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上尹谌回到家,整理包側面口袋鼓鼓的,手伸進去不多時,摸出來一個鴨蛋。
托在掌心細看,只見它外表圓潤,蛋殼白得發青,燈光下能明顯看見裏面空了一塊透明淺色,正是唐柊今天中午吃的那種。
可能是趁他出去接電話塞進去的,連賀嘉勳都沒留意到。
尹谌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蛋,放在桌上骨碌骨碌到處亂滾,放回書包裏可能會被擠壞。
怎麽說也屬于食品的一種,思來想去,尹谌打算暫時把它暫時安置在冰箱裏。
廚房門狹小,尹谌這個身材側身勉強進去。裏頭留給冰箱的位置也很有限,人站在面前能打開一條勉強夠拿取東西的窄縫。
尹谌把鴨蛋放在冰箱門的蛋拖上,林玉姝路過瞧見了問這是什麽,尹谌道:“鹹鴨蛋。”想了想又補充,“同學送的。”
“看來跟新同學相處得還行?”林玉姝難得露出點笑容,“那這地方算是沒選錯。”
尹谌關上冰箱打算回卧室,剛從廚房的小門裏擠出來,林玉姝又道:“不過也用不着跟他們走太近,最多待兩年就不在這兒了,用不着費心思結交這裏的朋友,以後大概率沒交集。”
這話讓尹谌想起晚自習前賀嘉勳那句“千萬不能跟這種人交朋友”,一種被控制、被束縛的無力感湧上心頭,他丢下一句“我自有分寸”,便回到卧室,關上房門。
周六周日尹谌都在家學習,樓下的賀嘉勳約他出去玩他也沒應。
有在首都兩年的高中生涯打底,N城的高一課程對他來說并不很難,加上有唐柊的筆記輔助,重難點整理得很快,總結完跟高二的課本一對接,有些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再回顧便茅塞頓開,思路都清晰了。
了卻了一樁大事,周一上學的時候尹谌腳步輕快,課間上操罕見地沒繃着臉,令從前排再度鑽到後排的唐柊啧啧稱奇:“周末碰到什麽好事了,說出來大家一起開心開心?”
尹谌沒說。
唐柊追在他屁股後面問:“我的蛋味道怎麽樣?”
尹谌:“你的蛋?”
“呸呸呸,我給你的蛋。”唐柊立馬改口,“沒剩幾個了,我可是從夏天珍藏到現在,吃一個就少一份快樂。”
尹谌:“那我明天帶來還你。”
唐柊失望地撇嘴:“啊……你還沒吃啊?”
尹谌信口道:“沒吃過,不知道怎麽吃。”
唐柊又來了勁:“就砸開挖着吃,筷子或者勺子都行,配白米飯白米粥都合适,整個剝開搗碎了拌在飯裏也……”
“唐木冬——”未說完的話消失在老孫的呵斥中,“出列!”
唐柊翻了個“我要完”的白眼,轉過去一臉無辜:“老師您叫我?”
老孫揮舞着小紅旗指着他罵道:“愛說話是吧?上早操都停不下來是吧?新同學都不放過是吧?待會兒化學課讓你講個夠!”
為人師表,說到做到,上午第四節 化學課,老孫把所有答題機會全都交給了唐柊。
這會兒不是固體可燃有機岩上臉可以解決的了,唐柊恨不得整個人都埋進固體可燃有機岩裏頭再也不出來。
臨下課,被折磨得只剩半口氣的唐柊又被老孫喊了起來:“已知(3)班有57名同學,如果分成四組,請問每組幾名同學?”
唐柊有氣無力:“報告老師,這是數學題。”
老孫眯着眼睛和藹道:“數理化一家親。”
唐柊沒辦法,蔫巴巴地回答:“每組14名同學。”
“已知14乘以4等于56,那麽還有一名同學……”
唐柊知道老孫這是又動了安排他獨自坐一桌的心思,急道:“就是我們班海拔最高的尹椹同學!”
