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師徒二人都在蘭昉城換了一身行頭, 洗去風塵, 新衣加身,說是大大改頭換面也不為過。

晏商陸穿的是一襲青衫, 質地柔軟, 袖擺寬大, 出門去站在太陽底下迎着風一吹, 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衣坊的小二看得目不轉睛, 還暗裏跟掌櫃的嘀咕說這師徒倆一瞅不像是尋常人, 咱們城裏來大人物了。

寧莞聽得話, 抽了抽嘴角, 心中嘆氣, 其實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師父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從北岐到大晉這一路看來總覺得像是個裝神弄鬼的。

“徒兒,又發什麽呆?走走走, 出去轉轉。”

寧莞斂去心思不做他想,應聲跟上,難得到蘭昉城來, 她也确實想去瞧瞧這城中不同于內地的邊域風情。

蘭昉城與北岐毗鄰, 風俗習慣多受影響,就連街邊大娘與商販的讨價還價都帶着屬于北地的粗犷爽朗。

街上時有列列騎兵策馬而過, 穿的紅衣鐵铠,配的是燕翎彎刀,和常年駐守京都的将士相比,多了八分欲血的冷厲。

寧莞左顧右看, 很是認真,晏商陸突然叫住她,“徒兒,走,咱們上茶館去坐會兒。”

經過這好幾個月的相處,寧莞也算是對便宜師父有了些了解,他口中說的坐會兒,多半不是渴了累了要去坐着喝茶,十有八九是要往上頭去打坐感悟。

事實證明寧莞猜得沒錯。

茶館二樓有個露臺,因得是個晴朗天,掌櫃的便将上頭擋雨的油紙布撤了,正正對着太陽。

晏商陸給足了銀子,将露臺包了,師徒兩人一人上了一張桌子,盤膝打坐。

他二人出來前都好好整理了一番儀容,再加上本來就都是氣質絕佳的,往上頭一坐,眼睛一閉,面容平靜溫沉,沐浴在淺金色的陽光下,愈顯得神聖出塵。

茶館裏的人看熱鬧,茶館外的人看稀奇,還有低低竊語着問詢這兩人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要不要幫忙送個醫。

寧莞以前還覺得有些不自在,現在完全能處之泰然,淡定自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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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點兒講,就是臉皮越來越厚了。

這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還碰上了一對江湖俠侶。

晏商陸在北岐名聲不顯,在大晉尤其是江湖武林裏,卻是有幾分盛名的。

那對夫妻打算往北岐去尋失去蹤跡的兄弟,央着晏商陸蔔個兇吉。

“能在這處碰上晏師是莫大的緣分,勞您蔔個一卦。”

“可行。”

晏商陸在外人面前一貫少話,能不出聲兒就不出聲兒,能兩個字兩個字的說,絕對不會吐出三個字。

按他的意思,這樣更能顯得自己高深莫測。

這是寧莞第一次看他蔔卦。

晏商陸問了對方兄弟的姓名年歲等,然後随手從兜裏摸出幾個銅錢往桌上一撒,撚着胡須瞧了好一會兒,微擡下巴,淡淡開口道:“大吉,北岐西南地,好事所誤。”

那夫妻二人聞言甚喜,直接掏出了紋銀奉上。

寧莞盯着銅錢看了看,刻着和盛二字的桐面兒上油光一片,應該是她師父上午買了蔥油餅,嚼完還沒洗手,摸了一把銅錢的時候抹上去的。

除此之外,她真的什麽都沒看出來。

寧莞蹙了蹙眉,占蔔真是一門高深得幾乎玄幻的學問。

二人在蘭昉城只待了三天,又開始坐着馬車往南去。

初夏時晴時雨,晏商陸路上受了涼,一邊揪着帕子擦鼻涕,一邊繼續給她講解占蔔之術。

和師翡翡的嚴苛,洛玉妃的冷淡不同,他講授東西的時候更随意些。

沒有書本作基礎參考,寧莞一路都聽得迷糊,只好将他說過的話都暗暗死記下,待回到蒼露山,再對着書籍一一細究。

從蘭昉城到蒼露山耗時兩月,馬車停在山腳下上不去,師徒兩人徒步走至半山。

小小的一處院子,裏頭落滿了塵灰。

寧莞将屋子收拾幹淨,晚上沐浴後倚在窗邊擡首望着夜空高懸的月亮,直到睡意襲來才褪衣上床。

回到蒼露山,一時半會便不會再出門,晏商陸每天到處轉悠感悟自然,寧莞就把他書房裏那些發潮生黴的書搬出來,攤在太陽底下曬,然後坐在廊檐下一一翻閱。

這些書籍所言比之醫書更晦澀難懂,有一種難以言傳,只能意會的玄妙,寧莞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堪堪吃透,進度之慢,自己都忍不住頭疼苦惱。

