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保護

孟衍沖進去看着倒在地上, 渾身汗濕,身體蜷縮成團痙攣不已的莊笙時,身體猛然頓住,一顆心瞬間痛如刀絞——仿佛回到多年前,他初見那個孩子時的情形。

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拼盡全力,用最快的速度趕到, 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光滑的地板上彙成血泊,映射着頭頂熾白的燈光, 仿佛有星星墜落其間,濃烈而璀璨。一大一小兩具身體靜靜相倚倒在地上,少年孟衍的腳步緩慢而遲疑,他神情不見波動, 心中卻充滿嘆息。

他以為自己來晚了,雖然收到消息後用了最快的速度查到這個地方, 并甩開一衆保镖和警察率先來到這裏,他以為還是晚了。

當他走近,看清男人懷裏的那個孩子時,瞳孔微縮, 眼睛倏忽睜大,一種前所未有的激蕩情緒沖刷着他死寂的心田。

——他以為已随父親而去的孩子,還是活着的。

那個孩子雖然閉着雙眼,但呼吸平穩, 安靜而乖巧地躺在死去父親的懷裏,仿佛只是睡着了。

孟衍莫名覺得松口氣,蹲下來剛要将孩子抱起,卻受到阻力——孩子的手緊緊抓住父親胸口的衣服,他攥得那麽緊,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抗拒這樣的分離,小小的身子甚至止不住戰栗起來。

孟衍的呼吸猛然一頓,動作停了下來。

這個孩子,他居然是醒着的,不過是閉着眼睛不願睜開而已。

那一刻,孟衍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是心疼。

而現在,孟衍則一遍遍嘗着心如刀絞的滋味,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

他一步步走近,聽清莊笙口中的呓語。

“我不怕,不怕,要保護、保護他……”

莊笙一邊輕喊,一邊用力掙紮,像是要擺脫泥淖卻又越掙越深。他的頭發早已打濕,額頭上布滿密密的汗珠,眉頭始終皺着,臉上表情一會兒悲傷,一會兒痛苦。

孟衍彎腰将人輕輕抱進懷裏,一摸脈博,先是觸到滿手濕汗被冰了一下,然後被脈博不正常的跳動頻率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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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段錄音最後聽到的內容,孟衍的神色一點點沉下來。

雖然現在無法确定注射的是什麽藥劑,但從懷裏人的反應可以猜測——那應該是一種亂人神智的藥,可以喚起人心底最可怕的夢魇,讓其一次次重溫過去那段最可怕的經歷,直至徹底被擊垮,心神崩潰。

畢竟在那個人看來,擊垮一個人的心理,遠比打倒他的肉體更來得好玩有趣。

懷裏的人還在掙紮着,甚至因為被束縛住而掙紮得更厲害。孟衍怕他傷到自己,只能抱得更緊,一抱之下,摸到莊笙的後背也已經完全濕透。

記憶裏不是乖乖巧巧就是淡然鎮定的青年,此時哭得眼淚怎麽都止不住,并且還是那種不哭出聲的哭,更加揪得人心疼。

又是大哭又是出虛汗,如果不讓人醒來,只怕很快就會脫水。

孟衍一手将莊笙圈住,一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笙笙,醒醒,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要保護他……”

“是,笙笙最勇敢了,什麽都吓不倒你的,所以,快點醒來吧。”孟衍抱着閉眼不醒的莊笙,第一次感到這麽無力。心底的惶恐不安在擴大,他怕,怕他還沒有表明心跡,他的笙笙會再也醒不過來,再也聽不到了。

“笙笙,我求你,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孟衍的聲音裏帶上一絲哀求,平時那個無堅不摧的他,這時候顯露出從未有過的脆弱。

