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沈清喻不言,或者說,他是不知該要如何去接淩自初的這句話。

他當然知道人生苦短,只怕這世上,沒有什麽人能比他更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他已死過一回了,他當然不能讓那些事再來一回。

至少也該等到他弄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後,再起思考其他。

淩自初不願再與他說這件事,匆匆轉開話題,又問:“沈兄曾與我提過你的生辰,好像就在這個月?”

沈清喻一怔,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好像就在後日,今年他恰好正滿二十,弱冠之年,本該是要大肆操辦的,可如今他父母過世,兄長也不在身邊,當下又是這樣的境況,他便幹脆幾句話應付過去,繞開此事,并未多談。

恰莊內弟子将阿穆的族人領到了此處,他們聽阿穆說了前因後果,自然十分願意追随沈清喻與岳霄一同離開西域。

阿穆的妹妹也跟随族人一塊來了,燕陽一路小跑着來找淩自初,沈清喻一扭頭便見拄了木拐的阿穆無措站在屋外,還牽着一個不到七八歲的小姑娘,像是不敢打斷他們。

西域中人多好豔色裝點服飾,無論男女均衣着明豔,薩爾莫羅是富庶之重,街上一片紅紅綠綠,這小姑娘卻穿着破布灰衣,淺棕色的長發紮成麻花辮,怯生生躲在阿穆的身後,病得面色發灰,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瘦似麻杆一般。

阿穆也很瘦,可他長得高,粗使活做多了,總不似他妹妹那般弱不禁風,如今他在這兒住了幾日,卻還是不大敢直接與沈清喻說話,淩自初讓他們進來,他才小心翼翼地牽着妹妹往裏走,局促不安說:“少主,這是我妹妹阿娜麗……”

那小姑娘的只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話,她見到了這麽多陌生的漢人,當然也很害怕,薩爾莫羅的漢人大多是富商,那些富商總是趾高氣揚的,可眼前的人卻好像不一樣。

淩自初親為她診脈,小姑娘病得的确很重,又病了多年,需要好好溫養,不是一時半會便能好起來的,他讓阿穆不必擔心,再回過頭,卻發現沈清喻已倚着床榻睡着了。

淩自初嘆氣,沈清喻抱病,又為岳霄擔憂,夜中歇得極不好,白日困倦也正常,他帶幾人一同出去,反手關上門,倒将自己方才問沈清喻生辰一事忘了個幹淨。

第三日暮時,這日正是沈清喻生辰,他們終于收到符洲飛鴿傳書,說一切順利,只可惜為顧祺祥配藥的容家藥師已服毒自盡,而顧祺祥吞服了過多溯陽花粉,如今已瘋了。

他們毀了溯陽花田,取了最初那株溯陽花,岳霄受了些輕傷,他們也許要在原地歇息一日,翌日再動身趕回來。

此信送達此處便需一日,算起來他們明日清晨便能趕回來,沈清喻早就想到他們也許無法從顧祺祥等人口中問出與張修遠還有面具人有關之事,顧祺祥服毒,他并不吃驚,他甚至不曾去多想這件事,只是看見符洲說岳霄受了傷,他驀地便覺心中一揪,抑不住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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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符洲說岳霄受的只是輕傷,可輕傷也分輕重緩急,符洲說他們要在原地休息一日,那這傷該在輕傷中算重了,他實在揪心得很,可一擡頭,卻發現除他之外,好像并沒有人對信中的這句話過多留意。

淩自初摸着下巴,雙眉緊蹙,道:“他們果然與容家聯手了。”

孟景則是嘆氣:“可惜顧祺祥瘋了,否則好歹能問出些他幕後之人的身份。”

燕陽不明所以,只是不住點頭。

淩自初又一拍腦袋,道:“我現在就去找帕沙傳信給燕堂主。”

他走出兩步,恰看見沈清喻面上神色,不由一頓,像是明白了些什麽,不由開口詢問,道:“清喻,你怎麽了?”

