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楚華茵被太子的一通話擾得心神俱亂, 額上布着密密細汗, 滴滴從眉梢滑落,墜入眼角, 刺得傷處似有火灼一般的疼痛。

這時, 太子又拱手道:“父皇, 楚氏之惡毒擢發難數, 實在人聞共憤, 萬望嚴加懲治, 還淑母妃一個公道, 還皇兄一個公道。”

太子一出聲, 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神來。

楚華茵身子一軟, 再沒有先時的平定從容,尖聲道:“不是這樣的,陛下, 王爺!這是胡說,這是污蔑,污蔑!”

興平帝一臉冷沉, 太子呈上來折子裏, 證據确鑿,哪裏容得她兩嘴一張就能抵賴。

怒喝了一聲閉嘴, 轉頭拍案,震得筆架搖晃。

他看着下方的瑞王,這才重重道:“你待如何?”

瑞王摳得手掌都破了口子,猛喘了好幾下, 将茫然、驚愕、不解、沉痛、憤怒等一系列情緒狠狠壓下。

面寒目冷,叩頭一拜。

他聲音沉悶,似蒙堵了一層厚厚的缯絮,“懇求父皇将楚氏交由兒臣處置。”

興平帝倒不意外,點頭應允,并無不可。

殺母之仇,就算他這兒子再是寬厚,也決計是容不得的。

楚華茵聞言,卻是一顆心稍稍落地,她入王府不到半年,瑞王待她極體貼關懷,性子也好,她腹中還有孩子,叫瑞王處置,此事定有轉機。

她胡亂擡起手,淩空抓了一通,總算摸到了旁邊的瑞王,盡量軟着發顫的嗓音,說道:“王爺、王爺,你聽妾身給你解釋……”

瑞王聽她出聲,更覺心頭發寒,揮手将人撥開,軟着腿站起身來,叫來內侍,冷冷道:“堵上她的嘴,帶人回府。”

言罷,向上首道了一句兒臣告退,便步子虛乏地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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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這麽一鬧,倒是沒寧莞什麽事兒了,不過……郗耀深卻是麻煩頗重。

陽嘉女帝幼子,盛州城幕後掌事,更有王府行兇無所顧忌,一樁樁一件件,每一樣都足夠天威震怒了。

興平帝連下三道诏令,全城戒嚴,即刻拿人。

從紫宸殿出來,郁蘭莘整個人都是發懵的,一腳輕一腳重地踩在石階上,好懸沒栽下去。

扶着雕欄,看着前方并肩的兩人,不禁移了移眼。

萬霜劍柄上墜下的雪穗輕搖慢曳,寧莞的視線本輕輕下落着,眼角不禁微動,掠下一瞥。

再思及方才殿中之事,她抿了抿唇,腳步一頓,“侯爺,有件事,我想……”

楚郢遙遙頭,打斷道:“你沒事。”

寧莞:“……你聽我說完。”

楚郢捏着劍,垂了垂眼睫,轉過身,“我有事,先走了。”

他走得快,不過片刻就去了好長一段,寧莞拍了拍有些發疼的額頭。

她就是想問問萬霜劍和裴家的事,跑那麽快做什麽?

郁蘭莘慢步上來,表情古怪,眉眼略略上挑。

寧莞也不管她,回到相輝樓,仍坐着翻書。

郁大小姐輕哼了一聲,繼續玩兒着自己的手指頭,誰理她啊。

接連三天,相輝樓都是一片安寂,最後還是一向逍遙張揚的郁蘭莘先忍不住了。

她就不懂了,這姓寧的,怎麽就這麽能耐呢?每天辰時上值,申時下值,好幾個時辰,聲兒都不吱一下,除了喝茶和用午食,嘴巴都不帶張的,她就不怕自己變啞巴嗎??

再說那書有什麽好看的?不嫌膩,不嫌煩的?

郁蘭莘把茶盞一推,弄出哧啦的聲響,坐在上首的人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

她咬了咬牙,終究還是一個人寂寞難耐,往上說了一聲,“你知不知道,那個郗耀深到現在都還沒有被抓到。”

寧莞翻書的動作一頓,應聲道:“知道。”

郁蘭莘聽見她回應,總算順了口氣,挪了個凳子坐到案邊,“他倒是厲害,抽動了不少人,愣是連個人影子都沒瞧見。”

“聽祖父說又查到了些東西,他原叫公西耀,在北岐承了王爵,封號為慶,只待抓到人,就要往北岐皇室傳信讨話了。”

郁蘭莘揚起細眉,哪怕尋常說話也是慣有的盛氣,“也是奇怪,好好的北岐慶王,到盛州做什麽?”