那個人對莊笙下手,一半是因為當年舊事,另一半原因,則是為了側面擊倒他。因為對他本人無可奈何,直接奪取性命又不是那人一貫風格,所以迂回從莊笙身上下手。

——因為那人知道,如果莊笙被毀掉了,那麽現在的這個孟衍,也将永遠不複存在。

就樣魔鬼般的手段,一如當年。

懷裏的人還在不停呓語,聲音因為喊太久加上脫水而變得極為嘶啞,幾乎稱得上難聽。但孟衍聽在耳裏,卻痛在心頭。

親眼目睹父親慘烈的小莊笙,尚且懵懂之時,卻将爸爸的話記在了骨子裏。勇敢,堅強,不懼怕,幾乎成他執念。

剛被帶回去的小莊笙,住在孟宅的第一個月,每個晚上都會在夢裏喊着這幾句話。以至于到後來,連孟衍都分辨不清,他的小笙笙是真的療好了傷變勇敢堅強,還是因為他一直對自己說那幾句話,于是把自己活成了那個樣子。

“……不怕,不能害怕,要保護、保護衍哥哥……”

孟衍的身體突然僵住,他以為自己聽錯,将耳朵貼在莊笙嘴邊,然後聽懷裏的人輕喘着,清晰無比地說了一句。

“笙笙、很勇敢,可以保護、衍哥哥……”

“……”

手臂驀然收緊,男人把頭埋進昏睡之人的脖頸中,緊緊抱住這具仿佛從水裏撈出的軀體——輕微的顫意,不知是出于自身,還是因為抱着一個顫抖的人在懷。

孟衍沒想到,他以為莊笙口裏要保護的人,是多年前小莊笙從惡夢驚醒時喊的那個名字——卻不想,竟然是自己。

從什麽時候開始,莊笙努力表現出來的勇敢,是為了,他?

正當孟衍沉浸在自厭自憎自責等等負面情緒中時,忽然,懷裏的人劇烈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流了滿臉。

像瀕死的小獸發出絕望的嗚咽聲,莊笙脖子拉長,仿佛喘氣喘不過來,手死死抓住孟衍的胸前的衣服。

“我不怕,我不怕——”一聲一聲,猶如泣血,而他的嘴唇也真的被咬出血來。他四肢亂蹬,臉上表情,痛苦中夾着一絲狠厲,嘶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咳血的喉嚨裏沖出。

“我不怕,不怕——”

孟衍按住他亂動的雙手,再也按捺不住,低頭吻上了他冰涼的唇。

“笙笙,不怕,不怕,我在這裏,衍哥哥就在這裏。”

那樣的吻,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更像撕咬。但他也只是咬了兩下便舍不得,而是将舌頭伸進莊笙嘴裏,阻止他再咬破自己嘴唇。

嘴裏多了條舌頭,莊笙反而不咬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感應到了熟悉的氣息,他整個人頓時安靜了許多。

孟衍見這樣有效,不由吻得更深。

慢慢地,溫柔的吻從嘴邊移開,落到額頭,眉心,眼睛,鼻子,臉頰——孟衍将莊笙的臉細細吻了一遍,吻幹淨上面的濕汗和淚水,再接着往下,從下巴移到脖頸和鎖骨。

這個吻不帶絲毫情欲,而仿佛是一頭成年野獸舔舐一頭受傷的幼獸,動作間充滿珍視和疼惜。

孟衍将莊笙脖子處的濕汗舔幹淨,無意間一擡頭,看到莊笙睜開了的眼睛。

“笙笙,你醒了?”孟衍驚喜地喊出聲,懷着感恩的心情把人輕輕擾貼在自己胸口。看着那雙被淚水洗涮過而顯得格外清澈明淨的眼睛,孟衍心頭一軟,忍不住低下頭去又吻了吻青年柔軟的嘴唇,面上露出歡喜的笑意。

剛睜開眼的莊笙顯然還沒有完全回神,眼神還是呆呆的,顯得茫然而無辜。

莊笙的記憶,還停留在少年模樣的孟衍把他從滿是鮮血的懷抱裏拖出,按在自己懷裏抱住。而當他睜開眼,看到忽然長大了的孟衍時,産生了一種錯亂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

