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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逐風說完這一句話,便不肯再提這件事,他走到張修遠的床邊,低垂着眼眸看他,輕聲問:“如今你可以說一說,你為何要做這些事了吧。”

張修遠也不理會他,高逸皺着眉,已不知該要如何才好。

“好,你不想說。”賀逐風嘆了口氣,“那我問你,你知道你做錯了嗎?”

張修遠果真冷笑,挑起眉反問:“我有什麽錯?”

賀逐風:“你殺了那麽多人——”

張修遠反問:“誰說殺人就是錯了?”

賀逐風一頓,一瞬之間,他似乎已不知該要如何與張修遠說下去了。

他以為殺人是過錯,可張修遠顯然并不覺得殺人是錯。

“弱肉強食。”張修遠說,“有何錯?”

賀逐風沉默不言。

他這才發覺,張修遠的觀念與他偏差甚遠,他們已背道而馳了這麽久,他卻始終不曾發現。

“師兄。”高逸有些不解,忍不住開口說,“師父并未教過你我——”

“他是不曾教過,可他不曾教過又如何?”張修遠冷冷說,“這世道本就是如此,弱肉強食,唯有至強之人方能活下去。”

他這麽多年來的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個道理,強者方能于世間存活,而衆人也只想依附強者。

他若至強,便不必再受這江湖上的規矩限制,甚至……其他人也會主動依附于他。

可賀逐風卻皺眉,道:“修遠,我不與你争辯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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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張修遠的脾氣,若張修遠已認定了這件事,那他再多說,也是沒有用的了,他只能待張修遠自己去發現自己的錯誤,可是……他們之間的事,在今日便該要了結了。

賀逐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像是已不知該和張修遠說什麽才好了,只是幹巴巴地,一字一頓地說:“我會照顧好你母親的。”

張修遠當然知道他要做什麽。

他笑,低聲問:“師父,你終于要動手了嗎?”

賀逐風說不出口。

他如何能将這種話說出口。

張修遠來他身邊時不過十歲,那時候賀逐風自己都只有二十餘歲,他方做了淩空派的掌門沒多久,還不懂這江湖上的彎彎繞繞,行事也很不穩妥,若要他自己來說,他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收徒的。

可他的師姐帶着她的兩個兒子來求他,說他們的父親已為江湖同道所恥笑了,若他們再沒有一個身份實力顯赫的師父,将來到江湖上行走時,必定要受人欺負。

賀逐風雖不覺得會如此,可他見師姐為了此事連日憂愁,為了讓師姐安心,便應了此事,将張修遠與張修明帶到身邊,由他來照顧撫養。

可他哪會看管那麽小的孩子?再乖巧的孩子,年幼時都是不讓人省心的,張修遠幼時聰明伶俐,卻有些頑皮,張修明不愛說話,哥哥叫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他兩小時後可沒少挨罰,不過兩年,高逸也來了,高逸懂事得早,幾乎沒怎麽讓賀逐風頭痛過,賀逐風對他總是溫言軟語,張修遠小時候便極不喜歡他。那時他們三人幾乎令賀逐風手忙腳亂,可這麽多年後,再想起當年,卻令人說不出懷念。

他的師姐雖與他在同門,卻說不能影響孩子習武,隔幾日方會來見一見他們,賀逐風原以為若論感情,張修遠應當是與他最親近要好的,他不知張修遠後來為什麽要對他下毒,更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也是真下不去手。

他所堅守的道義與他的情感在搏鬥,他将淩風劍自腰側緩緩解下,放在桌上,又擡首去看靠在床頭的張修遠,覺得這些日子張修遠随馮雲君四處奔波,似乎清減了一些,再想以往他派張修遠外出辦事,待張修遠回來時,總是要吩咐門中的廚娘備些滋補的吃食,将他瘦下去的重新補回來,可馮雲君應該是不會這樣待他的。

賀逐風搖頭,到了這時候,他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他不由又擡頭去看張修遠,輕聲問:“你可曾恨我。”

若是不恨,又為何要對他下毒?

張修遠不說話。

賀逐風又問他:“這些年,我可曾虧待過你?”

此時張修遠方搖了搖頭,輕聲說:“師父一向待我很好。”

“好。”賀逐風說,“您好歹還認我這個師父。”

他終于将劍拿了起來,将心中的情緒壓下心底,提劍走到張修遠面前。

高逸伸手拉他,有些着急,一面喚:“師父,您再三思……”

賀逐風卻将高逸的手推開了。

他是舍不得張修遠,也不忍心對自己的徒弟刀劍相向,可錯便是錯了,犯了錯便理應受罰,哪怕是他所疼愛的徒弟也一樣。

他與張修遠說:“你與邪道為伍,濫殺無辜,所犯罪孽深重,照例當誅。”

他語調平靜地說出這幾句話,又問張修遠:“你可認罪了?”

