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話是什麽意思?”

掌心撐抵在冰涼的地面, 王大人勉強直起身, 見她捏着青蛇沒有放手的打算,心下稍定, 腦子裏繃着的弦也松了松。撿起落地的長锏, 仰頭問道, “能找到自己的主人?主人?”

也就是說……

他突然靈光一閃, 張了張嘴, 連帶着眼角也微微抽搐, “這玩意兒不會是寧姑娘你那天晚上在相國寺後山蛇群裏捉的吧?”

寧莞垂眼看了看, 這蛇确實是其中一只, 不過不是她捉的, 而是自個兒鑽進她甕裏的,但其中細節不好詳說,她只點頭道:“趕巧碰見, 就順手帶回來了。”

你順手帶什麽不好,怎麽還能順手撈回條毒蛇呢?王大人完全無法理解,一時無言以對, 只能發出咯咯咯的尬笑聲。

七葉兩只爪子扒在桌沿邊兒, 吊着大半個身子在半空中晃悠,被他那聲音驚了一下, 耳朵一支,生氣地扭過頭沖他龇了龇牙。

王大人頓時卡住聲兒,默默又往後挪了挪,清清嗓子, 說道:“這蛇雖比普通的厲害,卻實在比不得七葉這般聰慧機靈,真能乖乖與我們引路?”

被誇了一句的七葉:“呼呼呼……”

寧莞坐回圓凳上,空出來的手握着一管細竹短笛,在指尖熟練地轉了兩圈,說道:“禦蠱之術甚是簡單,反其道而行,也不過是多費兩口氣,多吹兩段曲。”

昔日在南域密林,洛玉妃幾乎每天都要吹笛子看群蛇亂舞,寧莞必須跟在旁邊練習,跟她搶奪控制權。

把別人的蠱為己所用,寧莞對此是相當熟練,更何況這條蠱蛇她還養了兩三天。

她言語是一如既往的和緩,輕絮絮的像拂過花枝綠水的春風。

王大人卻是吃了一驚,就算他不懂什麽禦蠱煉蠱的東西,也知道所謂的反其道而行,将別人的蠱蛇為己驅使并不是什麽簡單事,這未免說得太過風輕雲淡了些。

氣息微滞,這到底是哪路來的神仙?這麽厲害的?

寧莞經常被她師父洛玉妃諷刺打擊,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将蛇放回甕中,又出聲道:“所以,大人要不要以此法試試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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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愣愣點頭,“試!試!試!”當然試啊,他今天特意來這兒,為的不就是這事兒嗎?

仵作驗屍的結果已經出來了,無論是柳小姐還是淮安縣主,都是死于體內蟲蠱,幕後施蠱之人就算不是殺人兇手,也定然逃不了幹系。青蛇若能成功引路尋到那人,這件惱火的案子也就離真相大白不遠了。

王大人躊躇滿志,“寧姑娘,不若現在就開始吧?”他最近愁得頭禿,實在有些迫不及待了。

寧莞走到盥洗架子邊,浸在銅盆裏洗了洗手,握着帕子擦淨水珠,笑指了指窗外的一片明媚,“大白天的,驅蛇出去怕是會吓着人,還是換個時候的好。”

“也是。”王大人一拍腦門兒,應道:“那便等晚上再行動。”

現在不過正午,離天黑尚早,王大人便先行離去。

吃過午飯,寧莞往房中小榻上躺了一會兒,宅子的翻新重置已經差不多了,工匠正在挖渠引水,聲音也不大,她躺着躺着竟真睡了個過去,直到未時末才起來。

下午寧莞就待在藥房處理買回來的藥材和配生發膏,直到黃昏日落才停歇手下來。

王大人是酉時末來的,帶着何雲柱和另外兩個手下,手提燈籠,身上罩着大理寺統一的玄黑披風,半掩在昏暗夜色裏,看不大清身形面容。

何雲柱站在窄廊外,眼觑着屋裏的人,十七八的模樣,正正年輕的時候,無論是與大人說話還是手上行事,都沉穩溫和的,看起來很定得住氣。

但除此之外,他真沒瞧出有什麽特別的。

聽說懂得南羅的禦蠱之術,今晚是要驅使一條在相國寺逮住的毒蛇去尋人的。

這事兒聽起來玄乎,讓人難以信服。

何雲柱右手反握着腰間官刀,想起那個屬于楊自立的荷包,輕輕啧了一聲,他實在不知王大人為何聽得三言兩語就輕信此人,萬一今天晚上是一場賊喊捉賊,故意來混淆是非的,那可就精彩了……

