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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師爺笑道:“非也,非也!公子請耐心聽下去。”
連四海道:“兩年之前,中州豪傑為對抗官府清剿,歃血為盟。共三幫五門十八寨,敝幫也在其中。大家共尊南陽卧龍山莊飛天神龍龍老爺子為盟主。兩年來大家齊心合力,共圖大事,豪傑之士争相歸附,已能與江南武林盟湖廣聞香教這兩大江湖幫會分庭抗禮。”
天賜心想:“難道所謂漢高祖指的就是此人?武林盟聞香教又是什麽江湖組織?”問道:“這位龍老爺子大名如何稱呼?”
一提到龍老爺子,連四海精神頓時一振,向空抱拳為禮,說道:“龍老爺子大名上在下天。”天賜默念“龍在天”三個字,詫道:“這名字可有些犯忌。”連四海奇道:“這是怎麽說?”天賜道:“飛龍在天,位尊九五,以相帝王。尋常平民百姓,豈能以此為名。”連四海大喜過望,說道:“賢弟不愧是讀書人,比愚兄有學問。龍老爺子并非尋常之人,別人不能以此為名,龍老爺子卻擔當得起。
天賜心中了然,錢師爺所說的漢高祖必是此人。這位龍老爺子心懷異志,網羅天下英才,以為來日之圖。連四海錢師爺一定是給他做說客的。先是旁敲側擊,探他的口風,最終說上了正題。
只聽連四海道:“龍老爺子一身武功超凡入聖不說,他老人家的三位公子也都是武林中罕有的高手。尤其是三公子龍在淵,大有青出于藍之勢,玉面神龍之名威震中原。更難得的是他老人家為人仗義,禮賢下士,求才若渴。武林朋友如遇急難,不論親疏貴賤都能盡心相助。但有一技之長便誠意招攬,待為上賓。故而能令中州豪傑心悅誠服,甘為效命。李兄弟,你說的很對。朝中奸佞是天下人的大仇,龍老爺子也決不會坐視。只等兄弟的一句話,咱們大河幫,咱們中州群雄,都願助兄弟一臂之力。俗話說: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千萬人同心,何愁大事不成。”
天賜好生為難。想起父親臨終時的留書,想起離家時好友孟文英王致遠的囑咐。他斷不能自甘堕落,淪身為盜。連四海雖然是位血性漢子,可是他所在的大河幫卧龍山莊就未必是什麽好路數。所謂等一句話,不外乎心悅誠服,甘為效命之類。這位龍老爺子行俠仗義要講條件,其心可知。但連四海一片赤誠,斷然拒絕有傷朋友之情。天賜躊躇再三,婉言道:“連大哥,茲事體大,容小弟多加考慮。小弟現有要事待理,不克分身。況且小弟如今武功未成,江湖閱歷不足,對諸位也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再過一年半載,如果小弟有所決定,一定來禀明大哥。”
連四海聽出天賜的推托之意,大失所望,又待出言挽留。錢師爺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腳,笑道:“公子即有此意,老朽與舵主也不便多言,只能在此恭候了。請公子記住,咱們大河幫始終是公子的朋友。”又向連四海道:“舵主,李公子不馬上應承此事,老朽深以為然。李公子并未見過龍老爺子,如果僅憑你我一面之詞便倉促決定,未免有失慎重。君子不輕于然諾,一言既出則矢志不移。這正是李公子的可敬之處。”
天賜笑道:“讓錢先生說中了。老子曰:輕諾必寡信。為了将來不失信于人,還是現在慎重些為好。”
錢師爺道:“古人雲:良禽擇木而栖,良臣擇主而事。老朽與舵主的建議,還望公子多加考慮。他日若有緣見到龍老爺子,當知老朽所言不虛。”
當下三人話題一轉,絕口不提此事。山南海北,觥籌交錯,這一席酒直飲到深夜。當夜天賜輾轉難眠,父親信中之言不時在他腦海浮現:“不軌之徒,枭霸之屬,妄生異念,窺伺鼎器,假稱仁義以收豪傑之心。此輩狡狯,必多方游說吾兒,圖為所用。”這些預言如今一一應驗,天賜深為嘆服。連四海與錢師爺所言或者有幾分道理,卻與他素來的志向不合。借助江湖幫會的勢力為父親報仇,固然是一條捷徑,可父親泉下有知一定不會贊成。為報私仇而忘大義,非君子所為。經過一陣天人交戰,天賜終于有所決斷。