書上全都吃明白了,寧莞又開始将所有的時間放在打坐上。

早上太陽初升時出門,傍晚日落黃昏才帶着順手采的一簍子草藥回來,吃過晚飯就琢磨着些新的藥膏藥方,一天到晚幾乎沒有給自己留過空閑。

寧莞問起占蔔物件,晏商陸捏着梳子有條不紊地刮起胡須,慢悠悠道:“一把石子兒也好,一把芝麻粒兒也罷,銅板龜殼蓍草,只要你用得順手,愛用什麽用什麽,咱們晏家占蔔術不拘些形式,講究的就是個順由自然,依憑萬物。”

寧莞似懂非懂,卻也依他所言做起嘗試。

這年冬天,寧莞做在崖邊打坐吹風,晏商陸從山腳下的盛州城帶回來一個被遺棄的女嬰。

他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全權依托給了寧莞,自己則是漫山遍野脫缰一般的逍遙。

女嬰的名字是晏商陸起的,名叫蔚然,随他姓晏,晏蔚然。

小孩兒不過幾個月大,餓了哭拉了哭冷熱不對了更是叫得厲害,寧莞揉着眉心,愁得不是一點半點兒。

晏商陸和寧莞都不是會做飯的,而是請了山腳下的農婦每日來準備三餐吃食,寧莞多給了她些銀錢,平日出門的時候便将蔚然交給她照看。

春去秋來又是幾年,晏蔚然也能跑能跳了,寧莞想了想,這日出門的時候還是将她帶上。

小姑娘生得玉雪的一團,白白嫩嫩的,穿着紅色小衣裳,紮着兩個小揪揪,就跟年畫裏的福娃娃沒什麽差別。

也是這一天,寧莞才發現這姑娘運氣好得逆天。

她在崖邊打坐,她就在周圍轉悠玩兒,轉一圈回來手裏扒拉着根小人參,轉兩圈兒回來懷裏抱着個小兔子,轉三圈兒回來,手裏拎着一荷包小金珠。

總歸絕不會叫她空了手。

寧莞沉默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家小師妹這可像極了老天爺的親閨女。

晏蔚然這樣得天獨厚的運氣在晏商陸看來非常适合他們占蔔一途,但小蔚然根本坐不住,對這些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她更喜歡金子銀子,剛過了十歲生辰就拿着自己這些年撿回來的積蓄去盛州城做了一筆小生意,別說,還真賺了不少。

寧莞在這個時空花了不少時間,直到晏蔚然十二歲,都還沒有回去的跡象。

占蔔一途不好走,估計還得要個好幾年。

這年春天,大晉和盛皇帝到蒼露山三請晏商陸出山,誠意十足,但晏商陸顯然不打算往卧龍先生靠攏,也不準備把大晉皇帝當成劉玄德,三次都一一拒絕了。

和盛皇帝失望而歸,寧莞遠望着他們下山的背影,問道:“師父緣何拒絕得這樣徹底?”

晏商陸捋着胡須聳了聳肩,“去摻和那些做什麽啊,你師父我沒什麽大志向,也不打算往自己肩頭上扛擔子,做個江湖散人,自在逍遙的很。”

寧莞想想也對,點點頭再沒有提起此事。

日子過得平靜安寧,晏商陸年紀大了,不再出門遠游,而寧莞開始了一個人的旅程。

她從盛州城轉道南江,再從南江行水路至齊州,再順東而行,一路行游醫與占蔔之事。

在外兩年,她的占蔔術愈發熟練,桃花初開的時候,便感覺到了時空對自己的輕微排斥,收拾行裝轉道回往蒼露山。

晏商陸還是老樣子,蔚然又長了幾歲,更加嬌俏秀麗。

她是天生的經商料子,年紀輕輕已經有不菲的家産,俨然一副盛州首富的派頭。

“師姐!”