屋裏的王大人打了個噴嚏,看到寧莞揭開陶甕的蓋子,立馬閃身躲到角落裏。

寧莞取出短笛,放至唇邊。

随着悠揚笛音的響起,盤曲在甕中的青蛇嘶嘶地吐着猩紅的芯子,眼中暗光閃爍,緩緩從裏爬了出來,順着桌案而下,唆唆地出了門去。

它速度很快,從何雲柱腳邊嗖地一下就溜了出去,叫他下意識一蹦三尺遠。

寧莞往外望了一眼,收了笛子,将已經露出爪子的七葉抱在懷裏,拍拍它的腦袋,“不行,不能吃的。”說完又向還在摸着胳膊緩解雞皮疙瘩的王大人道:“大人,再不走該跟不上了。”

王大人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出門,推着何雲柱走在前頭,寧莞則是抱着七葉慢慢走着綴在最後面。

青蛇在夜裏長街游行,暗淡月光下拉出一道彎彎曲曲的長影,一路穿過勝業街、長樂街、東城四巷,最後停在皇城東南側一座大宅的院牆邊。

它揚起半截蛇身,冰冷的眼珠子似在打量什麽,幾息之後又騰地一下伏地前行,從角門邊的大榕樹盤旋而上,借着橫斜出的枝桠,尾巴纏着一吊,溜進了宅子裏。

王大人和何雲柱幹站在樹邊,突然就不動了。

寧莞遠遠望着,眨了眨眼睛,瑞王府啊。

……

将近亥時,王府裏的半邊燈火尚還亮着。

瑞王李景平是當今聖上的長子,生母即是四夫人之一的周淑妃。瑞王未及弱冠,年初剛過了十九歲生辰,王府後院兒裏也還未迎來真正的女主子,只有一個側妃并幾個侍妾。

楚華茵便是那剛進府尚不到一月的側妃。

她一身素白緞裁成的裏衣,肩上攬着條銀絲繡芙蕖的石青色披帛,倚在半開的窗邊,細白的手指撚了一塊最喜歡的棠梨春雪糕,雪白如玉的四方糕點,中間摻和着點點海棠色的嫣紅,漂亮得很。

侍女春芽打起簾子進門來,替她攏了攏散開的如瀑青絲,說道:“都這個時候,小姐怎麽還在用這糕點,一會胃裏該不舒服了。”

楚華茵含糊地應了一聲,螓首輕擡,問道:“長公主府裏打聽得怎麽樣了,魏黎成真是漸好了?”

春芽回道:“奴婢問詢過,這事兒是真的。”

楚華茵似笑非笑,“運氣可真是好啊,這樣都有命活,也難怪母妃心生怒火。”

春芽怪道:“淑妃娘娘與夷安長公主到底有什麽恩怨,怎麽一心盼着魏大公子不好過呢?”

楚華茵單手支頤,晚風拂面,微帶紅暈的臉頰襲上一絲淡淡的涼意,“誰知道呢,她脾性差得很,總不想叫旁人舒坦。”

春芽咬了咬下唇,悄聲道:“側妃,你說魏大公子這十年怪病,會不會是……淑妃娘娘暗中下的手?”