“笙笙,我經不起你這樣幾次吓的。既然你的安全由我負責,再有這種情況,我就真的把你鎖起來。”孟衍在莊笙唇邊吻了吻,貼在他耳朵邊,壓低了嗓音說道。

莊笙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連自己被孟衍親吻這件事都沒能察覺。他呆了好一會兒,神色裏的錯亂悲痛一點點淡去,眼神重新變清明起來。莊笙忽然想到什麽,身子一挺想要坐起來,可惜被孟衍壓制住半點沒能動彈一下。

他抓住孟衍衣袖,急聲道:

“快,快讓史柯安排人,我在那個人身上放了追蹤器,現在追應該還來得及。”

——

“好了,笙笙,史柯已經帶人去追了,就算他追不到,還有一群國際刑警呢,你別再管子。”孟衍按着莊笙在病床上躺下,給他掖了掖了被子,見莊笙似乎還想要坐起來,遂霸道地壓住他肩膀兩側被子,讓莊笙動彈不得。

“別動,乖乖的,要好好休息知道了嗎?”

不知是因為孟衍哄小孩的口吻,還是兩人此時的動作,莊笙的臉一點點紅起來,他不敢看孟衍的眼睛,偏開頭小聲說道:“我、我想上廁所。”

這句話說完,莊笙的臉更紅了。

頭頂傳來男人低沉的笑聲,讓莊笙羞窘的幾乎想整個人躲進被子——身體突然一輕,上半身被抱了起來。

“那笙笙,要不要我抱你去?”男人健臂箍着他,故意湊得很近,噴出的氣息打在莊笙臉上,讓本就很紅的臉蛋瞬間暴紅。

“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去。”

莊笙幾乎是落荒而逃,跑進衛生間把門關上,想了想似乎不放心,又把門給反鎖了。莊笙站在鏡子前,看着裏面自己紅紅的臉蛋,心裏激蕩的情緒一時半會平靜不下來。

在反應過來醒時孟衍對他做了什麽後,莊笙便一直處于一種自己還沒從幻覺中醒來的感覺。

他悄然撫上自己的嘴唇,抿着嘴唇似乎想笑,眼裏卻忽然湧現淚光。

“衍哥哥——”

在衛生間的門被關上那一瞬間,孟衍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轉變成一種冰冷的凝定。他将手機上好幾個未接電話回撥出去,聲音冷沉的仿佛積年落入山巅的雪,清寒,孤冷,而又絕然傲視。

“大姐,笙笙沒事了。”

“不,不是孟家欠他,是我欠他。我欠他的,會用一輩子來償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做我最想做的事,糾正八年前那個錯誤。”

“是的,我一直愛他。”

“莊叔叔的恩情,今生無以為報,如果他真要恨我,那就恨吧。”

無論電話那頭語氣如何激烈,措辭如何嚴厲,孟衍始終淡然如水,他表情分毫不變,緩緩吐出一句:

“你覺得,我還會害怕下地獄嗎?”

聽到開門聲,孟衍挂掉電話,若無其事轉過身,面對衛生間門口那個看着有些踟蹰膽怯的青年,露出極其溫柔的笑容。

——

一個人影一瘸一拐地從樹林裏跑出來,看起來狼狽極了,不僅衣服被刮破,頭發亂七八糟,連鞋都只剩一只。

他回頭往林子看了看,如影随形的追蹤者似乎還沒跟上。

出道至今,從未有一日像今天這樣,喪家之犬一樣被攆着往林子裏跑。而這,都是拜一個被他當獵物随意玩弄的年輕人所賜。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外套下擺,實在想不通,那種情況下,那個年輕人是怎麽把一枚紐扣式的追蹤器放他身上的。

藥物是真實注射的,身體的反應也做不了假,那他到底是怎麽做到身體與神智雙雙被藥物所控的情況下,還堅持往他身上扔追蹤器?

再次回頭望了一眼,勾起唇角揚起一個偷偷做了壞事得逞的笑。

還好,不算輸得太難看,他也給他們留下了點小小回禮。

各位,再見吧。

右手往額角一碰,做了個敬禮姿勢,他轉身回頭,飄然離去。

我不在意你是否堕落,我只在意你是否崛起。

——亞伯拉罕.林肯

第四卷 狼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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