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課前的自習時間,蘇文韞跟唐柊交頭接耳
“東西藏好了嗎?”
“我辦事你放心,已經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了,随時可以去取。”
“好好好……對了,咱們班那個新同學什麽來頭?”
“你說第四組最後一排那個?據說是從首都轉來的。”
唐柊以為自己聽錯了:“首都?瘋了吧,生怕到時候高考發揮不出真實水平?”
老孫負手走過,被後排的同學叫住問題目,蘇文韞趁機又轉過來,小聲吐槽:“誰知道呢,康莊大道不走,非要跑我們這兒來擠獨木橋,可能長得好看的人腦筋都不太好。”
唐柊覺得這小子在拐着彎罵自己,礙于教室裏太安靜沒同他計較。
他們的座位在第三組中後,脖子往左扭個120度就能看到第四組最後一排。唐柊看見新同學把新書攤開蓋在腦袋上,臉朝窗戶趴着,正在睡覺。
看完轉回去,唐柊又拍拍前座蘇文韞的肩:“欸,他叫什麽名字啊?”
N城隸屬于J省,以課标知識多且難、學習安排緊且繁著名。
作為本市能排到前十的Beta高中,教導處對十五中的高二年級網開一面,仍給予了一周兩節體育課作為本校重視素質教育的證明。
周一下午就有一節體育課,然而雨還沒停,二(3)班全體學生留在教室裏上自習。
教數學的陳老師上午兩節課沒講夠,把暑假布置的幾張試卷發下來,前後座交換,她邊講大家邊互相批改。
尹谌拿的是賀嘉勳的卷子,錯誤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簡直不像理科班的學生能做出來的。
把卷子換回來的時候,賀嘉勳笑嘻嘻地把空白試卷給尹谌:“尹哥我給你把重點題目都圈了,你要是不樂意重新做一遍,我那張你拿去也行。”
尹谌選擇空白試卷。
陳老師走後,自習課還剩十五分鐘時間。尹谌正用鉛筆在第一道大題上做輔助線,前座的賀嘉勳又轉過來,把一沓東西放在尹谌桌角:“木冬冬給你的。”
沒來得及問木冬冬是誰,怕被熱愛在教室外面巡視的老孫逮住的賀嘉勳就縮頭縮腦地轉回去了。
是一疊十六開透明包書皮,看數量正好夠包今天發的書。
尹谌随便翻了下,中間夾着幾張紙,最上面那張寫着:感謝出手相救,送點實用的給你!
橫平豎直字很秀氣,尹谌翻到下一張,一整版不幹膠标簽貼,想來是貼在封皮上用的,那個叫木冬冬的小強盜還貼心地把班級和名字給預先寫上了。
——二(3)班,尹椹。
從小到大經常被叫錯名字的尹谌哼笑一聲,心想這種新奇的錯法倒是頭一回見。
開學第一天沒有晚自習。
下午最後一節課下,唐柊跑到廁所不死心地跟臉上還沒落盡的染料較量,蘇文韞提着兩只尼龍袋在門口等他:“祖宗你倒是快點啊,都過飯點了,我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做啊當然做。”唐柊用跟同桌借來的卸妝水狠狠擦臉,“我這不是為了咱們流動攤點的形象嘛,總不能再像中午那樣把小朋友吓跑。”
“吓跑小朋友事小,引來地頭蛇事大。”想起中午的大逃亡,蘇文韞心有餘悸,“你說要不要換個地方賣啊?實小門外都被他們包了,我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搶生意,不是找打嗎?”
搶的是開學這幾天實驗小學門口的文具生意,兩只尼龍袋裏面裝滿鉛筆、橡皮、文具盒,還有各色包書皮。沒人比他們倆熟手更清楚小學生報道需要準備點什麽,老師的要求多且繁瑣,文具都要求統一樣式,他們把進價便宜的文具零售價翻幾番,賺的就是新手家長沒經驗準備不充分的錢。
唐柊把沾了灰黑污漬的面紙扔掉,見鏡子裏的面孔總算沒那麽驚悚,松了口氣:“怕什麽,鬥不過就跑,就算捅到學校裏也是明擺着勤工儉學,校長說不定還會給我倆發獎狀呢。”
蘇文韞勉強被說服,哼哼唧唧地應了,趁唐柊還要折騰一會兒,把尼龍袋放在地上,蹲下清點裏面的貨物。
“不對啊……”越點越迷惑,蘇文韞撓頭,“十六開包書皮我留好了我們倆的份,怎麽只剩這幾張了?”