張修遠看着他,腦子裏恍恍惚惚地想起的卻是當年他與弟弟用火燎了師叔的胡子,師父氣壞了,拿着戒尺令他二人跪在書房裏,拿着門規一條條念給他們聽,而後再問他們,你們可認罪了。

那時賀逐風還是江湖聞名的淩風劍客,眉宇間意氣風發,令他們跪了半宿,卻又心疼,抱着他們在床上,取了藥膏為他們揉跪得烏青的膝蓋。

腦中的回憶與眼前之景漸漸重疊,只是賀逐風的眼角已有了些細紋,雙鬓更已霜白,還是被他下了毒,方才青雲變白雪,這是他的過錯,張修遠張了張唇,不知為何便覺聲哽,低頭輕聲道:“是。”

賀逐風握着淩風劍,垂眸看着他,不容辯駁一般開口:“你跪下。”

高逸低聲說:“大師兄身上有傷……”

他一頓,又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師父要執門規,便是要親手殺了張修遠,那他身上有沒有傷,又有什麽區別?

張修遠果真緩緩起身,捂着胸口,稍一動作便忍不了的咳嗽,高逸于心不忍,伸手攙着他下床,眼睜睜看着他跪在賀逐風面前,他咬牙回身,也同賀逐風跪下了,說:“師父,若大師兄知錯……”

賀逐風反問他:“那日沈少主說的話,你也聽見了。”

他若不殺張修遠,又如何與那些死在張修遠手中的人交代。

高逸閉了嘴,仍跪張修遠身側,只是喃喃重複着:“是,徒兒知道。”

賀逐風拔了劍。

他五歲時便已習劍,到如今近三十年光景,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客,他第一次舉起劍時,手抖如篩糠,低頭看着張修遠,卻好像怎麽也看不夠,如何也刺不下去。

而随後,他卻看見張修遠擡起了頭,那目光如是憧憬,又仿佛傾慕,在這種時候,張修遠反倒是對他輕輕笑了,說:“師父,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賀逐風一怔,以為張修遠在賭自己下不去手,還覺得他能活過此時,正要開口,卻聽張修遠接着往下說去。

“若您在今夜殺了我。”張修遠說,“你怕是一輩子都要怪罪你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你的過錯。”

賀逐風微微皺眉。

“這本就不是您的錯。”張修遠聲調漸低,“您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

他想,他實在是嫉妒之心極重的人。

幼時他嫉妒賀逐風從不責罵高逸,雖說他知道那是因為高逸從不惹事犯錯。後來他甚至嫉妒過張修明,因為他比自己年幼,又不愛說話,賀逐風便會分出更多的心思去照顧他,他曾以為自己足夠努力,便能博得賀逐風的偏愛,可賀逐風的确不偏不倚,對每一名弟子都是那副模樣。

他母親的舉動令他以為衆人只想依附強者,而他想要比賀逐風更強……他也想有一日,師父能夠依附于他。

他閉上眼,想這些年他最接近這個龌龊想法的時候,便是給賀逐風下毒的時候。

至少那時候,賀逐風是離不開他的。

離不開他的藥。

心甘情願地依附于他。

……

張修遠睜開了眼。

賀逐風的劍仍對着他,拿劍的手在抖,劍鋒将燭光折射着映在他臉上,有些太過晃目了,于是張修遠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将賀逐風的淩風劍握在手中。

這劍可是削鐵如泥的寶器,他的掌心一貼上劍鋒,頃刻便血流如注,順着他的手肘淌下去,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賀逐風一怔,一時不知張修遠些做些什麽,想要抽劍回去,可張修遠卻将劍刃握得極緊,他不敢用力,怕這麽斬斷了張修遠的手,又低頭去看那些血,紅豔豔地晃得他眼暈,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而張修遠低聲苦笑,道:“師父啊,我還是舍不得。”

他說完這一句話,賀逐風便覺得自己手中的劍被張修遠微微擡了起來,賀逐風不由蹙眉看他,問:“修遠,你——”

他并未說完這句話,便已被張修遠打斷。

“您的手不該沾着我這種逆徒不幹淨的血。”張修遠低聲說,“我不想你為這種事記挂一輩子。”

賀逐風的心突突地便開始跳,他按住手中的劍,喉中卻好似一下被堵住了一般,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您與我們不一樣。”張修遠将他的劍尖抵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也跳得很快,一下一下地,順着那柄淩風劍,好像就這麽傳回到了賀逐風手上。

“您是孤峰白雪。”

他輕聲低語,忽而用力,便覺一陣劇痛,似是劍尖已紮進了胸口。

“本該不染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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