:“……”

一覺醒來發生了什麽?是他穿回小時候了嗎?

等看到前面停着的直升機時,莊笙眼睛一點點睜大,更懵了。

雖然知道這人底蘊深厚,可他從來工作是工作,家族是家族,工作不是從來只靠自己,與家族的界線劃得很清嗎?現在這又是怎麽回事?

在莊笙還很茫然時,孟衍推着他上了飛機,給他系安全帶時,才湊在他耳邊解釋了句。

“走吧,我送你去。”

本只想自己搭車前往松縣的莊笙,此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只好沉默。

直升機起飛的轟鳴聲中,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從現在起,我要和你寸步不離。”

——

一直到松縣,莊笙始終沉默着,孟衍也沒有說話。等下了飛機兩人前往派出所,快到時,一直沉默的莊笙猛然回頭,盯着孟衍的眼睛說道:

“你知道是誰襲擊的我?”

他這裏說的襲擊,并不是那位隐居深林有末日幻想症的嫌犯,而是偷襲他把他獨自扔到嫌犯活動範圍的那個人。

孟衍看着他,臉上有些猶豫,他沉吟片刻,對莊笙說道:“這事跟你沒有關系,你是無妄之災。”莊笙眉頭一皺,再要說什麽,孟衍扳着他的肩膀轉個方向,推着他往前走。

“好了好了,不要再想了,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盡快把現在這個案子了結。”

本來要反駁的莊笙,聽了孟衍這句話,當即沉默下來。

他背對孟衍,所以看不到那一刻,男人臉上溫柔的笑意悉數收起,眼中閃爍着令人膽寒的冷光。

史柯看到莊笙回歸,同時附贈一個孟衍,大大地表示了歡迎。兩人将各自情況一碰,史柯他們找到更多屍體,莊笙進一步縮小搜查範圍。

“迄今為止,共找到十五具屍體,因為夜間行動不便,所以明天會繼續搜山。”史柯說着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兇手藏在那片區域多年,這些年來也不知殺了多少人。如果不是這次案件暴露,以後還不知有多少人喪生在他手裏。更可笑的是,這些人恐怕致死都不知道,他們之所以被殺,只是一個瘋子将他們當成了一具具行屍走肉。”

莊笙聽後沉默了下,沒有就此說什麽,只是問他,“陳天佑呢?”

陳天佑就是那位守林老者,史柯反應了下才明白過來莊笙問的是誰。

“哦,我看時間不早,就讓大爺回去休息了。畢竟他上了年紀,這些天跟我們跑來跑去的,身體恐怕會吃不消。”

莊笙又沉默了下,微垂眼眸,開口緩緩說道:“把他找來。”

史柯一愣,下意識看向旁邊的孟衍。

孟衍正盯着做起正事來就特別投入的莊笙看,注意到史柯的眼神,分了點餘光給他。用眼神問:

看我做什麽?

史柯抖了抖眼角:這是什麽情況?難道那個老大爺有問題?

孟衍再瞥他一眼:問我做什麽,我就是來看着我們家笙笙。

史柯眼角抽搐,卒。

莊笙一點沒注意到兩人的眉眼官司,一心沉浸在案件中。他看史柯遲遲未動,擡頭看他一眼,給了個疑問的眼神。

史柯再偷瞄孟衍,見他八風不動如老僧如定般,始終站在莊笙身後作門神狀。他那顆單身三十年的弱小心髒遭受暴擊,嘴角抽搐地飄着走了。

守林老人很快到來,這次他身後沒有跟着那條土狗。看到莊笙安然無恙,老人似乎很高興,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些。

莊笙卻不等寒暄,單刀直入,他盯着老人眼睛問了一句。

“他在哪裏?”