沈清喻被他一句話喚回心神,也只是微微蹙眉,勉強答道:“此番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面具人那邊想必很快就會得到消息。”

距他們身份暴露,只怕也不遠了。

淩自初不曾懷疑他所說的這句話,只是急匆匆地便去給燕凜之送信了,沈清喻心中擔憂,自然是煩擾不已,主動同孟景告辭,說自己有些困倦,想要回去休息。

孟景自然不會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待淩自初回來了,方忍不住開口去問淩自初,擺出一副極求知的好奇模樣來,問:“愛徒,你說……小少主與那個岳霄,究竟是什麽關系?”

淩自初:“……”

……

沈清喻說是回屋休息,可他根本靜不下心,用過晚膳,捧着入歧刀譜翻了兩頁,方決定上床歇息,起身脫了外袍,還不曾熄燈,忽地便聽見外頭有極細微的腳步聲。

沈清喻自習武後,耳目身形均比以往靈敏不少,他聽見腳步聲,便走到門邊,原想去拉門,不料外頭那人敲了敲門,言語帶笑,故意壓着聲音道:“清喻,我知道你在門後面。”

是岳霄的聲音。

沈清喻不由一驚,立即拉開了房門,他不知為何今夜岳霄便回來了,心中只想着岳霄受了傷,也不知那傷究竟如何,可他不想岳霄原是靠在那門上的,他用力一拉門,倒令岳霄一個趔趄,像是險些摔倒,令他吓了一跳。他還不及回神,岳霄已一把摟住了他,好歹穩住了身體,湊在他耳邊,喃喃地低語道:“幾日不見,只覺越發想你——”

他的氣息那麽近,沈清喻免不了慌亂,下意識伸手推了他一把,面色微紅道:“別胡鬧。”

可不料岳霄被他一推,反是抽了口涼氣,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沈清喻這才再度想起來,符洲的信中寫着岳霄受了傷。他慌亂無措收回手,驚慌問岳霄可有大礙,可他不過湊過去了一些,猝不及防岳霄一把攬住他的腰,将他帶進懷裏,埋首在他肩側,喃喃低語道:“我好想你。”

不過幾日光景,岳霄說得倒像是有多長時間未見了一般,沈清喻想他身上有傷,便皺着眉一動不動令他抱着,還忍不住悶聲悶氣問:“你不是要明日才回來嗎。”

岳霄總算松了手,微微笑着看他,道:“今日特殊,我當然要盡快趕回來。”

沈清喻一時未曾回神,還不明白岳霄口中所說的特殊二字究竟是何含義,他心中還在想着岳霄的傷,呆怔怔開口詢問,道:“符州說你受了傷——”

他一句話尚未說話,便聽得岳霄也開了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岳霄挑眉道,“沈少爺莫不是連自己的冠禮都忘了。”

沈清喻一怔:“什麽?”

“岳某勉強虛長幾歲。”岳霄說道,“不如就由我來代行禮儀。”

他幹脆起了身,将燭臺端了過來,屋內簡陋,他想要的東西好像一件也沒有。當初他行冠禮時,莊內大肆操辦,可如今卻不一樣,他只能将那木梳拿在手中,轉過頭對沈清喻笑,道:“可惜如今條件簡陋,還望沈少爺莫要嫌棄。”

沈清喻怔然片刻,方問:“你就是為了這個趕回來的?”

岳霄點頭:“是。”

沈清喻皺緊了眉,他看岳霄雖然行動如常,似乎絲毫不曾受傷處影響,可臉色卻明顯要比幾日前蒼白幾分,眼下略有青灰,定然是昨夜不曾睡好。符州本要他歇息一日再動身,岳霄卻為了這種小事特意趕回來,沈清喻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半晌也只是嗫嚅一句,低聲道:“真是胡鬧。”

岳霄朝他微微一笑,像是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今日你父兄不在此處,我又怎能不陪在你身邊。”

沈清喻張唇欲言又止,可一時之間,他好似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最終也只是在岳霄面前坐下了,道:“一切從簡。”

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還是很不開心,岳霄還想繼續解釋,可不想沈清喻回首看他,眼中像有光,抑或只是燭火的倒影,他分不清,只是聽沈清喻輕輕開口,說:“岳霄,我等你為我束發。”