翌日一早,天賜辭別連四海,啓程南下。他身着小蘭為他縫制的的寶藍色勁裝,頭帶紮巾足蹬快靴,俨然是一位江湖武士。天賜本就生得高大雄壯,這身裝束十分相稱。只是膚色過于白皙,如果再經一段時日的風吹日曬,膚色加深,只怕無人能夠認出他就是錦衣衛重賞追緝的逃犯,亡命天涯的李天賜。
離開歸德分舵不到十裏,忽聽背後銮鈴聲響。一騎快馬如飛而來,馬上騎者大叫道:“李公子,請等一等。”天賜勒轉馬頭,只見那騎快馬轉瞬間便馳到眼前,馬上之人卻是飛魚江濤。
江濤跳下坐騎,俯拜于地,說道:“小人拜見公子。”天賜連忙下馬相攙,問道:“江兄請起。是連大哥遣你來的嗎?”江濤嗫嚅道:“不是。小人是私自出逃,沒有讓人知道。”
天賜詫道:“江兄,這是何故?”江濤腰杆一挺,環眼暴睜,說道:“小人此來,一來是為拜謝公子一言活命之恩,二來是欲追随公子闖蕩江湖。小人武功低微,不值一提。可是小人自信對武林情勢江湖門檻知道的不少,一定對公子有所幫助。冒昧前來,望公子收留。”
此事來得太突兀,天賜倍感詫異。說道:“江兄厚愛,小弟由衷感激,照理說決不應該拒絕。可是江兄想過沒有,此番不辭而別,不但對不住你家舵主,對不住幫中兄弟,亦将陷我李天賜于不義。江兄知恩圖報,本是君子之舉,小弟不能苛責。但為此辜負兄弟之情,因小失大,讓小弟如何心安。江兄還是馬上返回,以後莫再提及此事。”
江濤道:“小人決不會再返回大河幫。”天賜道:“難道江兄還記恨你家舵主。”江濤道:“小人非心胸狹窄之輩,一點嫌怨不會介意。可是舵主刻薄寡恩,令人心寒。江某投效大河幫多年,賣過命,流過血。舵主卻全不念兄弟之情,要殺便殺,全沒當一回事。反而是公子不念舊惡,救了我一命。江某雖然愚魯,卻分得清好壞。”
天賜心想:“此事連大哥做得确實有些過分,難怪部屬寒心。”說道:“此事因我而起,責任在我。連舵主并非真的要殺江兄,不過是借此致歉,平我心中怨氣。江兄不必放在心上。何況江兄家有父母妻兒,豈能置他們于不顧。”
江濤笑道:“小人光棍一條,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與大河幫也早已經恩斷情絕,既然出來就不會再回去。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小人這些年因走投無路,被迫混跡于盜匪,殺人越貨,自覺十分快意。可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扪心自問,每每暗中自責。幾天前有幸得見公子尊顏,公子的為人處世,公子的氣度風範都令我無地自容。小人雙目非盲,看得出公子絕非凡俗之輩。如能追随公子左右,必能有一番作為,不負父母所遺的大好身軀。”
天賜頗為感動,心中暗贊:“向上之心,人皆有之。草莽之中也并非全是自甘堕落之人。”說道:“江兄懷此壯志雄心,何處不可去得。如今天下将亂,朝廷有意用武,以平匪患。江兄有一身好武藝,正是朝廷急欲招募的人才。何不前去投軍,為國效力。河南總督蕭定乾聽說是一位能征慣戰的骁将,不會埋沒江兄。我李天賜身為朝廷通緝的重犯,自保尚且不及,實不能收留江兄。望江兄見諒。”
江濤急道:“李公子,小人并非趨炎附勢之徒。正因為公子身在險中,小人更應追随左右。”
天賜正色道:“江兄相從于危難之間,足見隆情高義。可小弟卻不能有誤江兄的大好前程。江兄如果信得過小弟,便聽小弟一次勸告。去開封府投軍,殺賊報國,救萬民于水火,勝過追随小弟一個無用之人。将來如果能有所建樹,便是對小弟最好的答謝。小弟拙于言辭,希望江兄仔細斟酌,應該能明白小弟的苦心。”
江濤沉思良久,忽然擡起頭,說道:“李公子,我聽你的。請讓我再送你一程。”天賜笑道:“難道江兄送得還不夠遠嗎?好朋友貴在知心,何必效兒女之态牽衣不舍。”
兩人各自上馬。江濤卻不催馬啓程,略為猶豫,說道:“我還有幾句心腹之言,不說出來放心不下。”天賜道:“江兄請講。”江濤道:“公子以為連舵主是真心與您結交嗎?”天賜奇道:“江兄何出此言。連大哥雖身在黑道,卻有一副俠義肝膽,古道熱腸。怎能說不是真心。”江濤道:“說句不該說的話,希望公子不要見疑。我看他連四海是別有用心,萬萬相信不得。”
天賜暗道:“連四海有意拉攏我,當然別有用心。這位江老兄粗中有細,不是個莽夫。”連四海雖然懷有私心,這幾日相待之厚總歸不假,他也不便講連四海的不是。說道:“江兄切不可無端猜疑。連大哥誠心與我結交,就算用些手段也怪他不得。”
