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民國舊影

頭痛欲裂，蘇珊迷蒙地睜開眼，渾身忽冷忽熱，她大概是在發高燒。

“小姐，小姐。”耳邊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身體開始晃動，像是被誰輕搖一樣。

小雨焦急地搖着昏倒在地的小姐，她慌亂地把小姐的頭擡到膝上，眼角急出了眼淚，怎麽辦怎麽辦，小雨用手試探了一下小姐的體溫，滾燙的溫度讓小雨吓了一跳。

“小姐，我，我這就喚老爺來。”小雨急了，也管不得自己會不會受到責罰，慌亂地想要從地上起來。

“別。”蘇珊虛弱地拉着婢女，豔麗明媚的臉上滿是潮紅，水潤的眼眸像披上了一層迷霧，更加惹人憐愛。“你不要去，我是不會妥協的。”

“小姐，你，你這又是何苦呢？”聽到小姐的阻攔，小雨頹然地重新坐回原地，小小的身體緊張地摟着小姐瘦弱的身體，眼角含淚，怕被人發現，小雨捂着嘴壓低了聲音，“老爺這次恐怕是真的惱了。”

家族祠堂裏格外陰森寒冷，即使有小雨摟着，蘇珊仍覺得身上一陣冰冷，她喘息着說道，“小雨，把我扶起來。”在小雨的幫助下，蘇珊坐在了團蒲上，這一鬧騰，身上出了些細汗，混沌的大腦似乎清醒了些。

“小雨，去我房間幫我拿點東西，書櫃從上到下第三層，從左到右第六本，幫我把那本書拿來。”蘇珊喘着粗氣，耳邊嗡嗡作響，鼻子呼吸不暢，難受極了。

“是，小姐，我這就去。”小雨默默地擦幹了眼淚，低聲說道。

蘇珊背靠在案桌下，密閉的小房間裏，一陣陣風從未關緊的窗戶縫裏吹進來，更是增添了幾分詭異。半夢半醒間，祠堂的門開了又關上，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眼前晃了晃，蘇珊眼神虛空地看着眼前的人，朦胧的人影毅然不動，她深吸了一口氣，小聲地喚道，“小雨？”

一只冰涼的手覆上她的臉頰，骨節分明，纖長有力，蘇珊無意識地蹭了蹭，耳邊似乎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師哥。”沙啞的女聲響起，“你是來帶我走的嗎？”聲音中帶着期待，霧蒙蒙的雙眼希冀地看着他。

男人身姿挺拔，眉宇淩厲，俊逸的臉上帶着幾分憂愁，轉瞬間，那分憂愁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目堅毅，他看着虛弱的人兒，将心裏的不忍強壓下去。于謙把藥片和着水喂蘇珊喝下去，像是察覺到了什麽，蘇珊抗拒地吐出來，拒絕吞食。

于謙半蹲下來，輕輕掐着蘇珊的下巴，滾燙的溫度如同烙鐵，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裏，他将藥塞進蘇珊的嘴裏，趁她還沒來得及吐出來，仰頭喝了一口水，冰涼的唇吻上她幹澀溫熱的唇瓣，溫暖的水順着他的舌尖劃入她的喉嚨，于謙閉上眼，加深了這個吻，痛苦而絕望。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睜開眼，于謙恢複了冷靜，眼底不帶一絲波瀾。

對不起有用，要神來幹嘛。

祠堂的門再次關上，蘇珊睜開了眼，形狀完好的桃花眼裏哪裏還有半分迷茫，她嗤笑一聲。

胸懷天下的人最讨厭了。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犧牲所有可以犧牲的，別人的感情，自己的感情，別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因為堅持自己所做的，勇往直前，所以才無懈可擊啊。

“太狡猾了。”蘇珊擡起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順着臉頰滑下。

小雨站在祠堂前，緊抓着那本書，純真的眼底不經意間露出幾分同情和憐憫。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又是那個忠心耿耿的婢女。

“小姐，你的書。”

蘇珊蒼白着臉，低垂着眼，“你拿去吧。”她嘲諷地一笑，“你們做了那麽多，不就是想要這份情報嗎？”

