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十節
随着最後一個敵兵消失在晚霞中,龍昌城四周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安詳。成群的野鴨在才剛做過戰場的池塘中來回嬉戲,天空中可以聽到晚歸的鳥群急速的撲打翅膀的聲音。如果不去看道路上留下的屍體和殘肢,如果不去留意騎兵們身上浴血的戰袍,也許沒人會相信剛剛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第二天清晨時,淩軒、吳嘉和秦令威三人,吃過早飯,又聚在一起,三人來到城頭,遠望四周,依然是那麽寧靜迷人,不過秦令威眼中的龍昌不再僅僅是純淨美麗的水鄉了,現在他知道了溫柔平靜的波光下面,掩藏着怎樣的殺機。
忽然守城的兵士發出了一聲叫聲,遠處路的盡頭升起了遮天蔽日的煙塵,預示着有大隊人馬正在靠近龍昌城。秦令威有些緊張,意外地卻發現淩軒露出了笑容,對吳嘉道:“他們到了。”
他從打開的城門縱馬迎了出,好奇的秦令威也和吳嘉一起跟了出去。他的好奇心不久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因為看到一位長發輕揚,忽閃着一對靈動的大眼睛的少女,騎着一匹栗色的小馬從遠方飛奔而來。奔到近前,清脆的聲音如清泉流淌:“軒哥哥,你又丢下我一個,下次可不能了。”說話間,少女縱身一躍,身體輕盈如一片羽毛,從自己那匹栗色的小馬上穩穩的落在淩軒身前的馬背上。秦令威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天下間居然有這樣靈動的姑娘,美在天然,沒有一絲一毫雕琢的痕跡。他轉頭看看吳嘉,發現他毫不驚奇,只是微微含笑,笑容頗多深意。
淩軒卻被吳嘉的笑容和秦令威好奇的目光弄得窘迫不安,輕斥道:“調皮的丫頭!”
少女一笑,笑顏如花,顯然毫不介意淩軒的斥責,相反因為聽出斥責聲中包含的親昵和寵愛而沾沾自喜,向吳嘉和秦令威秦等衆人微微點首示意。
秦令威轉頭問吳嘉:“這位是…?”
不等吳嘉回答,少女搶先回答道:“我是軒哥哥最親的人。”
秦令威這次可以肯定看出淩軒臉紅了,“原來叱咤疆場的大将軍也會臉紅”,他一邊想,一邊心中不由暗自好笑。“莫非大将軍出城來就是為了迎接這位姑娘?”
年輕的大将軍不久恢複了鎮定,但多少還有些局促,他對秦令威解釋道:“這是我妹妹凱麗,凱麗,這是秦大人,朝廷的欽差,你不要胡鬧。”
凱麗不以為然:“我哪裏胡鬧了?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嗎?你說過要和我一生相親相愛,難道是騙我的嗎?”她說得理直氣壯,似乎還很委屈。
“我是說…”淩軒想要反駁,眼角的餘光卻發現身邊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每一只耳朵都支得老高,一副好戲開演,千萬不能錯過的模樣。他馬上放棄了與凱麗講理的念頭。決定只當身前坐的是一尊美麗的雕像,不管凱麗再說什麽,都不與理會。
幸好凱麗見他不說話了,自覺占了上風,也不再有什麽驚人之語了,只安靜地坐在馬上,身體斜靠着淩軒的肩部,怡然自得。
不過這麽一來,淩軒便感覺到這尊雕像的柔軟溫暖,還不時有陣陣清幽的香氣鑽入他的鼻孔,幾根飄揚的長發輕撫着他的臉部。他忽然覺得身下湧動着一股熱浪,不知不覺地,雙手緊緊摟住了雕像的纖腰,胸中騰起一片暖洋洋的舒适感。這一舉動自然又讓他身邊的人多了些擠眉弄眼的理由,淩軒卻沒在意。
不過秦令威沒注意到這一點,“凱麗?”他一聽到這名字,就有些吃驚:“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聽到過,怎麽想不起來呢?”他陷入苦苦思索中。
遠處一隊隊騎兵踏着密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騎兵之後,還跟随着大隊的步兵。隊列威武整齊,從招展的旌旗可以看出,那是原本駐紮在龍華的大渝軍趕到了龍昌。淩軒恍然驚覺,慌忙松開雙手,對凱麗道:“我有軍務在身,你先進城等我吧”
本以為凱麗一定又要反對,不想凱麗一聲不響,點頭答應,跳上自己的栗色小馬,在一小隊兵士的簇擁下,徑直進城去了。淩軒有點發愣,覺得凱麗與剛才相比似乎大不相同,卻說不清楚是什麽不同。
大隊漸漸靠近,前列的幾員戰将看見淩軒,紛紛催馬上前,躬身行禮。“參見大将軍”
淩軒舉手還禮:“諸位辛苦了!”
黑袍将軍岳至勇上前道:“啓禀大将軍,末将依照大将軍先前的計謀,于昨日中午,在落日坡設伏,一舉全殲四萬名永興蠻兵,生擒了蠻人的王子葉淩。”他說着話一揮手,後邊的兵士推出來一個全身被綁,卻滿臉傲色的精壯青年,雖然已成階下之囚,卻依然掩不住一派華貴之氣。
随淩軒出城迎接的衆人發出一陣震驚的喧嘩。秦令威也從沉思中驚醒,心中納悶:“怪不得昨天來此的只有兩萬蠻兵,想不到蠻人居然會分兵四萬去落日坡,卻恰好中了大将軍的伏擊,連這永興王子也被擒住了。聽上去大将軍早料到會如此,這麽說來駐守龍華的大隊軍馬早就起程趕往龍華,駐紮在落日坡了,這是怎麽回事?
