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朱阿婆哭哭嚎嚎, 叫得嘴都快裂了, 聲音盡數湮沒在一片轟隆聲之中。

也就片刻間的事情,轉眼便是風停樹靜, 只餘下一片狼藉與驚呼不定的呼叫。

寧莞低聲安撫完寧暖, 直起身打量四周。

斷枝碎葉飛得空中到處都是, 映在零星四散的火光下如同急旋的箭矢, 地上是站不穩當, 歪歪斜斜倒了一地的人, 一個抵着一個, 一個疊着一個, 好不狼狽。

有年輕的吓得兩股戰戰, 哆嗦着爬起來就往林子裏跑,幸得軍營裏動作快,出來了一列黑衣鐵甲的兵士堵住了人, 呵斥訓話。

驚慌過後是又急又快,又碎又多的說話聲,嗡嗡嗡的鬧人, 卻多是有着避過天災安然無恙的幸運。

朱阿婆言語颠倒, 動着嘴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麽,寧莞沒理她, 見寧沛他們無事,便提着藥箱去旁邊磕着頭的小孩兒那處,幫着照看。

楚郢是将近卯時才騎着馬趕過來的,他到軍營邊找到人時, 寧莞和芸枝正背對背靠着,阖着眼,半夢半醒。

朱阿婆看到他,渾身一震,忙不疊地輕拉了拉她的袖子。

寧莞睜開眼,将将醒來,隐約有些模糊不清的視線裏,見他鬓角眉梢染着晨霧朝露,一身清寒。

她斂裙起身,“侯爺?”

楚郢應了一聲,低了低眸子,望着她道:“宮中傳召。”

寧莞輕擰了擰眉頭,轉頭與芸枝低語囑咐了幾聲,方才随他離開。

路上尚未清理,馬車不便通行,楚郢叫軍營裏的人送了一匹馬來,将缰繩遞給她,“會騎嗎?”

寧莞點頭,“會。”只不過好久沒騎了。

她摸了摸馬頸上的鬃毛,扶着馬鞍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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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着動作方便,今日穿的寬擺羅裙,倒也不會拘着行動。

她動作利索潇灑得很,楚郢便也不多說什麽,亦是上馬,不過須臾,兩道身影便消失在遠處。

早時的風含着冷霧,驅散了萦繞一夜的悶熱,叫寧莞舒服地眯了眯眼。

城中倒了不少房屋,路上斷石遍地,寧莞跟在楚郢後面,一邊拉着缰繩避過,一邊想着一會兒面聖之事。

騎馬走得快,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皇城門前。

楚郢将手裏的劍交給早早在外候着的齊铮,兩人并肩緩步往裏。

現在正是上朝的時候,怕再出什麽事,興平帝不得已把地點由朝政殿挪到了外面,改為露天辦公。

諸大臣正說得熱鬧,你一言我一語的,各個面紅耳赤,激動不已。

能不激動嗎?

大靖建朝以來,自元宗始,不過百年而已,但地動之事時有發生。

所謂天災大禍,猝不及防也抵擋不住,甫一來即是地裂水湧,屋塌瓦堕,軍民死傷不計其數,這麽一場,幾年都難能緩過氣兒來。

但這次不同!有了預先防範,雖說屋舍牆垣該塌還是得塌,但人沒事兒就好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還有命,怕個什麽?人人兩只手兩條腿,還壘不起牆,建不起房嗎?

負責統計傷亡查探情況的魏仲達諸人還沒回來,但就沖昨天各司各府挨家砸門趕人的架勢,再怎麽的也不會比當年淮江南大地動慘啊!

諸大臣哪裏還想得起昨天被砸門時生出的諸多怨怼和私下的嘀咕,齊齊俯拜在地,高聲大呼聖上英明吶。

興平帝懶得聽他們在底下拍馬屁,冷哼一聲,“都給朕閉嘴吧,現在是叫你們說這個的?道路疏通,屋舍重建,安撫百姓,樣樣都迫在眉睫,居然還有閑心在朕跟前溜須拍馬,真是好一群不知所謂的狗官。”

狗官們:“……”

興平帝攤開案上的折子,吳公公彎腰近前來,低聲禀道:“陛下,侯爺帶着人到了。”

興平帝聞言看着下方諸人,目光淩厲,滿含警告,“行了,該商量的商量完了,領了任務的都給朕把腦子帶上,動作幹脆利索些。誰若在這個關鍵點搞出什麽亂子來,刑部大牢裏多的是空地方。”

諸位大臣正了正神色,恭聲應喏,各自散去安排諸多事宜。

寧莞和楚郢站在遠處,待這邊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方才跟着內侍過去。

有眼尖地瞥見這二人,心下奇怪。

王大人張了張嘴,捏着自己的長锏,想起這幾個時辰裏發生的事情,神情恍惚得厲害,游魂似的從宮城門飄了出去。

寧莞知道此次皇帝召見為的是什麽,她抿起唇,眉目平和溫靜。

裝得多了,她現在的臨場反應能力相當不錯。

微微俯身簡單作揖行禮,便直了身子,端端正正站着。

身穿玄衣纁裳的興平帝坐在丹墀下擺置的紫檀木長案前,視線鋒利如刀,似要剝開層層皮肉,往裏一窺究竟。

寧莞迎上視線,習慣性地笑了笑。

興平帝見她淡然自若,也不再搞這些虛的。

輕叩長案,面色沉肅,“地動之事,你由何而知?”