盛州城不是大靖最富庶的地方,也不是南北水路交通要塞,就是普通的一方州城,便是要行什麽事,也犯不着叫一朝王爺離鄉犯險。

實在叫人費解。

寧莞壓了壓卷起的書頁邊角,想起前幾日楚華茵的那一番話。

說不定是真和寧家有什麽關系,惦記那所謂的晉皇室至寶。

寧莞略有些思量,看了眼角落裏的漏刻,放下書,出宮回家。

到寧府時候尚早,她便在後院裏取了一截竹棍練劍,及至日落西山,才停了下來,坐在廊下圍欄邊歇坐了一會兒,望了望天色,方才在芸枝的催促聲裏到前屋用飯。

芸枝舀了一碗慢火熬煮了幾個時辰的參芪老雞湯,擱在她面前,“小姐最近幾天氣色差得厲害,每日都得用些,好生補一補才是。”

寧莞輕抿了抿笑,捏着勺子喝了一口,目光在那一碟子番茄炒雞蛋裏落了半晌,還是問道:“芸枝,你可曾聽說過前朝皇室至寶。”

芸枝一邊給手短的寧暖搛菜,一邊回道:“沒有聽說過,什麽皇室至寶?小姐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寧莞一笑,“就是随口一提,沒事。”

芸枝哦了一聲,飯桌上又安靜下來,坐在左邊的寧沛捏了捏手裏的筷子,眼睑輕擡。

用過晚飯,各自消食洗漱,郗耀深還沒被抓到,寧莞在各屋裏都點了藥香,又提前給了芸枝他們解藥,才安心回房。

歇了燈,抱着七葉到床上去,攬着薄被,輾轉反側。

七葉伸着爪爪輕拍了拍她的頭,寧莞曲着胳膊擋在眼前,遮住窗前透進來的月光,良久才淺淺入眠。

……

離地動過去尚不到半月,十四巷倒下的一排排老屋也只才壘砌了幾堵牆,尚還住不得人,整天巷子裏也就零星的三兩戶人家,檐角懸着燈,随着風吱悠打轉,勉強照亮一小段冷寂的青石路。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一閃,避在高牆倒影裏,待周圍的風都靜了兩刻,方才翻身越過。

他将将落地,稍一擡眼,觸及到那方熟悉的身影,瞳孔驟然一縮。

楚郢坐在屋頂上,手撐着長劍,徐徐落下視線。

郗耀深嗤了一聲,墨一樣濃重的夜色也掩不住眼角堆斂的陰翳。

腳尖一點,提氣落在院牆上,似笑非笑,“可真是巧了。”

楚郢卻道:“不巧,等你多時。”

他眉宇間含了三分冷色,七分淩厲,“我說過,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郗耀深挑眼,“我這人記性不大好,有些話總記不得。”

哪怕知道今日必定是要栽了,他面上也仍是氣定神閑的。

北岐皇室不敢不管他,大靖皇室在沒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也絕不會對他動手,除非兩方立馬開戰,否則最多也就軟禁,着實沒什麽好怕的。

郗耀深對此心知肚明,自是有恃無恐。

他啧了一聲,長眼輕挑,又悠悠說道:“急什麽,又不是來動你心肝兒的,我不過來轉轉找些東西罷了。”

楚郢眉梢冷淡,并不願聽他廢話,聲平而緩,“束手就擒。”

郗耀深冷笑,拔出手中長劍,随意擲去烏鞘。

與狐貍如出一轍的雙目撇去素日的閑散懶怠,不屑又傲然,“我母陽嘉女帝,公西一族,可從來沒有不戰而降的作風。”

楚郢站起身,背後是月色清輝。

寧莞這幾天都有些失眠,今日難得生出睡意,也是淺眠。

她本就五識敏銳,陡然聽見些聲響,瞬地坐起身來,揉了揉七葉的小肚子,取下架子上的素色外裳披在肩頭,點好一盞小桌燈照亮房裏,這才取了浮悅晚間給她防身的劍,開門出去。

今晚月色極好,饒是不點燈,外面也明亮得緊。

寧莞走到窄廊邊,便清晰地聽見刀劍相交。

她循聲擡眼,看到月光燭影裏的人影不由一怔。

盛夏的晚夜,燥熱而又煩悶,劍上的利刃卻似風雪淩厲,映着冷峻鋒芒的眉眼,像極了在南江楓林的模樣。

兩個人在這一刻竟是莫名的重合了。

她也是學劍的,哪怕更多的精力花費在輕功上,劍術方面也未曾落下。

她的劍是丈夫手把手教出來的,即便如此,形與神也相差甚遠。

大晉和盛年間距今約有幾百個春秋,哪怕流着裴家的血,一代傳過一代,怎麽會有兩個人這麽相像呢。

樣子是一樣的,就連使劍時的微小習慣都是一樣的。

寧莞握着劍柄的手緊了緊,腦子裏一瞬間浮過很多東西。

尤其是在大理寺的牢房裏,水一程的問話。

不是後輩傳人……

寧莞一瞬間思緒繁亂,她現在有些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從屋裏出來的七葉昂起小腦袋看了看她,挨在腿邊蹭了蹭。

寧莞低眸,不由頓了頓。

前方兩人已經停手,郗耀深抵着牆,低聲痛呼,他被點了穴跑不掉,楚郢便不再理會。

他早發現了寧莞,收了劍,舉步過來。

寧莞擡了擡眼,看着那霜衣長劍,指尖突然一松,她走過去,踮起腳,支手捧住他的臉,微熱的掌心輕貼着,杏眸含光,聲音似清泉涓涓,“誰教你的劍?”

楚郢怔然,下意識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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