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七節

那綠竹小箭箭身翠綠，比普通弓箭來的短小，淩軒一眼便認出正是柳毅平日所用。這支小箭大半截變色，顯然是已經射入這刺客體內的，淩軒記得剛才自己遇險，正是被窗外射來的一箭所救。而射這支箭的看來不是旁人，正是柳毅。

淩軒腦中湧過千萬個念頭，他本是個聰明人，只一剎那，便将整件事情想得通通透透。柳毅若要害自己，剛才自己昏迷之時便已害了，那時人不知鬼不覺，何需再弄出個殺手來畫蛇添足。想來柳毅的确是在茶中下藥，但卻出自一番好意，只怕是覺得淩軒太過辛苦，有意要讓他休息片刻，那刺客來襲，卻是柳毅料想不到，柳毅趕到窗外時，剛來得及放箭救了淩軒一命。

“大哥雖然言行不拘小節，待我卻是真心。我卻時時疑神疑鬼，處處設防。淩軒啊，淩軒，枉費你平日自诩謀略過人，若論待人之誠，你又怎及得上大哥萬一。”淩軒心中暗暗自責。他之所以與柳毅結拜，多半出于要攻克梅嶺要塞之需，雖然結義之後，時時告誡自己，要以真正敬重兄長之禮來對待柳毅，其實內心深處，仍處處提防着柳毅。只因柳毅曾投敵叛國，為人又難以捉摸，所以雖是結義兄弟，在淩軒心中，柳毅的可信度還遠不及方勁等幾個心腹大将。

“我那日與大哥結義，曾說要以誠心回報大哥，結果大哥待我以誠，我卻幾時對大哥以誠心相待過？”

“六弟”忽聽柳毅不遠處一聲呼喚，淩軒迎上前去，不及開口，身邊岳至勇已經搶先問道：“柳将軍，大将軍剛剛遇刺，刺客已然自盡，你剛才卻去了哪裏？”語氣中滿是懷疑。淩軒身邊衆将對柳毅行事作風也有不滿，只是礙于他是大将軍的結義兄長，不敢公開質疑，此刻聽岳至勇一問，都覺得柳毅頗為可疑，想聽柳毅如何回答。

柳毅卻一臉不以為然道：“我去了哪裏，需得向你禀報嗎？”

“要塞防守嚴密，若無內應，那刺客如何進得來？”岳至勇又是一聲質問。

柳毅臉色一變，狠狠道：“你敢是指我就是那內應嗎？”轉頭又問淩軒：“六弟，我在你茶中下藥，累你遇險，你是否也在疑我？”此言一出，衆将嘩然，想不到柳毅居然膽敢在淩軒茶中下藥，且當衆承認此事。不等淩軒吩咐，數名将領已經散開，立在柳毅的四處，隐隐對柳毅形成合圍之勢，只等淩軒一聲令下，就要一湧而上，将柳毅拿下。

不想淩軒卻徑直走到柳毅身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大哥，你我兄弟一體，小弟不相信大哥，難道連自己都不相信嗎？”語氣誠摯無比。在淩軒來說，之前已叫過柳毅無數聲大哥，卻只有今天這一聲，才是發自肺腑。柳毅一呆，眼中竟不覺潮熱起來。兄弟倆人并肩而立，都覺這兄弟二字此刻才算真的名副其實。

第二日，淩軒升坐軍帳，商議軍情。昨夜淩軒遇刺，一來刺客身份不明，二來也沒有造成什麽傷害，所以淩軒思慮過後，将此事經過寫下，派人送到仍在嘉陵誠內的震西王處。希望借助震西王多年與鄰海國人交手的經驗，查明此事。而眼前軍中當務之急，卻是如何收複流仙郡。

本來淩軒設計，奪得梅嶺要塞之後便以烽火誘得葉子丹率軍來梅嶺增援，只需葉子丹率軍進入梅嶺峽谷就可以依仗梅嶺峽谷的地形和梅嶺要塞的堅固，将葉子丹大軍合圍，一舉全殲。這計策本來極好，可惜只實現了一半。

葉子丹雖然率大軍離開了流仙城，卻在趕往梅嶺的途中忽然停頓下來。一早淩軒更得到探馬禀報，葉子丹的精銳大軍開始調頭向流仙城方向後撤。看樣子，多半已得到梅嶺要塞被大渝軍攻克的消息了。

淩軒原本就對在梅嶺聚殲葉子丹大軍不抱十分希望，設計之時，他只求将葉子丹引出流仙城即可。所以聽到探子的回報也并不如何失望。現在他所關注的，是流仙城內的田敬武将如何動作。

