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上酒樓

那邊的正院裏,謝必謙就像一只破舊的風箱一般,‘呼哧呼哧’奮力掙紮般得喘息着。方才曹氏舍了溫婉賢德,跟他大鬧了一場,狀若瘋癫,他一怒之下,立刻下令讓人把謝懷流送走,再把曹氏強行扶回院子裏。

他想着曹氏今日的狂态,又想起她構陷‘郁陶’說出來的那些言辭,心裏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來,他只知道往日曹氏的賢德,今日卻才見識她心存歹意的一面來,溫柔賢淑的持家良婦?心機深沉的蛇蠍婦人?到底哪個是真正的她?

謝必謙無意間想到謝懷源曾經對他種種提示,身上一陣陣的發冷,已經分辨不清這個睡在自己枕畔二十年的女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不願意再往下想,而是微微擡起身,想拿起桌邊的涼茶來定定神,卻發現半邊身子已是木了,竟然半分動彈不得。

黑暗中,他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人如同死了一般,既動彈不得,也發不出音兒來…

……

悠菲閣裏,曹氏用帕子捂着嘴唇,一陣猛烈地咳嗽,驚得站在一旁的碧姨連忙給她取出一丸藥來,就着白水扶着她吃下,曹氏慘白着一張臉,胸膛一陣劇烈地起伏,緊閉的嘴裏滲出一線猩紅來。

碧姨大驚,連忙低聲喚道:“夫人,夫人…”

曹氏猛地睜開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連聲問道:“流兒呢?我的流兒呢?”

碧姨微微低下頭,不敢答話。

曹氏看她這幅樣子就明白了,雙目中流下淚來,喃喃道:“老爺,老爺你好狠的心啊,那可是你的親骨肉…”

碧姨在一旁聽得連連苦笑,她有時候真不理解曹氏的想法,曹氏給謝必謙下了這麽多年的藥,讓謝必謙一直半死不活地吊着,她自己不覺得狠心,如今謝必謙只是把二少爺送回會稽,曹氏竟罵他狠心,這…?

她覺得這個想法不恭敬,硬是忍住了,勸慰道:“二少爺這次惹得麻煩不小,去會稽躲躲風頭也是應該的,等過段時間再把他接回來就是了。白莞那丫鬟被灌了藥,捆了手腳送出去了,想來等二少爺回來,是再無此事的風聲了。”

曹氏聽了這話,一把推開她,冷笑道:“你以為老爺只是想讓流兒出去避避風頭,他是想趁着這個機會,好好地罰一下流兒和我!世上還有比母子生離更痛苦的事嗎?”她咬着牙流淚道:“流兒此去要是去個三五年,那這爵位還有想頭嗎?!我們母子三人豈不是要永遠仰人鼻息過活?!”

碧姨沒想到她這時候還惦念着爵位,她忍不住看了曹氏一眼,卻見她眼底神情無比怨毒,眼神卻有些不正常的亢奮,不由得心頭一涼,曹氏對這爵位的執念,簡直到了瘋魔的地步了。

曹氏臉上的神情變換,除了怨毒,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

家裏發生的事華鑫自然一概不知,她此時為了出行方便,特意挑了一聲偏男性的寬松直襟長衣,頭上罩了‘淺露’,淺露上的面紗垂下,遮擋住她的臉,這打扮男女莫辨,酒樓裏有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不過被謝懷源的冷眼一看,又吓得縮回去了。

淺露的遮擋物是一層薄紗,外面看不見帶帽人的長相,帶帽人卻可基本看清外面,華鑫頭一次來酒樓,好奇地隔着淺露四處張望,卻見許多男子身邊都依偎這一個女子正在說笑,忍不住啧啧感嘆道:“早知道這裏有不少女子,我就不戴這勞什子擋住臉了,累得我走路都不方便。”

謝懷源看了那些女子一眼,眼神一冷,一言不發地把華鑫帶到樓上的雅致的包間裏,華鑫莫名其妙。

那帶領兩人進入的小二頗有眼色,見兩人身邊都跟了護衛,身上的穿戴也俱都是上乘,立刻就把‘天地玄黃’中的天字號間,然後又吩咐人傳菜。

華鑫剛一落座,就看見三排二十來個人依次站好,每人用托盤捧了個小碟,裏面盛着各色精致的菜肴,那小二打着千笑道:“兩位,您先嘗嘗味道,若是有合口味的,小的去吩咐廚下給您準備。”

華鑫好奇起來:“還有這等點菜法?”

小二笑道:“那是那是,咱們南邊啊,都是這般行事的。”

她看了謝懷源一眼,後者示意她來嘗菜,華鑫随意嘗了幾道,覺得都頗合她口味,又給謝懷源點了幾道養胃溫和的菜式,才讓人下去準備。.

華鑫摘下帷帽,此時菜還未成,兩人悶頭對坐頗為無趣,于是她沒話找話道:“小公爺愛吃什麽東西?可有些別的忌諱?”說完就後悔了,古代越是大戶的人家,就越是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喜好,有些規矩嚴格的,更有‘食不過三筷’的規矩。

謝懷源斜看她一眼,竟然直接說了出來:“我不食蝦類,菌類還有雞子,并無特別偏好的。”

華鑫暗暗記下,又看了看謝懷源面前的酒,勸道:“喝酒傷身,小公爺胃寒,還是少喝些為妙。”說完大罵自己不長記性,真是越來越口無遮攔了。

不過今日大概是有管好運的神仙站在華鑫那邊,謝懷源聽了之後,眼波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不過随即就恢複了平時的從容,竟然真的把酒壺拎到了一邊。

華鑫整個人都沉浸在尼桑今天居然這麽好說話的震驚中,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她才勉強回過神來。

門響之後,謝懷源随意應了一聲,門外随即就傳來了剛才那個小二的聲音,恭敬讨好之中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兩位公子,悶頭飲酒無趣,可要小的找幾位紅姑娘相陪?也算是添個趣味。”

“……”謝懷源冷淡道:“不必。”不管是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還是高門大戶的大家閨秀他都看不上眼,更何況是酒樓裏的風塵女子?