江濤道:“我深知連四海的為人,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他巴結公子絕非無因。那天他出手打傷公子,結下深仇。依他平素的為人,一刀殺掉豈不省下許多麻煩。可是他卻不惜血本為公子療傷,待如上賓,其中必有古怪。我猜想他是心疑公子與醉果老張大俠有淵源,有所顧忌。借此機會與公子結交,化解這段怨仇,企圖利用公子的師門淵源作為大河幫的一大臂助,一舉兩得。公子如果深信不疑,不加提防,将來必吃大虧。”
天賜回想起那天與連四海交手時他的神情言辭,似乎确實認出了他的拳路,江濤之言只怕不是空穴來風。連四海不但想利用他的師門淵源,還想利用他忠臣之後的身份。不但要作為大河幫的一大臂助,還要他助什麽龍老爺子興兵造反。連四海的用心可謂良苦。不過無論如何連四海對他有療傷之情,此事也不便深究。天賜道:“寧可他負我,不可我負他。咱們現在僅僅是心有所疑,尚不能妄下定論。他如果誠心誠意,我還把他當朋友。他如果存心不良,我李天賜也不是可欺之人。”
江濤道:“公子有所提防,我就放心了。”天賜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你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江濤道:“公子請多保重。”天賜亦道:“保重!”抱拳一禮,揚鞭策馬而去。江濤目送天賜轉過一片樹林,再也看不見了,方長嘆一聲,策馬回程,自去開封府投軍。
天賜迤逦南行,數日之後行至颍州地界。颍州古稱南兖州,亦稱谯縣,是東漢末年奸雄曹孟德的故鄉,至今尚留有曹氏宗族的墓地。據傳說曾為曹孟德醫治頭風病的神醫華陀死後也葬于此地。這些典故天賜爛熟于胸。可如今他孤身流落異鄉,難蔔生死禍福,哪有心情去憑吊古跡。
時至深秋,正午時分天氣依然炎熱。驕陽似火,萬裏無雲,路邊又無樹木遮蔭。天賜頭頂烈日,自早至午一路急行,人馬都已疲憊不堪,無精打采。官道上塵土飛揚,落到身上,混雜着汗水,粘膩膩難過之極。
轉過一道山彎,忽見前邊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鄉村野店。高挑的酒幌子迎風招展,隐隐有一絲酒香飄來。天賜大喜。半日未進飲食,肚子早就餓癟了。
蹄聲得得,緩步行到野店前,天賜翻身下馬。店小二忙上前相迎,說道:“客官請裏面坐。”天賜将缰繩丢給店小二,說道:“先給馬匹飲飽水,添足豆料。”店小二接過缰繩,贊道:“好神駿的龍駒!”只看這一人一馬的氣派,便知來頭不小,小心伺候也許能發一筆小財。當下喜滋滋牽馬去了。
天賜踱入店內,找了一處空桌坐下。不多久那店小二又匆匆回轉,一邊擦抹桌案,一邊殷勤地問道:“小店烙餅饅頭,牛肉羊肉,一應俱全。客官想用些什麽?”天賜問道:“你們店裏有酒嗎?”店小二道:“小店沒有什麽好酒,只有自釀的米酒。”天賜道:“也好,打兩壺酒,切一斤牛肉,再來幾個饅頭。”
那店小二手腳麻利,很快便送上酒肉,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天賜埋頭大嚼,飲了一壺酒,吃了兩個饅頭。忽聽店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那店小二尖着嗓子叫罵道:“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吃飯不給錢,還要開口罵人。”
天賜擡頭望去,只見那店小二死死抓住一個老和尚不肯放手。那老和尚又黑又瘦又老又醜,一襲僧衣千瘡百孔,破舊不堪,又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洗過,油光可鑒。手裏兀自抓着一個饅頭,不停地向口中塞去,想是餓極了。含糊道:“店家,你不要狗眼看人低。貧僧現在身邊正好沒帶銀兩,暫時欠着,将來自會還你。”
店小二罵道:“你這禿驢一看就不是好人,敲骨榨髓也值不上一文錢,拿什麽還我?你這號人我見多了,這一去準跑個沒影,我到哪裏找你?”