田敬武本是大渝武将世家出身，一向有忠勇之名，據柳毅講，當初田敬武之所以投降永興，也是出于對城中數十萬百姓和将士性命的考慮，有不得已的苦衷。淩軒自然相信柳毅所言，不過孝康帝下令将田敬武全家抄斬卻也是真的，而且被抄家斬首的還不止田敬武一家，還有其他田敬武部下将軍六人也遭遇同樣的命運。所以說田敬武及其部下雖都是大渝人，卻與大渝朝廷都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也是為什麽葉謀全會信任他們，讓他們繼續統軍的主要原因。

淩軒曾私下問柳毅，如果自己率軍與葉子丹相争，流仙城內的田敬武會相助哪一方？

柳毅思慮很久，無法明确回答。只是說：“義父可能有心傾向大渝，但其他幾位将軍卻深恨皇上殺他們全家，情勢到底會怎樣，我也很難預計。”

淩軒聽了，不能說沒有失望，不過也知道柳毅所講是實情。這中間的微妙之處，實在不是外人可以預測的。但是現在淩軒手中只有五萬多人馬，加上柳毅手下的兩萬人也不過七萬人，如果流仙城內田敬武的八萬多大軍與葉子丹連成一氣，淩軒要想收複流仙郡實在非常困難。

“諸位将軍，我打算率軍在鶴崗與葉子丹大軍對決。”淩軒這樣向帳中諸将宣布。鶴崗是流仙城附近的一處小城。

接下來他做了些說明，鶴崗城池狹小，城中也沒有什麽軍糧儲備，而且城中水源不足，不适合堅守。如果敵軍駐紮在這裏，受到攻擊，唯一的選擇就是出城迎戰，而鶴崗城外是一片開闊的平原，最适合騎兵突襲。淩軒在嘉陵訓練了八千鐵甲精騎，正好可以派上用場。雖然敵我雙方的兵力都是五萬人左右，不過淩軒有信心他整訓的大軍絕對可以取勝葉子丹的蠻兵。

“諸位可有異議”淩軒說完，詢問帳中的所有将領。

異議是肯定有的，

“大将軍，葉子丹大軍現在向流仙城方向退卻，極有可能退入流仙城中，多半不會在鶴崗駐紮。”

“大将軍，鶴崗離流仙城距離不過數裏，如果我軍與葉子丹大軍交戰時，流仙城的叛軍忽然加入戰團，我軍勢必腹背受敵。”

淩軒聽了衆人異議，轉頭問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毅：“柳将軍，你意下如何？”因為是在軍帳之內，淩軒換了一種正式的稱呼。

柳毅之前一直沉默不語，忽聽淩軒問到他，猶豫了片刻道：“要實現大将軍的計劃，不但要迫使葉子丹大軍不入流仙城，而且還要保證流仙城內的大軍不相助葉子丹。這兩件缺一不可。”

“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淩軒胸有成竹道：“我想請柳将軍率領部下騎兵，趕在葉子丹大軍回到流仙城之前，對葉子丹的人馬進行襲擾，不必與敵軍正面交鋒，只需騷擾敵軍進程即可，但務必讓敵軍看清楚你部的旌旗番號。”

柳毅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那葉子丹知道我與義父的關系，看見我部忽然反叛，自然會對義父起疑心，為防萬一，決不會再入流仙城，只會到鶴崗駐紮。可是又如何保證流仙城人馬不會相助葉子丹呢？”

淩軒道：“葉子丹駐紮于鶴崗之後，柳将軍将部下人馬布置在流仙城與鶴崗之間，截斷鶴崗與流仙之間的通道。并在高山上，廣插旌旗，田老将軍的大軍必然不會再出城來助葉子丹。”

柳毅道：“義父與其他幾位将軍念及與我的舊情，看見我部旌旗，自然不會來攻。大将軍正好乘機将葉子丹一舉殲滅。大将軍的妙計，末将佩服。不過請問大将軍，滅了葉子丹之後，又有什麽奇謀來對付流仙城內的叛軍呢？”柳毅十分不快，淩軒設計雖說是巧妙，但分明又是在利用自己。被人利用本已不好受，偏偏還被這結義兄弟一再利用。

淩軒也頗感歉意，他裝作沒聽見柳毅的質問，分派過諸将，才摒退衆人，獨留柳毅在帳中，起身問道：“大哥，你在怪我嗎？”

柳毅沉默片刻，無奈道：“這樣也許最好。義父未必有心與大渝為敵，你這法子，不過是給他老人家一個不出戰的借口，我依你計策行事就是。”

淩軒向柳毅深施一禮道：“多謝大哥成全。”

柳毅冷冷道：“六弟，我不知你還有什麽奇招，不過你莫忘了，你曾答應過我，要保我義父周全，若你食言的話，莫怪我不講兄弟情誼。”