被點到名的尹谌擡了下眼皮,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人家叫尹谌,”老孫十分嫌棄,“都上高中了還不會查字典,就知道省事讀半邊。”
唐柊就等他這句,理直氣壯道:“您讀我名字不也半邊嗎?可太省事咯。”
老孫語塞,全班哄堂大笑。
座位沒換成,新同學不樂意動,用輕飄飄的一句“坐這裏習慣了”拒絕了班主任老孫的一片苦心。
午休時間,尹谌不想待在教室裏,樓下有學生占了空地在打羽毛球,操場上更熱鬧,他只好往樓上走,準備去天臺吹吹風。
爬到上面才發現上不去,通往天臺的鐵門被一把厚重的鏈條鎖捆得嚴嚴實實,摸一下一手灰,顯然許久沒被打開過了。
“你也想上去啊?”
一道清亮的聲音自樓梯拐角處傳來,尹谌探身過去,唐柊抱着他的飯盒蹲在角落裏,鼓着腮幫子沖他笑:“巧啊尹椹……哦不尹谌同學。”
對于他總是叫錯名字這一點,尹谌本人沒有什麽意見,唐柊卻不放心,怕尹谌誤會自己有惡意,主動說明道:“你不覺得叫‘椹’也挺好聽的嗎?草木系的,看着就特別靠譜穩重。”
尹谌慵懶地搭了一句:“哦?”
“我說真的。”唐柊知道他在懷疑什麽,“我可沒誇我自己的意思啊。”
寧靜的午後徹底被打碎,尹谌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在心裏強迫自己接受現實。
兩人并排坐在通往天臺的最後一級臺階上,基本上是唐柊單方面傾訴,尹谌偶爾應兩聲。
“你今天中午又沒吃飯?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唐柊猜測,“還是我們這兒的飯菜不合你胃口?”
一猜一個準,這種擺在明面上的事尹谌撒不了謊,遂悶悶地“嗯”了一聲。
自打來了N城,尹谌就沒睡過一晚整覺。
老房子總散發着一股奇怪的黴味,開窗通風好幾天也沒起什麽作用,每次醒來睜眼看見凹凸不平的天花板,總有一種不知身處何地的驚惶。飲食方面就更不用提了,嘗過那碗味道難以形容的粉絲之後,尹谌對午飯都失去了興趣,寧願在教室裏多睡一會兒,也不想出去将就填肚子。
又困又餓的情況下,身體自動進入低能耗模式,尹谌感覺這幾天自己的大腦反應都變遲鈍了。
“那你喜歡吃什麽呀?”唐柊追問,“面條包子?大餅卷蔥?我小時候聽說你們首都人拿糖葫蘆當飯吃,是不是真的?”
眼睛睜開一條縫,尹谌瞥了他一眼,又敷衍地“嗯”了一聲。
唐柊信以為真:“哇那也太幸福了吧……等我以後有錢了,一定要去首都玩他三天三夜。”
這話怎麽聽也不像從現代文明社會的十七歲高中生口中說出來的,天真過頭難免引人發笑,想起上個星期因為五十塊錢引發的嘲諷,尹谌問:“不是會上網搜資料嗎?”
唐柊:“啊?”
尹谌歪着腦袋抵牆,閉上眼睛繼續休息:“傻瓜才把糖葫蘆當飯吃。”
或許因為太疲倦,又或許因為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唐柊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比以往更低沉,更好聽,比廣播裏那些深夜頻道的男播音員所謂的磁性嗓音還好聽幾分。
唐柊下意識揉了揉發燙的耳朵,然後悄悄偷看尹谌一眼,見他雙目緊閉,纖長睫毛覆在眼下随着呼吸簌簌顫動,像振翅欲飛的蝶,又在心裏充滿贊嘆地“哇哦”了一聲。
吃了好多糖葫蘆的首都人就是不一樣啊……
晚上唐柊要去批發市場結賬,順便把剩下沒賣完的文具退掉。
蘇文韞本來要跟他一起去,奈何他家裏管得嚴,怕他遇到危險不允許他晚自習後在校外逗留,唐柊雖然表示理解,還是忍不住吐槽:“我看那些Omega也沒你這麽嬌氣。”
蘇文韞以毒攻毒:“是是是,現在的Omega都像你這樣,手能挑肩能扛,一個更比十個強。”
唐柊心髒猛地一跳,輕咳一聲掩飾道:“啧,Omega就該有Omega的樣子,這種髒活累活我們Beta不幹還有誰幹?”