岳霄便也微微笑:“是,小少主。”

他散開沈清喻的長發,又小心翼翼地一點點為他梳好,束發戴冠時要說什麽話,岳霄早就已經不記得了,只是沈清喻的頭發從他指尖滑過,倒像是将他的心也蹭得癢癢的。

他也從未幫別人梳過頭發,手指像是打了結一般,生怕扯疼了沈清喻,或是将沈清喻的頭發梳得不端正了,他好容易将沈清喻的頭發束好了,又退後一步仔細端詳,終于極為滿意。

沈清喻自他手中接過銅鏡,往裏看了看。

夜色已深,燭火搖曳,銅鏡內人影模糊,沈清喻看不大清,只好皺着眉,也不知岳霄将自己的頭發梳成了什麽樣子,未及言語,回首便見岳霄摟了摟他,還在他耳邊,微微笑着低語。

“少教主。”他說,“如今你便是冠年了。”

……

翌日辰時末,江延與符洲二人方才帶着溯陽花回來。

顧祺祥因吞服了太多的藥粉,早已神志不清,全然如同患了失心瘋的瘋子一般,神色渙散,只會癡癡傻傻地同他們笑,無論他人如何喚他,他都沒有半點反應。

可江延還是将人帶回來了。

他想淩自初自稱神醫,身邊還有他師父孟景坐陣,保不齊就有什麽治好顧祺祥的法子,只可惜顧祺祥早已毒入心脈,能保有一條命在已算福大命大,再想驅毒恢複常人神智,只怕神仙都做不到。

好在他們已拿到了溯陽花,此番西域之行的主要目的總算達到。孟景早為沈清喻調好了閉關散毒的藥方,只要他想,前後這幾日他便可閉關修習入歧,亦或是先動身返回關外回,到了玄霜山莊內,再閉關不遲。

此去關外,少說有兩月路程,沈清喻等不那麽久,他恨不得今日便要閉關,淩自初原還有些擔憂,只說此次閉關,短則兩三月,多則一年半載,此處畢竟不是山莊內,若他在此處閉關一年也未有突破……

“若是閉關一年半載還未有突破。”沈清喻直白說道,“那我這聖教少主的位置,想來也不必再做了。”

他将這話說得極滿,淩自初還覺得未閉關之前一切變化均不好說,燕凜之卻笑了,言語間對他更是贊賞,道:“好,你倒的确有幾分你父親當年的樣子。”

既然沈清喻已如此決定了,其餘人自然不再多說什麽。他要留在此處閉關,岳霄定然不會離開。顧祺祥雖已死了,可他在當地的勢力尚未徹底清除,燕凜之恢複了原來的身份與面容,與焚火宮聯手處理此事,他要暫留在西域,處理完後再入中原,去尋找當年散落在各地的魔教教衆們的下落。

孟景也打算留在此處,服過顧祺祥藥粉的人數量雖多,但大部分中毒未深,仔細調養之下大多都能回複正常,他令淩自初先回中原,去找找其餘那些靈丹妙藥的下落,多少縮減些時間,若能令沈清喻盡快精通入歧,那自然再好不過。

岳霄卻對此心有擔憂。

他們在中原之時,張修遠就已知淩自初是他們的朋友了,而淩自初武藝不佳,若讓他一人孤身前往中原,未免也太過危險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過扭頭,笑吟吟看向江延。

“師兄。”岳霄說,“又要麻煩你了。”

江延面無表情,也不曾多言,好像對岳霄如此安排并沒有半點意見。

其實他并不喜歡淩自初,此人太過聒噪,一天到晚在他耳邊叽叽喳喳,有些煩人,可既然這是正事,那便也罷了,樹上的鳥兒成天吵鬧個沒完,他也總不能把它們捉下來扒光了毛報複。

“師兄同意便好。”岳霄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兵分兩路。”

沈清喻本站在他身側默然不言,此時也開了口。

“出關之時。”他篤定允諾,“中原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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