淩軒道：“大哥放心。大哥的義父也就是我的長輩，小弟不敢冒犯。小弟對大哥一片赤誠，不敢有負大哥信任。”

柳毅哼道：“赤誠？我原也以為你是赤誠君子，卻還不是被你處處算計。你機謀智慧，詭變百出，比那些真正的陰險小人厲害豈止千倍萬倍？葉謀全若知道會碰上你，只怕也不敢與大渝為敵。”

淩軒被說得半晌無言，好久才姍姍道：“無論大哥怎麽想，小弟只求能早日擊退外敵，收複失土，保我大渝江山平安。”

柳毅見淩軒如此，倒有些後悔話說得重了。便東拉西扯，與淩軒談些詩詞、美酒之類的話題，見淩軒不甚了了，知道他不感興趣，嘆息道：“六弟，人生在世，樂趣極多，美酒佳肴、音樂歌舞、絕妙佳人、琴棋詩書，你竟一樣都不喜歡嗎？”

淩軒想了半天，道：“大哥說的這些，小弟的确都不太懂。想必大哥是樣樣精通的？”

柳毅得意地笑道：“我雖然談不上樣樣精通，卻樣樣都懂得享受，比你這只懂得行軍打仗的怪胎卻強了百倍。”

淩軒回想自己一生所為，的确除了學會了戰神之法，懂得些行軍打仗的道理之外，似乎一無是處，若不是永興兵馬忽然來犯，自己恐怕就會是個整日游手好閑的太平皇子，成為逍遙米蟲一類的人物。

只是他向來好勝，被柳毅這般奚落，實在是不甘心，想了許久，忽然喜道：“大哥，你說的這些我固然不會，不過小弟卻有一項本領，大哥一定沒有。”

柳毅有些奇怪：“是什麽？”

淩軒道：“小弟擅長種菜，但凡大哥叫得出名的蔬菜，小弟都會種。”

柳毅驚訝萬分，十分不信：“你？種菜？”

淩軒點頭笑道：“正是，小弟不但會種菜，而且還會賣菜，那些買賣上的算計，我是樣樣精通的。”

柳毅見他說得天真，竟像個半大孩子似的，直覺十分可笑道：“難怪六弟你算計起敵手來也是算無遺策，原來是從賣菜中學來的。”

柳毅卻不知道，淩軒原本年紀不大，閱歷淺薄，而且天性簡單，本性就像是個孩子。

只是淩軒自從東京起兵以來，以自己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恐人不服，在部屬面前，便謹言慎行，不茍言笑，努力保持大将軍的權威。每日殚精竭慮，無時無刻不在思謀着如何出奇制勝，打退強敵。他雖然對人随和，卻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心中喜怒絕不輕易外露，不該說的話也絕不多說一句。若非昨夜發生的事情，柳毅一輩子恐怕都見不到淩軒的真面目。如今淩軒既然決定敞開心扉，對柳毅以誠相見，不自覺地那孩子般的性格便顯露出來。

淩軒見柳毅嘲笑自己，也不生氣道：“大哥的樂趣小弟不會享受，不過小弟的樂趣大哥也不見得會享受。”

柳毅笑道：“六弟的樂趣就是種菜賣菜嗎？”

淩軒點頭道：“等打退蠻兵，小弟就在京城建一座大大的宅院，房前屋後開出許多菜地。然後将我娘，妹妹，還有…。”他本順口想說月兒，幸好收得及時，沒說出口。

柳毅奇道：“還有誰？”

淩軒笑道：“還有大哥你啊，一起接到我府中，我每日耕作，你們日常所需的小菜，都不需再向外邊集市上去買了。那時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和和美美，沒人來管束我們，也沒人敢來欺負我們，豈不快哉？”

柳毅聽得匪夷所思，實在難以想象，這叱咤疆場，智勇無敵的大将軍的願望竟然就是如此簡單。不過他見淩軒說這話時，面露想往之色，目中光彩閃爍，顯然全是肺腑之言，便不再取笑，而是道：“你妹妹便是當今公主，你娘好歹也是個娘娘，我若住在你府中，身份好像不對。”

淩軒笑道：“你是我大哥，怎說身份不對？大哥放心，我娘為人最是慈和，我妹妹雖然調皮，心地卻很善良。她今年也已快十六歲了，和大哥一樣，一有機會，就喜歡取笑我一番，你們兩個一定合得來。”

柳毅聽淩軒講得自然，直似把自己當作最親的親人一般，心中感動，竟不由地也開始向往那未來的家居生活起來。

“我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在一處山青水秀的地方，蓋一處房子，與至愛親朋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苛捐雜稅，不愁衣食冷暖，也不受人欺侮淩辱，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心向往之，大夥權且看看，別太當真。世上事，多半不會這麽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