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真相

“此事要追根溯源, 得提及一百年前的宮中事變。”雪櫻講述起往事,有些感慨,“此事在宮中也只有極少數的人知曉,老宮主當初下了禁言令, 宮中無人讨論此事, 久而久之知曉的人也淡忘了。”

“而事件的起因,是邝淩韻和琴弋的婚禮。”

邝淩韻和琴弋的婚禮。

滕玄清呼吸一滞, 垂在身側的手突然用力捏緊。即便她自以為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卻還是在雪櫻開口的瞬間, 險些敗下陣來。

因兩百年前情霜仙尊與涼錦仙尊結為道侶, 開創了女子成姻的先河,此後界內修士選擇道侶時漸漸不限于對方性別。

雖然同性道侶依舊罕見,但滕玄清也有所耳聞,就連紫霄宮中,也不乏同性修士結為道侶的例子。

這也是滕玄清在明白自己心意後,即便礙于彼此身份,仍舊心存念想的原因。

但雪櫻的話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将滕玄清澆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苦澀疼痛。

原來那女子,便是師尊的心上人。

她們曾彼此相愛, 決定一起共度餘生。

滕玄清早有預料, 卻依舊難以接受既成事實的真相。

雪櫻擔憂地看着滕玄清, 好在滕玄清雖然臉色發白,但眸光還算清明,沒有極致的憤怒, 也沒有表現出痛不欲生的絕望,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滕玄清雖然難過, 卻沒到尋死覓活的地步。

“你還要聽嗎?”

雪櫻問。

滕玄清深吸一口氣,用力平複胸口陣陣揪痛,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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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請宮主繼續。”

往事如煙,至少滕玄清在紫霄宮的十幾年,從未見過那個叫琴弋的女子。

“琴弋是淩韻在宮外結識,不僅如此,此女還是一名魔修。兩百年前,三界大亂,魔修道修兩條分支的修士共患難,結下友誼,修士中也不乏選魔修為道侶的先例。”

雪櫻繼續講說:

“雖然紫霄宮被中州衆修推捧為正道之首,但涼錦仙尊作為情霜仙尊的道侶,其人自身也是一名魔修,故而紫霄宮在這方面比其餘宗門更加寬容。”

“邝淩韻自宮外帶回琴弋,兩人情投意合,老宮主便做主許了她們的婚事,并決定親自主持她們的婚禮。”

言及此處,雪櫻突然話鋒一轉:

“然而好景不長,琴弋竟于婚禮當日當衆刺殺老宮主!”

嘶——

滕玄清正聽得入神,聞言倒吸一口冷氣,震驚得瞪圓了眼睛。

琴弋哪裏來的膽子竟敢做出這樣的荒唐事?!

“傳言自情霜仙尊與涼錦仙尊破虛離去之後,中州九幽大能修士紛紛沉寂,出世大能之中,便數老宮主和淩雲宗陳渝修為最高,她怎地敢對老宮主動手?”

滕玄清連忙追問,對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僅你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當初出席淩韻婚禮的人,都不明白她的動機。”雪櫻一嘆,“事發之後,淩韻親自出手,手刃琴弋,原本是大喜的日子,最後卻變成了一場喪禮。”

滕玄清不由自主紅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也用力攥緊。

被至親之人背叛已是痛徹心扉,心愛之人還被自己親手所殺,可想當初邝淩韻如何痛不欲生。

“琴弋已死,諸事便罷,老宮主本沒有要責怪淩韻的意思,但淩韻主動請命,到山中思過,這一走,便是一百年。”

“有關琴弋的一切都銷毀殆盡,唯剩那一幅畫卷,乃淩韻親手所作,保留下來。”

滕玄清垂首沉默,原因邝淩韻早有意中人而酸澀痛苦的心情這會兒全變成了對邝淩韻的心痛和惋惜。

她無法想象,師尊當年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和痛苦,難怪宮中衆多長老對她的态度都極端惡劣。

琴弋雖然死了,但她留下來的影響卻成了邝淩韻甩不掉的包袱。

滕玄清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聽聞這段經歷,便難過得心像快裂了一樣。

有時候,人死了反倒快活,萬事具寂,一了了之。

而活下來的人,卻要承受千百倍的痛苦,再于漫長時光中,任憑歲月磨平心中的傷口。

她好恨,恨琴弋得了師尊一顆真心卻不珍惜,恨師尊滿腔赤誠所托非人。

但是,她也心酸,羨慕琴弋,哪怕被琴弋背叛,哪怕那麽長的時間過去了,琴弋仍舊是師尊心裏割舍不下的意中人。

雪櫻的話讓她明白,即便琴弋已不在人世,她依舊占據了邝淩韻整顆心。

她好妒忌,卻又無能為力。

沉寂中,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這大殿之上,雪櫻對她說的那番話。

“那弟子……弟子于師尊而言,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滕玄清喃喃問道,她仰頭望着雪櫻,一雙漆黑的眼眸已在不覺間盈滿氤氲的淚水。