淩軒點點頭,認真地看了那青年王子兩眼,“原來閣下就是葉淩王子,幸會!”
“有何幸,卑鄙無恥的小白臉!”葉淩出言不遜,周邊的将領們勃然變色,大聲呵斥起來。淩軒苦笑了一下,這倒是頭一次聽人這麽稱呼自己。“卑鄙無恥?”或許是吧,“小白臉?”我是嗎?他擺手讓人把葉淩帶下去,好生看管,一個王子握在手中,肯定是有用的,不過該怎麽用,一時卻還想不到。
“至勇,這次你居功至偉,殲滅四萬蠻兵尚在其次,能生擒永興王子,可說是奇功一件。”淩軒毫不吝啬地誇獎那黑袍的将軍,岳至勇的能力的确是越來越強了。現在全軍上下,他大概是除淩軒外最擅帶兵打仗的将軍了。
岳至勇躬身道:“全靠大将軍計劃周全,任将軍誘敵深入,末将才能立此微末之功。”
淩軒一笑點頭,“至勇過謙了!”,轉頭問旁邊一員精瘦的将領:“肖鵬,你部下傷亡如何?”
那精瘦的将領正是原來駐紮在龍昌的騎兵統領任肖鵬,聽見淩軒詢問,他躬身應道:“禀大将軍,傷了三百多士卒,死十四人,其餘安然無恙。”
淩軒微笑嘉許道:“做得好,傷亡不多,又能使敵兵不起疑心,十分難得。”
任肖鵬輕笑道:“這還不是多虧了陳國舅和梁都督。”
秦令威心中疑惑不解,那任肖鵬本該護送陳貴和梁贊回龍華城去,為何此刻會回到龍昌,又說什麽誘敵至落日坡之類的話,他聽到任肖鵬的最後一句話,心頭劇震,大聲喝問道:“任将軍,陳國舅與梁都督如何了?”
任肖鵬吃了一驚,他剛才沒注意到秦令威也在淩軒身邊,所以口快了些。此刻不免心中暗暗後悔,望了望淩軒,遲疑不敢馬上回答。
淩軒卻面不改色,對任肖鵬道:“肖鵬,秦大人問你話,你可據實回答。”
“是”任肖鵬便朗聲将經過講了一遍,原來前夜午時他随同梁贊和陳貴率領七千騎兵離開龍昌,昨天上午,忽然發現被四萬多蠻兵追蹤趕上,于是他們便帶着騎兵一路邊打邊撤,退到落日坡。落日坡駐有岳至勇的重兵,正好依據山勢埋伏,等追蹤的蠻兵落入埋伏,便一舉初級将蠻兵四萬多人全殲,還生擒了蠻人的王子,可說打了大大的勝仗,不過陳貴在亂軍中被蠻兵所殺,梁贊也受了傷。”
秦令威越聽臉色越是陰沉,聯想起昨天城樓上吳嘉的話,心中打了突,忽然一片雪亮。“梁都督現在哪裏?”
岳至勇向後招呼了一聲,幾個兵士擡着一頂軟椅走了過來,秦令威定睛一看,只見梁贊臉色蠟黃,猶自昏迷不醒,身體下部到處是血跡,十分駭人。“梁都督傷在何處?”秦令威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梁都督被敵将一刀砍在左腿上,又從馬上掉了下來,這條腿可能保不住了,性命倒是無礙的。”任肖鵬低聲說。
秦令威大怒,武将缺了一條腿,還怎麽上馬,怎麽打仗?這比丢了性命更殘酷。他指着任肖鵬喝道:“梁都督是軍中主将,你們這些人卻不顧梁都督的安危,聽憑他在亂軍中身負重傷,你們這麽做,眼裏還有軍法王法嗎?”
任肖鵬愣了片刻,忽然大聲道:“我大渝軍中,沒有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的主将。臨敵對戰,身為主将自然要身先士卒,軍法從不曾規定我們要拼死保護懦夫。”
秦令威一呆,發現自己竟無法反駁。“肖鵬,不得無禮”淩軒喝止了任肖鵬。“是”任肖鵬應了一聲,退了開去。
淩軒道:“秦大人,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死傷是難免的,大人不必介懷,還是回城休息吧。”
秦令威半晌無言,默默地望着淩軒,試圖想看透他的內心,不過最終發現自己徒勞無功。他喘了口氣,困難地提出問題:“大将軍,你早知道陳國舅和梁都督只要一出城,就會被蠻兵發覺追蹤,對不對?”
淩軒星眸一閃,答道:“對,我知道。”
秦令威又問:“這麽說,你是把陳國舅和梁都、督當作引誘敵人的餌,誘使蠻兵分兵兩路喽?”
淩軒眼中光芒閃爍點頭道:“對,龍昌城不易堅守,蠻人見到軍隊棄城而逃,定然以為是城中精銳所在,會派大部分兵力前往追蹤。這樣龍昌城的壓力也就減輕了。而落日坡地勢奇特,又是回龍華的必經之地,在那裏設伏效果将十分理想。”
秦令威沉默片刻,忽然低聲問道:“如果我也随國舅一同撤離,是否我也會和國舅一樣?”
“不會,秦大人,你忠君愛民,又怎會和國舅相同?”淩軒的回答依然平靜坦然。只是秦令威卻聽出這溫和的話語中包含着多麽銳利的一層意思。秦令威忽然感覺不寒而栗,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已被對方看穿了。他低垂下頭,不敢再去看那雙閃耀着星星般光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