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沈睿文弄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後,反倒開始有些猶豫。

依照沈清喻的推測,張修遠已知西域之事,所以才将青陽劍與寄靈草放出作誘餌,好叫他們乖乖地朝陷阱裏跳,那也就是說,張修遠他們很可能已經知道沈清喻是魔教後人了。

興隆商會的競寶會一向有許多武林人士參加,那也算是江湖上的一大盛典,若張修遠在競寶會上揭穿沈清喻的身份,屆時正道俠士群起攻之,只怕他們沒那麽容易脫身。

沈清喻卻不擔心。

就算張修遠已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又能如何?他手中也有張修遠所行之事的證據,無非便是兩敗俱傷,甚至對張修遠而言,公開這些事,損失顯然還要更大一些。

他們離開中原已有一年有餘了,是時候該回去重建沈府了。

立府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将父親的青陽劍奪回來。

……

興隆商會的競寶會,還在幾月之後。

可他們自關外趕回江南,路途遙遙,哪怕日夜快馬兼程,也花了許多時日,待回到江南時,距競寶會開始,已不過十日光景。

中原江湖不比西域,不少人都識得他們的面孔,哪怕沈清喻如今已身體康健,未避免多生事端,還是要裝出一副體弱多病的模樣,自到城外幾十裏便換乘了馬車。

當初張修遠嫁禍燕陽,雖到最後衆人也不曾找出什麽實證,可那時燕陽不見蹤跡,不少人已當他是畏罪潛逃了。好在燕陽只是淩空派下一名普通弟子,并沒有多少人能将他認出來,他只需稍作喬裝,跟随沈清喻在馬車內,當做是山莊的随行弟子,再低調一些,應當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此番阿穆也随他們一同到了中原,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對一切都頗為好奇,而他面容與中原人大不相同,一路過來,引了無數人側目,他心中還有些羞赧,面上冷冰冰板着一張臉,卻緊随在岳霄與沈睿文身邊,恨不得抓住兩人的袖角,生怕走得慢一些便要迷了路。

他們一路順利進了城,淩自初與江延在城內客棧等候,他們便又直接去了那家客棧,岳霄方扶沈清喻下了馬車,便見等候許久的淩自初自客棧內蹿了出來,一下撲到幾人身邊,抓住沈清喻的手,打頭第一句便是:“清喻,我們最好換一家客棧。”

他出現得突然,又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沈清喻一時回不過神,只是怔怔問:“……什麽?”

“有你們不想見的人在這兒。”淩自初說,“若不走得快一些,他們可能就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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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這兒?”沈清喻蹙眉問道,“張修遠?”

江延也自客棧內走了出來,許久未見,他倒還是那一身品味差極金燦燦般光彩奪目的打扮,沈清喻不免便朝他多看了幾眼,輕咳一聲,喚:“江師兄。”

“不是張修遠,高逸與賀逐風在此處。”江延淡淡道,“若你們走得遲一些……已經遲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負手背過身去,拉着淩自初躲進了客棧大堂,沈清喻順着方才江延看着的方向一瞥,恰好看見了一個熟悉面孔——高逸與淩空派的幾名弟子,正朝這邊走來。

如今這境況,他們顯然是已經來不及躲開了,沈清喻不動聲色的微微側身,将燕陽擋在身後,以免淩空派的人對燕陽不利,他自己卻不害怕,張修遠不在此處,他本就不必害怕。

高逸原正與身邊那幾名淩空派弟子說話,忽而看見沈清喻等人正在此處,不由一怔,好半晌才強撐着打起笑臉,同他們揖手客套,道:“沈少爺,岳大俠,你們怎麽在此處?”

他還是逃不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繁文缛節的規矩,這倒與一年之前相同,可他滿面疲态,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顯是已有段時日不曾休息好了。

近來江湖之中并無大事,高逸如此,甚為反常,沈清喻心中雖疑惑,卻還是同高逸笑一笑,并未主動回答高逸的問題,反問:“高少俠在此處,那賀掌門應當也在這兒吧?”

既然江湖中沒什麽大事,那高逸十有八九是為了賀逐風的事情在發愁。早些時日在西域時,燕凜之曾提起過,顧祺祥以溯陽花提煉藥粉,交由他背後的主子,用以控制一些習武之人,那時沈清喻便懷疑賀逐風是中了此毒,燕凜之也曾說過,此藥若是斷服,中毒之人變會“生病”,身體孱弱如重病纏身,而西域的溯陽花田早已被岳霄與江延毀了,顧祺祥也已經發了瘋,張修遠他們手頭的藥粉不足,時間一長,賀逐風的身體定然是扛不住的。

果真高逸聽沈清喻提起賀逐風,神色更是黯然,低聲道:“師父在客棧內休息……”他咬了咬唇,似是覺得沈清喻等人并非是壞人,直說倒也無妨,便道,“實不相瞞,我在此處,便是為了師父的病。”

沈清喻問:“賀掌門的病?”

“家師重病,請了諸多大夫均無好轉,只說是要靈藥診治,吊一吊命。”高逸黯然道,“興隆商會要辦競寶會,照常往門中送了名帖,我看這競寶會商有一株百年靈草,大夫說也許會對家師的病有奇效,我便與幾位師弟便決定過來看看。”

沈清喻問:“可是寄靈草?”