想到中午的獻吻,唐柊還有點臉熱。他掬一捧涼水澆在臉上:“包書皮啊?我拿去報恩了,就中午幫我忙那個新同學。”
“标簽貼也給了?”
“不止,我還貼心地給寫了名字,不想欠他的人情。”洗幹淨臉,唐柊甩了甩腦袋,“話說他的名字也挺奇怪的,尹椹,他媽媽是在吃桑椹的時候生他的嗎?”
下午剛把這兩個字寫給他看的蘇文韞哈哈笑:“人家叫尹谌,跟早晨的‘晨’同音……什麽桑椹啊,我看你是餓了吧?”
“什麽?”唐柊忽地反應過來,扭頭驚道,“那個字不念右半邊?”
同一時間的另一邊,尹谌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繼續往前走的同時揉了下鼻子。
體質原因,他天生對氣味敏感,連兩座不同的城市都能通過味道區別開。比如首都的雨後空氣清冽幹冷,而N城仍舊潮濕黏糊,時而飄來路邊小攤散發的熱氣,梅花糕、茴香豆、酒釀元宵……空氣裏流動着各種食物混雜的甜香。
租的房子離十五中不遠,沿着路邊低矮破落的商鋪走一陣,經過一幢待拆的樓房,再穿過一條小巷就到了。
尹谌早上走得早,巷子兩邊的店門都沒開,這會兒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昨晚見過的那家成衣店也亮起昏黃的燈,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坐在門口的老式縫紉機前踩踏板,時不時擡頭朝外面張望,像在等誰回來。
夜鳥歸巢時分,尹谌卻不太想回那個新家。
他在樓洞的拐角處倚牆站了會兒,老樓的聲控燈年久失修,是以好幾個人上下樓從身邊經過,都沒看見隐匿在黑暗中的他。
獨自一人的安靜,對于尹谌來說是安全感的來源之一。
短暫的時間裏他想了很多,從無憂無慮的童年時期到颠沛流離的少年時期,再到被當成一個物件争來搶去,不得不掩藏鋒芒的當下。
直到周遭喧嚣漸起,樓上各家的窗戶裏飄來炒菜的刺啦聲和濃濃的油煙味,尹谌才呼出一口氣,拎起書包走出去。
在拐角處迎面撞上一個人。
對方顯然吓得不輕,叼在嘴上的煙都掉在地上:“尹、尹哥你怎麽在這兒?”
一個小時後,住在樓下的賀嘉勳以同學的身份登門拜訪。
林玉姝客氣地将他送到尹谌的房間:“待會兒我把茶點送來,小谌你好好招待客人。”
門關上,尹谌指房間裏唯一能坐的床:“坐吧。”
賀嘉勳把手上拎着的一串葡萄放下:“我們這兒好久沒來新鄰居了,我媽讓我轉達一下歡迎和慰問。”
尹谌點了下頭:“謝謝。”
坐下後,将這不大的房間四處打量一番,賀嘉勳道:“你們剛搬過來,還有不少東西沒添置吧?”
尹谌說:“用不着,就是個睡覺的地方。”
賀嘉勳“啧”了一聲表示不贊同:“睡覺的地方更應該布置得溫馨舒服啊,看你這兒,窗簾都是破的。”
尹谌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床頭的布窗簾下方果然撕開一個裂口,窗外的路燈光剛好從中透進來。他轉身,随便抄起一本書豎在窗臺上擋着。
賀嘉勳被他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弄得一愣,定睛一看裏面還夾着張什麽證書,挪過去翻開:“卧槽,鋼琴十級?”
