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寧莞連着往将軍府去了好幾日,宋玉娘的身體變化是顯而易見的,每每攬鏡自照,見裏雪膚紅唇氣色好,活活兒年輕了好幾歲。

這日露紅煙紫,春色澹冶,惠風和暢的天兒,正是魏老夫人的六十大壽。

老人家年紀大了好個清靜,不喜上下大辦操勞,只叫滿堂兒孫和幾個姻親之家相聚說話。

福春堂裏女眷們熱熱鬧鬧地擠了一屋子,魏老夫人倚在雕花黃木椅上,笑眯着眼聽底下的晚輩閑話。

宋玉娘适時端茶送水,近身伺候。

她這一上前,諸人的視線都聚攏了來。

夷安長公主因為兒子魏黎成的病常居在公主府,上一次回府來還是小半個月前,冷不丁地看見宋玉娘,細眉一挑,打量道:“宋姨娘氣色不錯。”

魏老夫人打量片刻,含笑點頭,“是挺好的。”

臉頰白裏透紅,雙目清亮有神,比之往日是多了幾分不一般的神采。

坐在尾處的小周姨娘心下冷哼,蔥白手指輕繞羅絹,兩眼珠子黏着前面讨巧賣乖的宋玉娘,撇了撇嘴角,“幾日前特意請了大夫回來調養身子,廚房日日熬藥煮湯呢,費這麽大力氣,總能吊點精氣神兒上來的。”

老女人,也就靠湯汁藥水過活了。

小周氏陰陽怪氣的嘴上厲害,衆人也見怪不怪。

魏老夫人稍有不悅,夷安長公主當場沉下臉,籠在表面的和煦散去,視線冰冷如刀鋒利。

她兒重病纏身日日不好,全靠一碗碗的湯藥提神續命,這賤人話裏怪裏怪氣地打量着諷刺誰呢?

小周氏也驚覺自己話裏不對,身子一縮,忙低下頭,再不敢吱聲兒。

福春堂內氣氛稍有凝滞,得虧魏三夫人和幾個小輩說話調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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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這麽一鬧,宋玉娘也不敢再冒頭,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盡量降低存在感。

将近午時,正是寧莞過來看診的時候,

珍珠附耳輕語,“姨娘,寧大夫到了,在院子裏正等着你。”

宋玉娘撚了塊糕點捏在手裏,猶豫道:“我現在脫不得身,你将寧大夫帶到福春堂旁邊的小閣樓裏,待一會兒開席,我再找機會過去。”

福春堂邊的小閣樓是府中用來堆置閑物的,尋常不會有人過來,也不怕礙着什麽。

珍珠将寧莞領到二樓,囑咐兩句就趕忙回宋玉娘身邊伺候去了。

裏間褚色軟帳顏色暗沉沉的,蒙了層厚厚的灰,寧莞皺眉,勉強找了個幹淨地方放下藥箱,自己則是立在窗邊透氣。

因為離得近,福春堂裏傳來的歡聲笑語隐隐入耳,還有人一聲一聲地喚着“長公主”。

今日魏老夫人的壽辰,夷安長公主果然在府裏,倒是她的好時機。

寧莞一邊等宋姨娘,一邊想事情。

北側小湖清波蕩漾,石砌拱橋邊壓滿枝頭的紫丁香花色繁麗,紛纭芬芳。

一行人穿過拱橋,正往福春堂走。

當首的是魏二爺,今日是喜慶日子,他特穿了一身紫色襕衫,滿臉堆笑伸着手與人引路。

走在他旁邊的是一位老者,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铄,挺直的脊背如經霜的紅楓不屈不折,皮皺幹枯的手時不時撫着下颌長須,面上雲淡風輕的,腳下步子卻是落得飛快。

魏二爺拉住他,“外祖父,您慢點兒走,不着急,小心摔着!”

師老爺子擺擺手,仍是大步往前。

魏二爺落後幾步,止不住慨嘆,這老爺子啊都八十好幾的高齡了,精神頭兒還是這麽好,真是要得道成仙了!