“……”華鑫有些無言地摸了摸鼻子道:“剛才那些…都是伎女?”

謝懷源‘恩’了一聲,不快道:“看多了不該看的東西,當心眼睛日後盲了。”

這種吓唬小盆友不要看毛片的語氣…華鑫只能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時,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一道嬌嬈的女聲傳來:“兩位爺,可要奴家找些姑娘相陪?”

華鑫“……”謝懷源“…滾。”

一陣負氣而去的腳步聲漸漸走遠,華鑫松了口氣,正想問菜怎麽還沒端上來,又是一陣敲門聲,一道嬌媚的…男聲傳來:“兩位公子可要找人來相陪?我們這裏有幾個極好的孩子啊,那長相身段,可比女子有趣味多了。”說完還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嬌笑’。

謝懷源“……”

華鑫被他的‘嬌笑’笑出來了一片毛栗子,一下子毛了,沖着門外喊道“滾滾滾,這裏有人伺候了,有本事下次再來!”

謝懷源“……”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又傳來一陣敲門聲…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了一眼,還是華鑫道:“這裏什麽人都不要!”

敲門聲頓了一下,然後敲得更加劇烈了,華鑫就聽見大力在外面一邊拍門一邊嚎道:“大人,小姐,老爺出事了!”

華鑫先是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謝懷源,後者微微皺了皺眉,起身向外走去,她見他步伐不亂,心中稍定,也起身跟了上去…

……

昨晚上忙亂了一宿,今天早上上課的時候難免沒精神,她無精打采地跟在昭寧身後,向着天寶苑的方向走去,一不留神差點栽倒在花叢裏,幸好昭寧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她仔細看了看華鑫臉上的黑眼圈,問道:“聽說…昨晚上謝國公病了?”

華鑫嘆氣道:“是啊,昨晚上謝…父親就不大好了,半邊身子都木了,直到今天早上還能稍稍好些,至少能動彈了。”想到謝必謙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催侍疾的尼桑上朝,催自己上課,她就覺得自己這一晚上忙的真不值。

昭寧一臉好奇,繼續八卦道:“聽說謝國公是為着二你哥哥的事才被氣病的?”

華鑫壓抑着強烈的想對這件破事吐槽的*,心中默念‘家醜不可外揚’搖頭道:“哪裏的事?父親身子不好,昨日吹了些風,受了涼,這才不好的。”

昭寧無趣地撅嘴,正要拉着她多挖掘點料,轉眼卻已經到了學苑,她只能遺憾地住了嘴。

今日是夏太史的課,太史是文官領袖,能領導文官這群誰也不服誰的鬥雞,這老頭學識自然極為淵博,說是當世鴻儒也不為過,而且他講課不似魏太傅那般愛賣弄文采,夏太史提倡啓發教學,喜歡引用當下實例,而且講話都是一聽就懂的白話,因此華鑫對他的課倒不似魏太傅那般反感。

華鑫放好筆墨紙硯,轉頭正想和尼桑聯絡下感情,卻發現阮梓木正坐在後方,沖她拱手而笑,神情依舊從容不迫,甚至更帶了些說不出的自負,絲毫不見幾日前的狼狽。

華鑫有些驚異,皺了皺眉,別過臉不去看他。昭寧湊在她耳邊道:“也不知這日怎麽得了大皇兄的賞識,便也入了這學苑。”

華鑫恍然,原來是大皇子的本事…

夏太史這時已經進了屋開始講課,他今日講得是《孟子.盡心下》,還拎出幾個當朝的例子來講解,華鑫正聽得得趣,忽聽見後面阮梓木突然插口道:“太史公,我聽聞您論仁之道,突然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夏太史有些訝異,但還是道:“你且說來。”

阮梓木微微一笑,聲音露出幾絲銳利來:“《孟子》有雲,仁者無敵于天下,說明仁可以服衆,更可以教化天下萬民,可有人偏喜好以殺戮來威懾衆人,為了震懾,甚至不惜動用屠城這等慘無人道的手段,是否是倒行逆施,棄天下大義于不顧呢?”

華鑫聽得一驚,他這明明暗指的是謝懷源,還諷刺他連屠胡羯三城,是以殺戮來威懾衆人,是倒行逆施之舉。

此事在謝懷源班師回京時就引起軒然大|波,謝懷源也享受了許多文官的筆杆子攻擊。

夏太史沉吟片刻,看向謝懷源的眼神也冷淡了幾分,緩緩道:“此舉不仁,此人不仁,久而久之,必然天下離心。”

華鑫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所以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人家拿着刀子要跟你打仗,這幫酸腐儒生跑去伸着脖子滿口仁義道德,簡直是找死。其實她也嘆息謝懷源血腥氣太重的手段,不過她自己不喜歡,不代表樂意聽別人說謝懷源哪哪不好,這簡直比別人罵她自己還讓她惱火,真是不能忍!

謝懷源不知聽到過多少次攻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當耳邊一陣清風刮過,淡漠無言,不是不争,是不屑争。

他微微垂下眼眸,好似不屑一顧,神情慵懶淡然,并不去看旁人的各色目光。就聽耳邊一道熟悉的傳來:“太史公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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