高逸答:“正是。”

他說完這一句話,不要又是一怔,認真擡眸看了沈清喻幾眼,問:“沈少爺莫不是也想要那寄靈草……”

沈清喻苦笑:“高少俠,我也是為了自己的病。”

靈藥畢竟難得,錯過這一株寄靈草,誰知道他們何時才能找到下一株。

沈清喻說完這句話,高逸不由也有些為難,他知道沈清喻的病,這江湖上,又有幾個人不知道沈家小少爺自幼體弱,久病纏身,當初沈契還在世時,便一直在四處搜尋靈丹妙藥,想要為沈清喻治病,甚至當初在應府時,高逸也是親眼見過沈清喻嘔血的。

他想為師父治病,沈清喻又何嘗不是為了病?他完全不知該要如何開口,若以私心來說,他當然希望沈清喻能将寄靈草讓給他,他又想,沈少爺如今看起來還可正常起居出行,顯是師父要病得更重一些,這寄靈草理應讓給他們。可下一刻他便忍不住在心中斥責自己,只想自己自诩名門正道,怎麽能想出這種辦法來。

可……若病的是他便也罷了,如今生病的是師父,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師父多受哪怕一日苦。

高逸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與沈清喻道:“沈少爺可否将寄靈草讓給我們?”

沈清喻一怔:“這……”

“沈少爺想要什麽,只要是高某能拿得出來的,我都可以送給沈少爺。”高逸咬了咬牙,幾乎是低垂下頭,低聲下氣地去祈求沈清喻,“家師的病,真的拖不了多少日子了。”

他言至此處,竟有些聲哽,倒不知是想起賀逐風病得甚重,恐怕已要不久于人世,還是因此番低聲下氣的哀求而自覺羞辱。沈清喻心中雖有觸動,卻仍是有些許猶豫。

他在想,若是此番将寄靈草讓給高逸,以此來換得高逸今後的相助,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他深知這寄靈草,對賀逐風的“病”不會有任何用處——

他尚在思索,忽覺身後有人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過頭,便見裹得嚴嚴實實以避免被人認出的燕陽拽着他的袖角,也咬唇蹙着眉,極小聲地喚他:“少主……”

沈清喻這才想起,賀逐風也是燕陽的師父。

當初張修遠設計陷害燕陽,無數人均以為燕陽是對岳霄下毒的兇手,可賀逐風卻不信,他篤定燕陽不會做出這種事情,想要找出此事的線索,而燕陽父母早亡,賀逐風對燕陽一向是很好的。

甚至燕陽随他們遠走關外,偶然提起師門時,也會與沈清喻說,門內師兄師姐雖會欺負他,可三師兄不一樣,高逸若是看見了,便一定會護着他,為他出頭做主,賀逐風也是如此,他不止一次告訴過燕陽,燕凜之如何選擇,那是燕凜之的決定,無論如何,都與他燕陽無關。

哪怕師門中有人欺他辱他,燕陽卻難恨,他會想起師父與三師兄,他二人對他那麽好,他恨不起來,他當然恨不起來。

沈清喻幾乎立即便做了決定。

他還不曾開口與高逸說話,高逸卻看見了他身後這名好似極怕冷、裹得只剩一雙眼睛的少年,他微微一怔,而後回神,忽而跨前一步,一下抓住了沈清喻的胳膊。

沈清喻吓了一跳,岳霄微微挑眉,想将沈清喻拉過來一些,可高逸已退了一步,像是為自己方才的失态尴尬不已,頓了片刻,方開口與他們說話。

“沈少爺,師父一直相信,當初在酒中下毒的人,不是小師弟。”高逸神色複雜,像是欣喜,可又甚是為難,最終也只是苦笑,道,“可當初之事,若不是小師弟,那嫌疑最大之人……”

是張修明。

除卻燕陽之外,只有張修明動過那些酒,而無論是誰,于高逸而言,那都是他朝夕相處的師兄弟,無論什麽結果,都會令他萬般為難。

“小師弟年歲尚小,心性單純,他走了後,師父一直很擔心他。”高逸低聲道,“師父說,如今這江湖不比當初,在外行走,一定要多加注意。”

他雖看着沈清喻,可這話顯然不是對沈清喻說的。沈清喻明白,高逸顯然已認出了燕陽的身份,只是他們還在客棧之外,高逸身後又有數名淩空弟子跟随,他不能直接叫出燕陽的名字,只好以這種方式來和燕陽說話。

沈清喻開口道:“高少俠放心,我會轉告給他的。”

高逸有千言萬語,此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他只是移開目光,道:“還望沈少爺能多考慮考慮我方才說的話。”

沈清喻也點頭:“沈某會盡快給高少俠答複的。”

高逸又嘆了口氣,像是想不明白為何一年之內會發生這樣多的事,他蠕動雙唇,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輕輕笑了笑,說:“江湖路遠,珍重。”

他退後數步,再不看沈清喻等人一眼,領着門內弟子數人,目不斜視,拂袖離去。

燕陽還怔怔抓着沈清喻的袖角,過了半晌,方喃喃開口:“三師兄的話,可是對我說的?”

“當然是對你說的。”岳霄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他與你說,珍重。”

燕師弟,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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