諸人轉過假山,師老爺子陡然停在小閣樓外的矮牆邊。

師老爺子微仰着頭,入目的閣樓小窗裏恍惚是一個遠在記憶深處的影子。

他年紀大了,眼神不比年輕時候好,下意識以為自己瞧錯了,不禁伸手使勁兒揉了揉日益渾濁的眼睛。

窗邊的人似正遠眺着天邊青翠如滴的春山,腕間月白的袖子懸落一截在外面,灌了些風,輕飄飄的晃來晃去。

精致秀雅的眉眼,恬淡平靜的臉色,這般模樣……他太清楚不過了。

“師……姐?!!”

師正不可置信地低呼出聲,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激得他喉頭發澀,連眼角邊的皺紋都不覺撐得平展了。

他自小無父無母,幼時被師父從郊外的草堆子裏撿回來收在門下。

師父總是很忙,宮裏宮外的常不得空。

他算是師姐帶大的,說是師姐,于他而言其實更像是母親。

從小的穿衣洗臉,吃飯梳頭,漸長後的習字讀書,醫術針法,這些都是師姐手把手教他的。

師姐總是穿着素色的長裙,挽着簡單秀麗的發髻,髻邊別幾朵兒新鮮的時令花樣,清麗婉約的模樣,又帶着幾分清冽氣兒,比之雨前芳蘭芷,春後素白茶。

便是街頭巷尾的皮孩子看見她,也禁不住停下兩只搗亂的手,乖乖站在牆角,瞪着烏溜溜的眼珠子。

師姐喜歡看書,稍有閑暇時就坐在醫館的櫃臺前,單手支頤,翻書的間隙閑閑擡眼,半阖眸子望着晨時幹淨冷清午間繁華熱鬧的長街。

師姐最不喜歡做飯,一進廚房便是一場大災難。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師姐熬出來的粥和做出來的餅入口時的味道,焦糊焦糊的直沖腦子,比藥汁子還叫人難受,哪怕時隔多年他依舊心有餘悸。

那樣的日子簡單又溫馨,卻不曾突然有一天,師姐徹底消失不見了。

除了他沒有人記得有過這麽一個人,就連師父也忘了自己曾經有過一個驚才絕豔的大徒弟……

只有他守着幼年的記憶。

如果不是後來遇見同樣留有印象的明衷皇帝,他險些以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場虛無缥缈的夢。

師正怔怔地出神,眼眶發紅,整個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久久動彈不得。

是師姐沒錯,就像那些年一樣,歲月從不會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不會認錯的!

老爺子突然情緒激動,兩眼含淚,魏二爺覺得奇怪:“外祖父?您瞧什麽呢?”

他循着視線看去,只在閣樓小窗邊看見道一晃而過的月白色影子。

魏二爺左瞧瞧右瞧瞧,一時摸不着頭腦。

……

不過才一炷香的時間,珍珠又回到了閣樓裏,連奔帶跑扶着欄杆上到二樓,也顧不得抹了滿手的灰塵,催促着寧莞快些跟她走。

寧莞提起藥箱,卻是不動,“姑娘好歹說清楚是要去哪兒。”

珍珠湊到寧莞耳邊,語速飛快,“福春堂出事兒了,本來話說得正熱鬧,老夫人卻不知怎麽的暈倒了,鄭嬷嬷說像是舊疾複發。”

“今日不巧,府中李大夫告假回家吃孫女兒的滿月酒去了,長公主打發了人去外頭另請大夫來,只是隔得遠,一時半會兒的也不成,姨娘就想着讓寧大夫您過去一趟。”

珍珠接過藥箱,壓低聲音,又說道:“這是您的機遇,也是姨娘的好機會。”