尹谌垂眼收拾從書包裏拿出來的新書,沒說話。
“聽老孫的口氣尹哥成績也很好?” 賀嘉勳做了個抱拳的動作,“德智體美全面發展,小弟佩服。”
雖然這生活條件怎麽看也不像有錢人家,但賀嘉勳還沒無腦到那個地步,上趕着問他們家是不是遭逢了什麽變故。哪怕他心裏就是這麽認定的,畢竟尹谌又冷又傲,怎麽看都像個落難的貴公子。
賀嘉勳不由得起了點讨好的心思,從口袋裏摸出半盒煙,壓低聲音道:“尹哥來一根不?解解乏。”
畢竟還是學生,抽煙都偷偷摸摸的,剛才在樓洞裏就是背着家裏人出來抽煙,沒承想被新鄰居兼新同學撞個正着。
尹谌瞥了一眼他掏出來的東西:“不抽。”頓了頓又說,“我不會告訴別人。”
賀嘉勳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一下子放松下來,站起來伸個懶腰,接着掰了顆葡萄扔嘴裏,見尹谌不抵觸,閑來無事還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書。
“木冬冬給的書皮尹哥你咋不用啊?”翻到那疊透明書皮,賀嘉勳問道。
尹谌:“你要的話就拿去。”
賀嘉勳道了謝,樂颠颠地把書皮卷卷揣兜裏:“說起木冬冬,他也住咱們這一帶,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了,我可從來沒收到過那家夥送我的書皮……尹哥你是怎麽認識他的啊?”
尹谌用“在學校門口碰到過”應付過去,賀嘉勳嘴巴閑不住,又開始向尹谌八卦:“初中我就跟他在一個學校,你猜他那會兒的外號叫什麽?”
尹谌并不感興趣,出于禮貌回問:“什麽?”
“貧民窟小美人,哈哈哈哈哈。”賀嘉勳說着拍腿大笑起來,“我們這兒破是破了點兒,等拆遷也能分不少錢呢,‘貧民窟’是在形容他摳門,誰都別想占到他一點便宜。”
接着賀嘉勳舉了幾個例佐證唐柊的摳,比如校服總定最大號的一穿就是三年,比如怕花錢從不參加同學聚會,再比如小賣部買包面巾紙都要對比價格選最便宜的,回頭還撕開分層用。
“說起‘美人’的話,他從前是挺漂亮的,不跟那些Omega比,至少在我們Beta中相當鶴立雞群,當時還有外校的Alpha追他。誰知道男大十八變,上高中之後越變越醜,人又那麽小氣,漸漸就沒人追咯。”賀嘉勳聳肩道。
眼前閃過那雙黝黑發亮的眸子,蓬亂得不可思議的頭發,還有下雨天從臉頰滾落的道道泥水,尹谌在賀嘉勳關于此人如何不好惹的絮叨聲中,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
次日清晨,從桌肚裏掏出寫滿“二(3)班尹谌”的标簽紙的尹谌先是怔住,随後看到下面壓着的紙條就明白過來。
——昨天寫錯了,這是新的。
——現在我們兩清!
兩行字,依舊沒有落款,從末尾力透紙背的感嘆號可以看出動筆的人對浪費好幾張标簽紙的事多麽咬牙切齒。
尹谌對這種自顧自單方面的“報恩”方式無言以對,把這幾張連同昨天寫錯的那幾張一起塞進筆袋裏。
本以為這只是換了新環境後的一個小插曲,就像未來兩年的異鄉生活是他生命中的一段短暫經歷一樣,過去便過去了。可天不遂人願,越是想獨來獨往一身輕松,麻煩事就越容易找上門。
這天周五,晚自習尹谌依舊兩節課寫作業一節課睡覺。
趴下沒多久,聽見右前方傳來古怪聲音。
“噗嘶噗嘶,喂,大個子……喂,尹那個什麽椹,哦不,尹谌,尹谌同學!噗嘶噗嘶,醒一醒!”
尹谌怕吵,更煩有人在他休息的時候吵。眉宇微蹙,他用胳膊捂住一邊耳朵,本打算繼續裝睡,那頭變本加厲地蛇吐信子,刺耳的氣音好似銳器摩擦黑板,刮得耳膜生疼。
前座躲在高摞的書山後偷看漫畫的賀嘉勳自然也聽到了這動靜,幫忙用後背推了一下尹谌的桌子:“尹哥,尹哥你腳下……”
尹谌煩不勝煩,騰地坐直身體,屈放在桌下的腿順勢往前一伸。
不動還好,一動就壞了事。只聽一陣細微的咔嚓聲,尹谌慢慢擡起右腳,低頭看去,一面裂成三塊的小圓鏡赫然躺在他腳邊,反射着教室屋頂的長條白熾燈光。
花了點時間弄清楚狀況,尹谌朝右前方擡起頭。
鏡子的主人瞪着一雙大而亮的眼睛,嘴巴半張,透過覆在臉上的層層不明污漬,還是能看出他的震驚以及掩飾不住的……痛心疾首。
仿佛尹谌踩碎的不是一面普通的鏡子,而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傳世古董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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