史柯尚有些摸不着頭腦,但老人卻瞬間睜大眼睛,一副驚詫到極點的樣子瞪着莊笙。史柯看到老人這副表情,頓時明白了些什麽,于是到嘴的話咽了回去,沉默地看着。

莊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老人,語氣稱不上嚴厲,而是認真地繼續問道:“他在山林住了多久?和他一起的是誰?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這些人都被扔在什麽地方?”莊笙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抛出,老人臉色以肉眼可見速度白了下來,脖子仿佛不堪重負,慢慢彎折下去。

周圍安靜極了,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望着老人。

令人窒息的長久沉默後,老人一點點擡起頭,臉上平日那種慈祥的表情不見,眼中透露出一絲懇求地望向莊笙。

莊笙眉頭微皺,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哪裏,而你故意把我們帶去相反方向。後來我自己推測出正确範圍,你想要阻止,卻不知該怎麽做,所以才那麽生氣。”

老人眼中并沒有被戳破的惶恐,反而悲哀之色愈濃,嘴唇輕顫。

史柯看得心生不忍,但一想到森林落葉之下的累累白骨,那點同情便飛走了。

“你這是包庇殺人犯!還有一個姑娘落在外頭,你知不知道,多耽擱一分鐘,那姑娘就多一分的危險。你雖沒有參與殺人,但這跟你自己動手又有什麽區別。你的良心難道不會不安嗎?”

面對史柯的質問,老人臉上閃過深深愧疚之色。他抖着手拿出煙杆點上,顫巍巍吸了一口,神情慢慢平靜下來。

“小莫是個好孩子,他不會傷害那個姑娘的。”

史柯皺眉,“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傷害人姑娘?他已經殺了那麽多人,連那姑娘的朋友都是他殺的不是嗎?”

“因為王琳在他眼中,是幸存的人類。”回答的是莊笙,他說話時依舊注目老人,“你知道他的身份?”

老人搖搖頭,他獨自背負了這麽久并不輕松,現在全部說出來反而是種解脫,“我只知道他姓莫,八年前在巡林時第一次見到。”

“八年前?”史柯咂舌。

老人慢慢抽着煙,将過往娓娓道來。

“小莫防備心很重,那時我并不知道他就住在山上,以為只是年輕人體驗山野生活。大概一年後,我巡林時不小心摔斷腿,我沒有手機,無法與外界聯系,當時只有黑子陪着我。我以為自己會那麽餓死在山中,沒想到,再次遇見了小莫。他給我包紮傷口,還給了我吃的和水,之後把我送回家。”

“那個時候,你沒發現他有什麽不對嗎?”莊笙問。

老人停頓一下,慢慢回答道:“我看出他有些不對,他特意等到天黑才送我下山,一路小心避開旁人,顯得非常緊張不安。開始時,我以為他是通緝犯,逃到深山裏躲避追捕。到家後我留他吃飯,他說有人在等他回去,不能久留,臨走前問我有沒有小孩子的衣物。”

史柯聽到這裏忍不住問:“他真帶着一個孩子?你見過那個孩子?多大了?是他什麽人?”

一連串問話讓老人不知如何回答,他頓了頓,最後搖頭道:“我沒有看到過那個孩子,也沒有去過小莫住的地方,只是巡山時偶爾會碰上。我會帶些東西送給他,小莫也會向我要些小孩子用到的物品,除了衣物和玩具外,還有童話書。對了,他還特意問我有沒有《安徒生童話》,說他的妹妹特別喜歡。”

老人頓了頓,眼中的悲傷彌漫開來,“我開始不知道他殺人,後來經常有旅客失蹤,我跟随搜救隊找了幾次。有一次,我跟個年輕小夥子組隊,我帶着他往森林深處尋找。小莫突然竄出來,卡着那個小夥子的脖子拿刀捅進他的頭,然後抓過我的手拉着我跑,一邊跑一邊說:快走,它們很快會聚過來,如果被圍住就逃不出去了。”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沉重,好像每一個字出口都要耗費他莫大力氣,“他以為,我被怪物絆住,為了救我,所以殺了那個人。”老人擡頭望向莊笙,短短時間裏,仿佛又蒼老了十歲,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我不知道,他會殺掉那麽多人。”

“小莫只是病了,他并不想殺人。只要是他判定不是怪物的人,他不僅不會傷害,還會出手相助的。”

史柯聽得心情莫名沉重,有點不知該說什麽。他扭頭看了看莊笙,見這位年輕的莊博士臉上倒沒露出什麽明顯表情,不由在心中感慨,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生病了,就該去該去的地方,讓他留在這片森林,和放任他殺人有什麽區別。”莊笙語氣平靜地說道,史柯聽得連連點頭。