這個時間點兒将人引薦過去,寧大夫沒法子也無妨,再等長公主請的大夫就是了,但若寧大夫有法子,那姨娘這回在府上可就是真真兒的露臉了。

珍珠心裏打着小算盤,唇角不自覺帶了點兒笑。

寧莞彎了彎眉眼,也是心情不錯,瞌睡來就有人送枕頭,正正好呢。

說清了原由,寧莞也不耽誤,跟在珍珠後頭下樓。

福春堂裏幾家客人已經走了,夷安長公主和魏三夫人在屋裏守着老夫人,旁的小輩皆候在外間,不敢吱聲兒。

宋姨娘站在最後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翡翠玉镯子,瞥見舉步進來的人影眼睛一亮,忙忙上前。

寧莞剛進門,就被扣住了手腕兒。

面前之人芙面惶惶,憂心茕茕,也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切切道:“寧大夫,你快快跟我往裏頭去。”

寧莞心領神會,颔首應好。

小周氏正嘀咕老夫人暈得不是時候,害一家子餓肚子提心吊膽不得好,陡然聽見宋玉娘說話,眯了眯眼,裙擺一揚冷笑着上前攔住兩人。

“往裏去?誰許你們往裏去?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你也敢往老夫人跟前帶。”

宋玉娘睨她一眼,“這位是寧大夫,正巧過來與我複診,去外頭請大夫的人還沒回來,我就想着請她來搭把手。”

這話一聽,小周氏便知道姓宋的打的什麽主意了,打量寧莞須臾,一聲冷嗤,“搭把手?我看她可不像個大夫。”

珍珠接話道:“小周姨娘,你這話可說得不對,府中李大夫也是見過寧大夫的。”

小周氏:“李大夫現下不在府裏,自然随你胡編亂造,就在外頭等着,等李大夫回來問了才知道!”

珍珠氣惱,兩方僵持。

寧莞回以淺笑,靜靜看着也不出聲兒,她只是個大夫,可不好插手這将軍府裏的事,好好站在一邊就好了,總歸有宋姨娘在呢,這位可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主兒。

果然宋姨娘冷笑一聲,“瞧瞧咱們小周姨娘這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當家夫人呢,都是做妾的,咱們往不往裏去也輪不到你來做主啊。珍珠,還不快去跟長公主和三夫人禀報一聲,有些人啊可真會越俎代庖,把自己當個人物。”

珍珠應聲,一把推開擋人的丫鬟,快步往裏屋去。

小周氏氣結,她打嘴仗一向幹不過這姓宋,惱怒之下別過頭對準了一聲不吭的寧莞。

“我瞅着你也就才十六七吧,放在醫館裏也就是個小學徒的年紀,這京都城有名的醫館大夫手下也沒聽說有你這麽號人物啊,也不知道師從哪個江湖郎中,赤腳庸醫,也真不怕看病看錯了眼,賠上自己的小命兒!”

寧莞微眯了眯眸子,師從郎中赤腳庸醫?這話可真不中聽,說旁的也罷了,歪到她師父老人家身上是幾個意思?

寧莞出聲兒準備刺回去,話剛到嘴邊兒還沒出口,正門前就驟然傳來聲響了。

“放你的狗屁!!”

一聲火氣燎燎的厲喝,驚雷般的炸響。

諸人回頭,一身穿青袍長衫須發盡白的老者大步跨進門來,怫然不悅,瞋目怒瞪着小周氏。

小周氏被人怒斥,本來漲紅着臉想罵回去,一瞅是師老爺子吓了一跳。

堂中幾個半大的公子小姐也反應過來,齊齊沖外行禮,喚道:“外曾祖父。”

外曾祖父?這莫不是魏老夫人的親爹吧,算算年紀,在這個時代真算得上極難得的長壽人了。

寧莞正算着來人的年紀,順便欣賞小周姨娘幹笑着尴尬的模樣,誰知道那老人家突然轉過頭,兩眼直愣愣地望着她,本來還怒形于色的,下一瞬卻是驀地潸然淚下。

喉間哽咽,“師姐!”

此聲一出,福春堂裏倏忽一片安寂。

寧莞:“……?!”老人家,你是在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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