楚華茵斜睨着她,“你問這些做什麽,總歸與咱們沒關系。”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想着素日來的事情,還是有些擔憂,“奴婢只是怕長公主查出些什麽,到時候牽連上王爺,禍及王府,還連累到側妃你。”

楚華茵眯了眯眼,“長公主查了十年也沒有頭緒,你瞎操什麽心。”

主仆二人正說着話,院子裏卻傳來一陣喧嚷,春芽到門前掀起氈簾一角,發現有一行人從院門口湧進來,當頭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晚說要歇在書房不過來的瑞王,最最緊要的是……他身後還跟着大理寺少卿王大人。

大理寺的人深更半夜上門,想想都不可能是什麽好事。

春芽眉心直跳,連忙縮回屋裏,扯下架子上的雪青色披風罩在楚華茵身上,“側妃,王爺來了,還有大理寺的……”

話還沒說完,春芽瞳孔驟然緊縮,到嘴邊兒的“王大人”三子瞬間化作了一聲尖叫,“蛇!有蛇!”

楚華茵轉頭一看,果見窗外有一條青蛇,長長的身子盤成一圈兒,眼中泛着森森冷光,正幽幽注視着她。

楚華茵先是一愣,輕蹙了眉頭,外頭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陡然臉色一變,腳尖兒一滑,從梅花凳兒上摔落在地,又慌慌張張地爬起身,滿面驚懼的往外跑,正好撞進了瑞王的懷裏。

她渾身輕顫着,瑞王忙輕撫了撫她的肩頭,低聲問道:“怎麽回事?”

楚華茵的聲音還殘留着驚慌,“窗外、窗外不知從哪兒跑來了一條蛇,妾身、妾身實在是吓了一跳……”

“沒事,沒事,已經有人過去了……”

瑞王在室內安撫受到驚吓的楚側妃,王大人和何雲柱不好往裏,就在院子裏靜等着,時不時往那群趕去捉蛇的小厮身上瞟兩眼。

青蛇察覺到危險,飛快沒入花叢,轉眼就沒了影子。

王大人又悄悄看了看院門外的寧莞,見她平靜的點了點頭,方才輕舒出一口氣,端正視線,神情嚴肅。

就這樣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候,情緒穩定下來的楚側妃随着瑞王一道緩步出來,檐角懸挂的六角宮燈映下兩道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瑞王與楚華茵介紹道:“王大人最近奉命查案,父皇一直催得緊,他剛得了些線索,也不敢耽誤,聽聞你往日與柳小姐相熟,趕着特意來問些事情的。”

楚華茵颔首,芙面上殘留着驚吓後的蒼白,她輕聲道:“原是如此,大人有什麽話盡管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大人根本就不是來問什麽話的,其實就是想進來看看那蛇往哪裏走,急中生智想起這王府裏的楚側妃和死去的柳小姐相識,才編扯了這麽個理由。

如今這樣,他也只能例行公事一般,硬着頭皮随便問了幾個問題。

楚華茵也不敷衍,一一答得仔細,王大人一臉嚴肅地聽了,方才沖瑞王恭敬拱了拱手告辭離開。

楚華茵半靠在瑞王肩頭目送他們離開,轉眼一瞥,卻看見院門外站着一人,背對着她,也瞧不見面容,只是瞧着身形總覺得有些熟悉。

“王爺,那是誰?”

瑞王回道:“王大人說是一個朋友,我也不認得。”

楚華茵眼睑半垂掩下幾分疑惑,倒沒再追問,而是側了側身子,凝視着剛才青蛇出現的地方。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王大人從王府出來,順着巷道出去一路到了正街上,也顧不得喘口氣,問道:“寧姑娘,是不是她?”

寧莞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是。”

王大人不解,“可剛剛……”那蛇不是找她去了嗎?

寧莞緩聲回道:“應該和她有些關系,但真正的煉蠱之人不是她。”

王大人擰眉:“怎麽說?”

寬闊平坦的長街上,已經見不到閑晃人影,只有盡頭的皇城巍峨聳立,盡顯莊嚴肅穆。

寧莞不知道怎麽地突然就聯想起了幾百年前曾在裏面待過好些年的洛玉如。

她道:“你往那邊瞧……”

王大人下意識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不久前從王府裏逃出來的青蛇正一刻不停地往皇城大門去。

不是吧……這怎麽還查到皇宮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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