寧莞沐浴出來,小姑娘笑嘻嘻地挽着她胳膊,嗓音清脆泠泠,是山中清泉一樣的幹淨,“我在城中知味樓訂了一桌子菜給你接風洗塵,小二他們已經将飯菜送上來了,快快快,這麽就不見了,我們師徒三個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說說話。”

寧莞捏了捏她暈着點點粉意的臉頰,笑道:“好啊,我正餓着呢。”

晏商陸很是高興,兩壇子秋露白全進了他肚子,習慣性地撚着胡須,醉意熏熏撐着頭,打了酒嗝,跟寧莞說道:“為師就待在這蒼露山裏,也能聽到你在江湖上的名聲,果然是該出去闖一闖的,短短兩年就闖出名堂了。”

“當年我就說你是天生的神棍吧,哈哈哈,徒兒啊,你師妹志不在此,咱們晏家的占蔔術傳承就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寧莞頓了頓,有關晏商陸的記載不是很多,也不清楚他一生究竟有幾個徒弟,如今聽得這話,思及自己情況有些特殊,想罷還是溫言詢問道:“師父就沒想過再收個徒弟嗎?”

晏商陸卻是搖頭,“徒弟也不能胡亂收,還得看緣分。”

說來也奇怪,當初他給自己蔔卦,今生本應只有一個徒弟,沒想到到頭來竟有兩個。

他又想起什麽,打了個哈欠,“不過啊……為師看你倒是可以收徒了。”

寧莞一笑,“暫時收不得吧,少說還有幾年呢。”她估計這半年裏就要離開了,哪裏能收得什麽徒弟。

晏商陸也沒說什麽,他喝得醉了,幹脆半趴着暈神。

晏蔚然見他不出聲兒了,給兩人分別夾了一筷子荷葉雞絲,一邊嘟囔道:“知味樓真是越來越不行了,雞絲又老又幹,荷葉也不新鮮,也就勉強能入口,我看啊也就全靠一個老招牌撐着了。”

她轉了轉眼珠子,“師姐,你說我把它盤下來怎麽樣?”

寧莞抿唇笑道:“你做生意一向厲害,怎麽問起我來了。”

晏蔚然揚起笑臉,搬着凳子挪到她旁邊,兩手摟住腰,挨着她肩頭癟嘴道:“你就說說我這想法怎麽樣?”

寧莞一向是持鼓勵态度的,“當然很好。”

晏蔚然聽得高興,第二天就興致勃勃地搞起了知味樓的收購機會。

寧莞留在山中采藥,晏商陸最近老是咳嗽,她想着試試做些止咳枇杷膏。

不過幾天,盛州城便傳來知味樓易主的消息。

晏蔚然卻不打算繼續拿來做酒樓,她将知味樓改名悅來客棧,又買了一片地,還建了個什麽悅來館。

兩個月後,寧莞在山中的大梧桐樹下打坐,晏蔚然就在不遠處拎着鋤頭挖坑,額上布着密密細汗,兩眼卻是奕奕有神,“師姐,我的悅來館馬上就要正式開張了,我按你說的做了規劃,用不了幾年就能把它開到大晉的所有州縣去,不對!不止大晉,還有北岐南域和高離,哈哈哈……到時候我就能賺好多好多的錢,你就等着跟我吃香喝辣的吧!”

晏蔚然從小就念叨着要賺錢,要住金屋子睡金床,要讓她師父師姐吃香的喝辣的,這些話寧莞都聽習慣了,反而讓她有些在意的是“悅來館”三個字。

說起來,再沒穿過來之前,她曾經去租賃看家護院的地方就叫悅來館。

寧莞細眉微動了動,問道:“蔚然,你的悅來館是做什麽的?”