老和尚塞下最後一口饅頭,立刻就來了精神,叫道:“貧僧吃你兩個饅頭,那是看得起你。當年城裏的張大戶李大戶請貧僧到他們家中赴宴,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貧僧理都不理。你這兩個臭饅頭算什麽?貧僧乃有道高僧,不與你一般見識。快快放手,否則貧僧告你個不知尊老敬賢,送到縣衙,一頓板子打你個半死。”
天賜暗想:“這老和尚窮到如此地步,還死要面子胡吹牛。雞鴨魚肉,和尚也吃得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憐憫,朗聲道:“店家,放了他吧!”
店小二仍死死抓住老和尚不放,叫道:“客官,你不知這等吃白食的有多可惡。今天放了他,明天還會來騷擾。小店本小利薄,如何供養得起。”
天賜暗道:“說來說去,還在一個錢字。”說道:“店家,他是個出家人,又上了幾歲年紀,你就放了他吧!飯錢算在我的賬上。”店小二大喜,立刻松開手。天賜又向那老和尚道:“大師賞光,請這邊坐。”
老和尚樂得眉開眼笑,踱着四方步走到天賜桌前,雙掌合十,說道:“小施主心地善良,惜弱憐貧。我佛慈悲,保佑小施主飛黃騰達,富貴無極。”恭維過後,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桌前,抓起饅頭就塞,端起酒壺就喝,牛肉也不放過。不多時桌上的酒肉被他一掃而光。
天賜見他居然是個不守清規的酒肉和尚,心中不樂。可是既已有言在先請他吃喝,索性好人做到底,讓他吃個飽。叫道:“店家,再來些酒肉。”店小二心道:“這賊和尚今天撞上了冤大頭,算他祖上積德。”悻悻地去取了些酒肉,重重地摔在桌上。老和尚又是一陣風卷殘雲,拍拍渾圓的肚子,咧嘴笑道:“飽了,飽了!”
天賜早已等得不耐煩,叫道:“店家,算帳!”店小二應聲而來,掐指算道:“牛肉二斤,饅頭十二個,米酒若幹,外加喂馬的豆料,共制錢一百二十文。”這其中自然有不少虛賬。天賜也懶得理會,摸出一小錠銀子,扔到桌上,說道:“餘下的賞你。”店小二一把攫過銀子,連聲道謝,歡天喜地地去了。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賜道:“原來小施主如此樂善好施。”重重地咳了一聲,說道:“小施主将銀兩送與這貪婪成性的店小二,還不如送與我佛。送給這店小二只能博得一個謝字,心裏說不定還要罵小施主一句冤大頭。送給我佛卻有無量功德。貧僧誠心向佛,正欲廣結善緣,募化些銀錢,修建廟宇,廣傳佛法,度化世人。小施主能否行個方便?”