“就是啊,雖說他以為自己殺的是‘怪物’,可那實際上是人啊。”史柯說到這裏一頓,想起什麽似地問道,“話說他到底是怎麽判定人和‘怪物’的?總不能是看心情吧。”

老人愣了愣,似沒想到他問這個,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

這個他還真不知道,也沒想過要去問小莫。

“是聲音。”莊笙再次回答,他說話時微垂着頭,手指蜷曲微握,顯是想起什麽不好經歷,“人會開口說話,怪物,不會說話。”

一直默默守在他身後的孟衍,見此握住他的手。男人手掌寬厚,輕輕一握,就将青年的手整個包住。

莊笙掙了下沒掙開,便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這個時候大家都沉浸在案情中,沒人注意兩人私底下的小動作。

“無論怎樣,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他,長久與世隔絕,脫離社會,他的精神狀态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到他承受的極限,他會崩潰,屆時,他會再次走向一個極端。”莊笙說道。

史柯問:“什麽極端?”

莊笙垂眸,聲音輕而穩,“與他所認為的‘怪物’,同歸于盡。”

頓時,所有人的背脊一陣發寒。

——

有了老人提供的線索,在他們進山抓人前,嫌犯的真實身份很快有了突破。對照嫌犯的年齡,還有同時失蹤的一兩歲女童,篩選七八年前的失蹤人口數據,果然找到了符合側寫的人。

莫問東,二十六歲,八年前從家中失蹤,一起失蹤的,還有他剛滿周歲的妹妹。

當天正好是莫問東十八歲生日,一家人開開心心過完生日。卻在第二天鄰居發現莫問東的父母滿身鮮血躺在床上,兩人頭部被利器刺穿,流出的血染紅整張床。

父母被殺死在床上,家裏的兩個孩子不見了——滿周歲的女童,和剛成年的莫問東。

鄰居報了警。

這宗案子在當時引起過轟動,因為不僅入室殺人,還有兩個孩子失蹤。由于家中值錢東西都沒少,門窗也沒有外力破壞的痕跡,十八歲的莫問東成了最大嫌犯。只是後來沒有直接證據,兇器也一直沒找到。加上莫問東失蹤不見,最後這起案子便不了了之,成了懸案。

未想多年之後,案情真相會以這種方式大白于天下。

“就是他。”莊笙指着檔案上的照片,語氣篤定。

莫問東,就是那個躲入深山,有末日幻想症的嫌犯。

知道嫌犯身份,只是解答部分疑惑,最重要的,還是要将人找到。

在守林老人的配合下,史柯帶隊,帶上所有來支援的人,全副武裝地進了山。

莊笙這次随行,本來史柯想讓他留下。畢竟他之前才被綁走過,還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劑,沒完全恢複過來。只是他見孟衍沒說什麽,一副莊笙走哪兒他跟哪兒的樣子,于是選擇了沉默。

有了守林人帶路,莊笙他們這次進山又更容易了些。

還是昨天莊笙指出的方向,老人也不能給出太精準的範圍,他只是知道莫問東的活動範圍而已。

“大家小心點,小莫會在他活動的地方做陷阱,用來捕獵。”老人提醒道,他話音才落,人群中響起一聲慘叫。

頓時所有人如臨大敵。

不是踩到陷阱,而是不知從什麽方向飛來一支箭,插在一名警員手臂上——本來這支箭是朝莊笙飛來的,孟衍眼疾手快拉他一把,箭便射在了莊笙身後那人手上。

老人臉色變了變,四周環顧一圈,大喊出聲,“小莫!”

衆人屏息靜氣,緊張地等待。

周圍安靜極了,微風拂過山崗,拂過繁盛茂密的枝葉,拂過人們略為躁動的心頭。

寂靜中,前方不遠處巨樹後轉出一個人影,手上拿着張複合弓。張弓搭箭,蓄勢待發,箭尖閃着寒光。

那人頭發很長,垂下來遮住半邊眉眼。頭發後,那雙漆黑的眼睛猶如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布滿是孤絕和傷痛。

他盯着守林老人,用略顯怪異的沙啞聲音,一字一頓地道:

“你還是、把他們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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