晚自習一下,唐柊就背着碩大的尼龍袋出發了。
在校門口的分叉路上碰到幾個推着自行車的同班同學,除了像平時一樣冷眼旁觀竊竊私語,還有好事者出聲逗他:“小美人晚上不要到處亂跑,小心色狼啊。”
灰頭土臉的唐柊沒理他們,加快步子超了過去。
到地方批發店的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塗指甲,擡頭看到他這臉啧了幾聲,抽了好幾張面紙甩給他:“你這是擦不幹淨還是天生就長這樣?”
唐柊接過紙在臉上蹭了兩下,沒心沒肺地笑:“擦不掉,應該是天生的吧。”
回去的路上,初秋涼風拂面,頭頂月朗星稀,唐柊走着走着,忽而嘆了口氣。
他想,小美人什麽的也不是我自己給自己取的外號啊,現在倒成了他們嘲諷奚落的把柄了,還真是不講道理。
他比誰都清楚一點風言風語能傳播、發酵成什麽樣子,對他來說,不表達惡意就是莫大的善意,所以他格外珍惜好朋友蘇文韞,還有始終保持中立的班長和同桌,還有……還有新同學尹谌。
想到這個人,唐柊的心情又好了一些。至少尹谌什麽都不知道,沒有先入為主的印象,沒有莫名其妙的敵意,雖然看着冷冰冰的,但從不無視他,并且願意聽他說話。
這就很好了……這就足夠好了。
許久沒有交到新朋友的唐柊腳步輕盈,把令人不快的事當做垃圾打包丢出腦海,想着回去又可以聽廣播了心情更舒暢,琢磨着今晚得仔細對比一下,看看尹谌的聲音究竟好在哪裏,聽得人耳根子都麻了。
這麽胡思亂想着,平日裏很強的警惕心不由得放松下來。拐進小巷,捕捉到尾随身後的腳步聲時,唐柊脊背一涼,什麽也沒想,條件反射地撒腿就跑。
幸而這處離家不到兩百米,沖進鋪子裏“哐”的一聲關上鐵門反鎖,唐柊趴在門板上凝神細聽,确認沒有人跟上來,慢慢松了口氣,擡手一摸,額頭已經覆了一層冷汗。
“怎麽了,匆匆忙忙的?”披着外套的奶奶從裏屋出來,“出什麽事了?”
唐柊平緩了下呼吸,轉身道:“沒事……不是讓您把門鎖上早點休息不用等我嗎,怎麽還沒睡啊?”
“都習慣了,晚點睡不礙事。”奶奶拿起放在縫紉機旁的老花鏡戴上,仔細看唐柊,“是不是又碰到那些人啦?”
唐柊擡胳膊聞了聞:“沒有啊,應該不會吧,前幾天剛打的針。”
“叫你用上次那種染料,你偏不聽。”
“那個不好洗掉,而且看上去太刻意了。”唐柊皺着鼻子,聲音越來越小,“雖然并沒有人發現……”
換句話說,并沒有人會關注他身上的變化。
奶奶上前兩步,用枯瘦的手摸了摸唐柊的臉,像在确認什麽:“沒有就好,沒有就好……以後晚自習下課還是要小心,最好找個順路的同學一起回來。”
唐柊走到桌邊,拿起暖壺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燙得直伸舌頭:“不了不了,有人在身邊會影響我思考人生哲學。”
安靜沒持續多久,奶奶問:“是不是沒人願意跟你一起回家啊?”
愣了片刻,唐柊又笑起來:“怎麽可能,我從小到大多招人喜歡您還能不知道?只是大家騎車的騎車坐車的坐車,蘇文韞他們又不跟我同路,我總不能就為了上下學作伴,讓他搬到我們家隔壁吧?”
奶奶也微微笑了一下,臉上皺紋堆疊出道道溝壑,接着嘆道:“文韞确實是個好孩子。”
唐柊立刻表示吃醋:“您可不準偏心啊,我才是您親孫子,他再好能好過我?”
撒着嬌把奶奶送回房間,扶着她躺下,唐柊道了“晚安”後走到房門口,摸到開光剛要把燈關上,耳邊忽然傳來奶奶夢呓般的聲音:“好孩子……是奶奶對不住你。”
指尖狠狠一顫,頂燈應聲而滅。
唐柊聽着自己暫且稱得上平穩的呼吸,在黑暗中扯開嘴角,露出一個與他精心修飾的臉色截然相反的蒼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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