真相好痛,可她有預感,雪櫻說的這些,還不是全部。

雪櫻不忍心,滕玄清還只是一個孩子,她年方十八,情窦初開,本不該承受這樣的痛苦,奈何她那一顆幹淨純潔的心,戀上一個錯的人。

可是,将一切說明白了也好,早早斷了她的念想,總不如虛妄的美好破滅更加絕望。

“淩韻從芸芸衆生中将你尋來,只因……”雪櫻眸光一凝,狠下決心,嘆道,“只因你是琴弋的轉世,她修神算之術,是想通過你,找到已故的琴弋,弄清當初來不及詢問的真相。”

滕玄清身子一抖,瞳眸渙散,有鮮紅的血自她唇角滑落下來,是哀痛之至,氣急攻心之相。

雪櫻見狀,忙起身,一拂衣袖,柔風撫過,将滕玄清搖搖欲墜的身子輕輕拖住。

滕玄清雙腿一軟,跪坐在地,目光呆滞地凝望虛空。

胸中酸澀的疼痛在這一瞬間被數倍放大,像有無數冰冷的刀鋒從四面八方聚過來,将她包裹,刀刃刮破她的皮肉,一下一下砍在骨頭上。

她疼到一顆心幾乎沒了知覺,也失去思考能力,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冰冷與疼痛,讓她險些昏厥過去。

她以為師尊對她,縱使沒有旁的心思,至少關心與疼愛都是真心。

師尊将她養大,十餘年朝夕相處,怎會一點感情也沒有留下?

她不願相信雪櫻說的話,但這紫霄宮中,又有誰比雪櫻更了解邝淩韻?

相比之下,她才是那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的人。

邝淩韻從不與她說自己的心事,她在邝淩韻身邊十餘年,于邝淩韻而言不過匆匆十載,對她來說,卻是她已擁有的全部人生。

從她記事起,心裏眼裏便只有那一個人。

這是何等的不公平。

雪櫻告訴她這些,是想讓她清醒,但她在得知真相後,卻後悔自己一意孤行。

她寧願什麽都不了解,那樣,她還能坦坦蕩蕩地,去撒嬌,去喧鬧,哪怕邝淩韻眼中,從始至終也沒有她的影子。

滕玄清唇邊湧出的心頭血滴在大殿上,她動蕩的心緒漸漸平息,餘下空空洞洞的傷口,呼嘯着夜裏的涼風。

“謝宮主。”滕玄清回過神來,氣息虛弱地躬身朝首座上叩首一拜,“弟子告退。”

她已經足夠狼狽,哪怕沒有人驅趕她,她也不想再留在這裏。

“玄清。”

滕玄清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到大殿門口,聽見雪櫻在喚她,但她只想逃走,腳步一錯,身影便撲入殿外叢林之中,轉瞬間,消失不見。

她沒回紫陽宮,在那個地方,她已經找不到容身之所了。

她漫無目的地一路疾行,在婆娑的樹影中飛快躍進,淩亂的枝桠撕裂了她的衣擺,割破了她的臉頰,她毫無所覺。

突然有雨點落在她的臉上,她回過神,不遠處顯出一座小小的庭院。

滕玄清踉跄着在院外停下腳步,愣怔出神地看着院內的竹屋,空空闊闊的小院裏,沒有了往日的蓬勃生機,濕軟的泥土上長滿了雜草,檐角下不時可見細密的蛛網。

這是她和邝淩韻曾在一起度過最長時光的地方。

如今已變成一座荒敗的庭院了。

她想放聲哭喊,奈何喉嚨卻像火燒似的,被灼得無法出聲,只能任由眼淚汩汩而流。

雨點越落越多,越下越大,頃刻間便化作瓢潑大雨,将她淋透。

一起潮濕的,還有她那一顆千瘡百孔的真心。

這一夜,滕玄清在院外站了一宿,從雨落,到雨停,寒涼的雨水撲簌簌地下,似要将她過往十八年的一切全部沖走。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

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有人朝她走來。

滕玄清身子一顫,不知是因為雨後的空山過于寒冷,還是因為胸中難以抑制的失落和絕望。

哪怕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她仍舊心懷希冀,想着念着。

若師尊來尋她,只要師尊像以前那樣朝她微笑,揉揉她的發頂,哪怕她知道一切真相,明白那笑容背後所費的心思都是為了另一個人,她也不會再鬧了。

她垂下頭,慘然一笑。

可如果師尊來,是不會有腳步聲的。

每回她不聽師尊的話,胡來闖禍,總會讓師尊難做。

她願意聽話的,多少遍的宮規,她都願意抄。

師尊,來找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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