他羅羅嗦嗦講了一大套,只為讨些銀錢。天賜更加看他不起,笑道:“原來大師是要向在下化緣,好說,好說!看在如來佛的面子上,這個方便一定要行。”從懷中摸出米粒大小的一塊銀子,交到老和尚手裏,笑道:“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大師笑納。”
盯着這塊小得可憐的銀子,老和尚面有難色,堆笑道:“小施主,佛門雖然廣大無邊,卻只保佑誠心向佛之人。小施主如果誠心誠意,這點銀子未免……,這個,這個,未免太少了些。”
天賜暗自好笑:“向佛之心誠與不誠,還要看給銀子的多少,這倒是頭回聽聞。”笑道:“佛祖究竟值幾兩銀子,大師請開個價,讓在下斟酌斟酌。”
老和尚正色道:“小施主休得胡言亂言,亵渎我佛。佛祖究竟值幾兩銀子,只在小施主心中。或為一錢不值,或為無價之寶。不必貧僧多言。”
天賜心中一驚,暗道:“我只顧與他開玩笑,沒想到出言不慎有失忠厚,對佛祖大為不敬。這老和尚有點意思。”又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在下本想傾囊相贈,以示向佛之誠。無奈此行路途尚遙,不得不留些銀錢花用。區區十兩銀子,希望大師不要嫌少。”
老和尚喜形于色,一把抓起銀子,滿臉堆笑,連聲道:“不少,不少!”下面又是一大堆恭維之辭。天賜也懶得去聽,笑道:“大師,告辭了!希望以後有機會去大師修建的廟宇燒香拜佛。”又高聲叫道:“店家,牽馬來!”店小二牽來馬匹,天賜出店上馬而去。
天賜兼程而行,紅日西斜之時趕到了西淝河。中原一帶被稱為淝河的河流共有三條:北淝河,西淝河和南淝河,其中以南淝河最為有名。南淝河發源于廬州府,在八公山注入淮河。肥水之戰便發生于此。當年東晉八萬北府兵大破符堅八十七萬大軍,八公山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西淝河也是淮河的一條支流,卻與南淝河相距數百裏之遙。
天賜當晚便在西淝河岸邊一個名叫三塔集的小城鎮投宿。找到一家喧鬧的小客棧,安頓好馬匹行囊,漱洗完畢,一天的疲勞為之一消。天賜向店夥要了幾樣酒菜,正打算在房中好好享用一番。忽然聽到客棧門外有人大聲吵鬧,一人叫道:“禿驢,休要亂闖,這裏是客棧,不是寺廟。快走,快走!”想來是店中夥計正在阻攔閑雜人等入店。
只聽一人叫道:“放屁!誰不知這裏是客棧,你當貧僧是瞎子嗎?貧僧要找一為朋友,快快讓路。否則莫怪貧僧開口罵人。”聽聲音甚是熟稔,正是日間所遇的那位老和尚。他得了天賜的銀子,腰杆正壯,那店夥走眼了。
就聽那店夥罵道:“你這賊禿驢,竟然膽敢開口罵人,不怕死後下拔舌地域嗎?快滾快滾!本店沒你的朋友。”
老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燈,叫道:“胡說八道。剛才貧僧親眼看到朋友的馬匹停在你們店門前。莫不是你們開的是黑店,将貧僧的朋友害死了,故而百般推托,不肯承認。貧僧要告發你們,送到縣衙裏治罪。”
那店夥大驚。此時正值傍晚,客人盈門。這老和尚在此大叫黑店,豈不把客人都吓跑了。忙換上一付笑臉,說道:“大師口下留德。請問您老的朋友是不是一位穿藍衫的青年壯士?”老和尚道:“就是他,沒做成人肉包子吧?”店夥哭笑不得。他剛才得了天賜一兩銀子的賞賜,對天賜的朋友自然不敢得罪,言辭客氣了不少,滿臉堆笑道:“原來大師是李爺的朋友。恕小人不知,多有得罪。李爺剛剛落店,小人這就領您去。”