美人計，安插眼目，好像她身邊的所有人，除了她父親，所有的人，都是他安排的。

女人傻啊，為了情愛付出一切，結果不過是犧牲品。

家國天下，她愛上的男人心裏只裝得下黎民蒼生，可是她難道就不是這荟荟衆生中的一員？他救了所有沉陷迫害的中國人，唯獨對她這般狠心。在他心裏，她就是仇敵家的女兒，手裏沾滿血腥的劊子手，父親是日本人的走狗，殘害革命黨人的漢奸。

他還是愛她的吧，不然怎麽會選擇這樣溫和的方式送她上路呢？

很快，看來很快，她家就要支離破碎了吧，眼裏只有權勢，慣會趨炎附勢的父親，也會狼狽地被處死吧。

真的好狠啊，利用她的愛，為他的組織收集情報，栽贓陷害，聲東擊西，虧她當時還真以為師哥是為了她，才放棄了國外優渥的生活，回到滿目瘡痍的祖國，只為和她在一起，是她自作多情，天真地付出信任的結果就是被利用，被背叛，她就成了替罪羊？

蘇珊低低地笑了，是啊，她是情報處的處長，手裏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同胞的血，她的父親還是他的殺父仇人，他們，怎麽可能在一起。

“你也趕緊走吧，說不定天亮就走不了了。”蘇珊眉眼淩厲，渾身纏繞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這才像是情報處令同事聞風喪膽，讓敵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情報處處長。

哼，她做的選擇，自然會承擔一切後果，她只恨自己不夠狠心，竟然會有憐憫之心，到頭來不過是養虎為患。是啊，他們都是有信仰有理想的人，唯獨她，渾渾噩噩，一生都在別人的安排之下，做把沒有是非觀的武器，刀尖對準自己人，她呀，就是那麽現實的人。

小雨褪去所有表情，眼神複雜地看着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烏鴉？對啊，我就是烏鴉。”醜陋的，陰沉的，不幸的。

監守自盜，敵人安插進來的間諜，多麽好的計謀啊，既除掉了心頭大患，還能使他的職位更近一層，為組織獲得情報提供方便，還能保護自己組織的成員。多好啊，不過是犧牲了幾個微不足道的漢奸罷了，還能廢物利用不是嗎？

蘇珊眼底閃過幾分狠厲，算計的真好，但是，她真的會認命嗎？

做夢，就算是死，她也要做他心裏的一顆釘子，一顆他每每想來，痛的無法自拔的釘子。

天剛亮，蘇家別墅就來了一群手持槍械的士兵，帶頭的日本軍官看着緊閉的大門，做了一個手勢。

蘇珊覺得自己的頭疼的更加厲害了，心髒激烈地跳動着。

“你們在幹什麽？”

“大佐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祠堂外面似乎傳來父親和軍官的聲音，蘇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

你所在意的東西，統統都會失去。戰友，親人，還有那麽愛你的我。

于謙翻看着小雨帶來的書，竟然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麽，他目光深沉，眼底滿是悵然，面上卻分毫不顯。

恍然間，他似乎看到了當年那個明媚的少女，驚豔了歲月，柔和了時光。

然而，在他們兩人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之後，他們之間就再無可能。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跌跌撞撞，遍體鱗傷，眼睜睜地看着她執迷不悟，不肯回頭。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當他回國的那一刻起，他們注定了只會是敵人。

他以為他也能抛下一切，和她遠走高飛，到後來，他卻也放不下，放不下自己的親人，放不下自己的同胞，放不下風雨飄零的故土。

或許他說得對，他為國為民，舍棄的卻是她。

他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同胞，唯獨負了她。

每每想起，心裏一陣疼痛，午夜夢回，偏偏還是想到了她。

“大哥，她帶來的情報可信嗎？”于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沉默的大哥，“蘇珊她......”會那麽好心？

“她是一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人。”第一次，于謙在弟弟的面前顯露出深深的疲憊，“可是，她終歸還是恨我的。”她可是寧願兩個人痛着，也不會選擇成全的人，或許換了一個和平的年代，他們能夠白頭偕老，共結連理，可如今，他也只能負了她。

“做大事者，胸懷天下，不能沉迷于男歡女愛。”像是告誡于榮，又像是在警示自己，于謙将幾張書頁挑選出來，“把我畫出來的幾段文字進行破譯吧。”

“你還真了解她。”于榮接過情報，小聲嘀咕道。

于謙沒有反應，只是呆坐在那裏很久很久。心突然鈍痛，像是突然失去了什麽一樣。

遇上了她，是一瞬間的事情，忘記她，卻要耗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