寧莞緩聲回道:“星象占蔔,趕了個湊巧而已。”

興平帝是不信這些玩意兒的,但昨夜之事又由不得不信。

能趕上這樣的巧合,那也是人的本事。

你看欽天監那群吃白飯的,就趕不上這樣的趟兒。

興平帝雙目正視,仔細打量。

今日他叫人來,其實就是想看看能讓他皇祖父特意回京,又能斷言天災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原以為就像他年輕時候微服出行碰見的道士那樣,是個看起來仙風道骨人模狗樣的老頭子,卻沒想到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眉目濯濯,溫和沉靜,也就跟他兒女差不多的年歲。

真是出乎意料得很呢。

興平帝心中詫異,表情亦是浮現着幾縷古怪。

但現下地動剛過,實在事多,一時抽不出空閑來做過多探究,他撇去心思,沉聲言道:“今次之事,你有大功勞,便且先留在宮中,待明後日事情安穩,皇祖父回宮,再論功行賞。”

既是他皇祖父的老熟人,哪怕心裏再多想法,他也不便越過去做什麽處置,幹脆就擱在眼皮子底下叫人盯着,先看看有什麽異處,等那位從業城回來了,再一道相商。

思緒一轉,他叫來人,“吳笠,你親自領着人到玉堂殿去,過後再來回話。”

玉堂殿外面是禁軍巡邏的必經之道,私下再叫暗衛過去守着,也不怕生出什麽事來。

吳公公忙應了是。

三言兩語便定下了話,也由不得寧莞出聲兒。

玉堂殿不屬內宮,一直空着,吳公公找了個年輕的小太監跑腿,很快就撥了幾個宮人過來收拾。

寧莞立在院子裏,輕輕嘆了口氣,“還勞煩侯爺替我與芸枝帶個信兒,免得她擔心。”

楚郢颔首,取出一塊腰牌,“若有事,可去東宮找太子。”

寧莞彎了彎眼,搖頭道:“也就一兩日,不須得這個。”

楚郢抿唇,隔着袖子握住細腕,将腰牌放在她手上,随即跟着吳公公一道出了門。

腰牌上還殘留着些許餘溫,寧莞愣了一下,不大自在地捋了捋額角散下的碎發。

離開玉堂殿,楚郢便徑直出了宮,忙于周邊救災之事。

明衷皇帝是三日後從業城回來的,一到宮中就闊步去了紫宸殿。

興平帝正在批折子,瞥見那一晃而過的暗紫色長袍,登時放下東西,忙忙給他老人家讓了位置,退至一側拱手請安,“孫兒給皇祖父請安。”

又轉向明衷皇帝的無腦跟屁蟲太上皇道:“給父皇請安。”

太上皇很有父子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撩撩袍子走到一旁坐下。

明衷皇帝俨然危坐,沉目而視,威嚴之重叫興平帝不自覺地又往下埋了埋頭。

“京裏的情況,朕都已經清楚了。”明衷緩緩開口,“你做得不錯,這次地動之事處理的很好。”

難得聽到皇祖父一句誇獎,興平帝眉梢上揚了揚,因為那群狗官憋的一肚子火氣瞬間散了不少,面上卻還是一片嚴肅恭謹,回道:“都是皇祖父教導得好。”

明衷皇帝點點頭,“寧女在宮中玉堂殿?”

興平帝說道:“是,皇祖父,你看怎麽處置……”

太上皇喝了口茶,“什麽叫處置?我兒啊,你真不會說話。”

興平帝抽了抽嘴角,“是,您二位看該如何賞賜。”

明衷皇帝沉吟片刻,“自打回京來,寧女的問題歸處,朕一直暗有思慮。月前就有些想法,只是一時拿不大準,便暫且擱置了,如今地動之事倒是個契機。”

他頓了頓,吩咐吳公公道:“這樣,叫翰林院來人拟旨。”

興平帝不解,“皇祖父?”

明衷皇帝站起身,說道:“就這麽定了。”

興平帝,“定……定什麽?”您老人家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明衷皇帝擡了擡眼,緊繃下颌,“攬招國師,為我大靖所用。”

興平帝懵了一下,“皇祖父,不上朝再商量一下嗎?”雖然那姑娘有些本事,但這也未免太過草率了些。

明衷皇帝斜睨過去,這個想法在他腦中盤桓了很久,從業城回來,一路所見更是加重這樣的心思。

當年的淮江南大地動,至今想起仍叫他心驚膽寒,那個時候若有人能提起一句,何至于橫屍上萬,哀鴻遍野。

他心中感慨,态度是十分強硬,“沒什麽好商量的,這件事朕說了算。”

言罷,又思及幼時對方突然消失之事,不大放心,再道:“就這樣,即刻拟旨,稍後朕親自去一趟玉堂殿,明日就讓寧女跟你一道上朝露面。”

太上皇附和道:“朕也去,玉堂殿朕也去,明日上朝朕也去。”他要去看熱鬧。

興平帝:“……”完了完了,皇祖父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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