晏蔚然停下鋤頭,回過頭沖她眨了眨眼睛,說道:“這是秘密,等一個月後開張了,師姐你就曉得了。”

她不欲多說,一副有驚喜的樣子,寧莞也不追問,彎唇笑了笑,颔首道好。

盛州城悅來館開張的那天是四月十六,晏商陸親自算的財滿福順好日子,寧莞本來是準備好要去的,卻沒想到當天早上起床不久就回到了十四巷。

看着周遭熟悉的擺置,一時有些恍惚。

她這一趟過去足足待了十八年,而十四巷這邊才将将過了九個時辰。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午後,畫室外面日光西斜,滿院的海棠花暈染着光輝,如同春睡方醒般慵懶妩媚。

寧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趴在畫室的幾案上,緩了将近半個時辰才起身出門去。

再不出去轉轉,芸枝他們就該以為她出什麽事兒了。

………………

大晉和盛二十九年,四月十六。

晏蔚然在悅來館前忙的團團轉,作為盛州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富,城中商戶無不給她面子,來送禮的人實在有些多,她一時半會兒根本騰不出空來。

等稍稍得閑了,就看見她師父捋着胡子慢步過來,晏蔚然左右張望,“師父,怎麽就你一個人,師姐呢?說好了要來看看的!”

因為被放鴿子,心情實在不大明朗,話裏難免帶了些氣性,誰知剛氣呼呼地說完話,就見她師父瞪了瞪眼,看傻子一樣看着她,伸手拍了拍她腦門兒,“我說徒兒啊,你今兒個是沒睡醒呢?什麽師姐?你哪來的師姐?”

晏蔚然癟癟嘴,沖他翻了個白眼,“師父,您是健忘症又犯了?”

晏商陸正色道:“胡說!我記得清清楚楚,你師父我啊,在十八歲那年就給自己蔔過一卦,這輩子就一個徒弟,除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哪裏還能再跑出一個來?”

他說的認真,表情也是嚴肅,晏蔚然懵了一下,驚呼道:“師父,你真老糊塗了!”

晏商陸氣得胡子都翹了翹,“沒大沒小!”

晏蔚然皺起了眉頭,盯着他半天沒有說話。

………………

大晉謹帝年間。

晏府的玉榮堂是晏家老太太住的地方,老太太好奢華,內中擺置無不是世上精品,處處珠光流溢,堪稱绮靡繁麗,內間擺置之華麗便是皇宮內廷也差一分兩毫。

往日晏府小輩們過來總喜歡東瞧西看,興致勃勃地問這個珍品是從何處來的,那個擺件兒有什麽講究,然而今兒個卻是大不一樣,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不敢弄出一丁點兒的響動。

已經八十歲高齡的晏老太太躺在純金打造的架子床上,虛虛望着明麗的翠華帳。

她十歲開始做生意,十二歲就成了盛州城的首富,十四歲那年開了第一家悅來館,二十歲師父替她招了個俊俏的上門女婿,二十五歲那年悅來館正式在京都開張,慢慢步入正軌,到如今這個年歲,整個大晉幾乎就沒有人不知道她晏老太太晏蔚然的名兒。

她這一輩子在別人眼裏就是個傳奇,但現下眼看着就要歸西了,卻還是不大得勁兒。

晏老太太長嘆一聲,“我兒啊……”

身穿紫色绫緞袍的男子上前,跪在床邊抹眼淚,“娘啊,兒子在呢……”

晏老太太聽着他話裏那顫音兒就來氣,但想了想時間不多了,懶得費力氣罵他,喘了一口氣說道:“你要好好守住家業,要把咱們悅來館開到南域,開到北岐去……”

她十四歲那年可是放過話的,要開遍南域北岐和高離,可

惜了終究還是沒成。

晏老大嗚嗚哭了兩聲,“娘啊,兒子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到現在這樣,晏老太太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把費力地擡擡手,指了指桌上的金箱子,“我說過我有一個師姐,可是後來失蹤了,你們以後誰能找到她的後人,把箱子裏的東西送到我師姐墳前去,我老婆子半生私産就全是他的,要不然誰也動不得,誰、誰也吞不得……記、記清楚了沒有?”

晏老大哭得更厲害,“娘啊,兒子記下了……”

晏老太太看見這蠢蛋兒子就來氣,一巴掌糊過去,“你老娘還能撐一天,哭、哭什麽哭!”

晏老大:“嗚嗚嗚……”

作者有話要說: 晏蔚然快要死的時候有寫到是大晉謹帝年間的,但是發現好多小天使都沒明白,修改作話加個時間線,如下:

…………

晏商陸(大晉謹帝的爺爺和盛皇帝年間)→晏蔚然卒(大晉謹帝初年)→洛玉如入宮(大晉謹帝中期)→洛玉如卒(大晉謹帝卒)→跟師翡翡學醫(大靖建國初,靖元宗年間)→小太子當政(大靖明“宗”皇帝)→現在(小太子孫子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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