店夥一口一個大師,老和尚心裏好不舒坦,嘴上卻依然不肯放松,說道:“夥計,以後招子要放亮點。真菩薩登門,可不要往外面趕。貧僧貌不驚人卻大有來頭,只要你好好招呼,包管不會吃虧。”店夥恭聲稱是,心中大罵不已。
老和尚随店夥來到天賜的客房門前,高聲道:“小施主,貧僧又來叨擾了。”也不懂什麽叫客氣,徑自闖進門來。天賜叫苦不疊,這老和尚如冤鬼纏身,甩之不脫,令人頭痛。可是他登門相訪,也算是客,實在拉不下面皮趕他走路。冷冷道:“大師追蹤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老和尚坐到桌前,端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笑道:“小施主心胸坦蕩,才識過人。與施主相處,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貧僧欲與施主結為摯友,常聆教誨,于願足矣。”
天賜心想:“常聆教誨是假,常讨銀子是真。”笑道:“在下才疏學淺,大師謬贊,實不敢當。倒是大師道行高深,令在下由衷欽佩。”
老和尚大喜,笑道:“貧僧與小施主相識已有半日,還沒請教公子貴姓高名。”天賜一身傲骨,不想藏頭露尾,況且他也沒将這老和尚放在眼裏,實言相告:“在下李天賜,請教大師法號。”老和尚道:“貧僧法號宏元,年輕時在江湖上也曾風光一時,有一個如雷灌耳的名號,江湖豪傑聞風喪膽。現在嗎,唉!老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人老珠黃不值錢。往日的一切都成了鏡花水月,不提也罷。”
天賜聽他牛皮亂吹,人老珠黃四字用得不倫不類,如雷灌耳加到自家身上更是聞所未聞,心中不免暗暗發笑。說道:“原來大師當年也曾是叱咤風雲的英雄人物。失敬,失敬!”老和尚宏元要不是沒有聽出天賜話中之意,便是臉皮實在太厚。聞言反而面有得色,說道:“不敢當小施主盛贊。叱咤風雲談不上,只是略有薄名而已。”
天賜笑道:“大師當年如雷灌耳的名號,不知能否見告,也讓在下這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後輩長長見識。”
宏元略作遲疑,說道:“貧僧當年的名號說出來小施主也不會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輩新人換舊人。這些陳年舊事提它做甚。貧僧現在又有一個新名號,叫做百曉奇僧。不知施主可曾聽說過?”
天賜初入江湖,成名人物也沒聽說過幾個,所謂百曉奇僧更加不得而知。心想:“只怕是你自吹自擂,杜撰出來的。我就看不出你奇在何處。”笑道:“這百曉二字之意,應該是指大師博學多識,斷事如神。在下倒要請教。”
宏元僧搖頭晃腦,萬分得意,說道:“施主說的不差。百曉奇僧這名號一是說貧僧久走江湖,見聞廣博,江湖上的事少有不知道的。二是說貧僧善于看相問蔔,斷人吉兇禍福。這二十年來貧僧為不少人看過相,從王侯将相到販夫走卒,從八旬老翁到三尺童子,從來沒看錯過。”
天賜暗道:“佛家講色空,講因果,沒聽說還兼看相問蔔。”佯做大喜狀,說道:“原來大師還有這等神技,佩服,佩服!大師能否為在下相一次面?”
宏元僧故作遲疑,說道:“貧僧為人看相有三不看:心情不佳不看,卦金不足不看,不逢有緣人不看。小施主是貧僧的朋友,這些規矩自然都免了。小施主請端坐,待貧僧一觀。”故作姿态,凝神看了半晌,忽然面現驚容,說道:“奇,奇!太奇了!”
天賜勉強忍住沒有笑出聲,暗道:“他準有一番恭維,不說我也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只聽宏元僧道:“觀施主之相,實是奇絕,千萬人中只怕也尋不出一個。貧僧不敢妄下定論。不過可以斷言,小施主乃大富大貴之相,将來必能位居千萬人之上,妻妾子孫滿堂,福澤深厚,心想事成,無病無災,壽登百齡。”
聽他只會胡亂吹捧,卻講不出個所以然,天賜倒有九成的不相信。可是好話誰不愛聽,暗中也有幾分歡喜。卻見宏元僧面色一肅,說道:“貧僧觀施主印堂晦暗,雙眉帶煞,目下定是劫難重重。如果不通趨避之道,一切功名富貴就都是虛話了。”天賜禁不住大吃一驚,忙問道:“如何趨避?請大師指點。”宏元僧故作神秘,說道:“此乃天機,不可輕洩于人。只要施主為人處世上應天心,下順人意,憑施主的齊天洪福,自能逢兇化吉。貧僧的擔心倒是多餘的了。”天賜暗道:“這都是蔔家套語,說來說去等于什麽也沒說。”一笑置之,也不放在心上。
宏元僧胡謅許久,終于告一段落。搖一搖空空的酒壺,笑道:“酒興未盡,貧僧再去添一壺。”起身出門。不久又笑嘻嘻端着酒壺回來,為天賜滿滿斟上一杯。天賜連飲了數杯,卻見宏元僧始終不碰酒杯,忍不住問道:“大師何故不飲?”宏元僧笑道:“貧僧不善飲酒,剛才一時興濃,多飲了幾杯,已經有些醉了。”說着又為天賜斟滿。
兩人飲酒閑談。宏元僧說起江湖事頭頭是道,出言風趣,談吐頗為不俗。天賜聽得津津有味,暗道:“這老和尚百曉奇僧的名號還真不是白叫的。”又是幾杯酒下肚,忽聽宏元僧叫道:“這酒後勁真足,貧僧有些頭昏。”話音剛落便撲倒在桌面上,竟然睡去了。天賜連推帶叫,沒将他弄醒,自己反而也覺天旋地轉,暗道:“我平時酒量不小,今天也沒喝多少,怎麽就醉了?也許我今天太累了。”頭越來越昏,勉強将宏元僧扶到床上,他也搖搖晃晃爬上去,和衣卧倒,頭一沾枕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日上三竿。天賜口幹舌燥,頭痛欲裂。坐起來四下張望,卻不見宏元僧的影子。天賜暗道:“這老和尚何處去了?莫不是已經走了,不再向我讨銀子了?”他昨夜與宏元僧談得投機,忽然分手,心裏倒有幾分遺憾。
走出房門,昨天那位店夥迎上來,堆笑道:“李爺,您才起來呀!”天賜道:“夥計,我昨天囑咐過你,今天要起早趕路。你為什麽不叫醒我。”店夥道:“是大爺的朋友不讓小人叫醒您。那位大師說您太累了,讓您多睡會兒。”
天賜暗道:“這老和尚也是好心。”随口問道:“他走了沒有?”店夥道:“一大早就走了。”天賜道:“你給我拿些早點,吃了好趕路。”店夥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天賜回房收拾行李,打開包裹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包裹中的金銀錢鈔已經分文不剩。天賜急出一身冷汗,暗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昨夜有偷兒光顧?此行尚有千裏之遙,沒有銀錢怎麽辦?店飯賬又怎麽付?”
想起懷中似乎還有十幾兩散碎銀子,又向懷中摸去。這一摸天賜更驚,懷中的銀兩居然也不翼而飛。天賜暗道:“我真蠢,睡得象死豬,被偷兒摸到身上,居然沒有發覺。”忽然心中轉過一個念頭,暗道:“不對!這裏面有蹊跷。”昨夜的經過一幕幕從眼前掠過。老和尚宏元看見銀子是的貪婪神色,言談舉止,着實令人起疑。他酒量本豪,幾杯下肚居然醉倒,也大出常理之外。
想來想去天賜終于想通了,這些都是宏元僧所為。他中途出去取酒,一定暗中下了蒙汗藥。天賜越想越氣,暗道:“這賊和尚可惡透頂,一文錢也不給我留下,把我害慘了。下次見面一定打他個半死,方解心頭之恨。”
現在的難題是如何付店飯賬。他不能象宏元僧一樣,憑一張厚臉皮白吃白喝。解開領口,從衣下摸出一條金鎖。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物品,也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父親在他出生時打造了這條金鎖,在上面留了兩句吉利話:天意為善,賜福降瑞。內藏他的名字。父親希望他一生平安。他自幼随身佩戴,令他時時想起父親,實在舍不得賣掉。
這時那店夥推門進來,笑道:“李爺請用早餐。”擺妥碗筷,轉身欲走。天賜道:“請問夥計,鎮中有當鋪嗎?”店夥道:“有是有,李爺問這幹什麽?”天賜将金鎖交給他,說道:“拿去當掉,銀子多少不論。”店夥大惑不解,說道:“鎮裏的當鋪黑心得很。您又不缺錢用,何必要當東西?”天賜打斷道:“讓你去你就去,不必多問。”店夥慌忙稱是,捧着金鎖出門去了。
天賜坐下用餐,肚子添飽那店夥也回來了。手中依然捧着那條金鎖,另有一張大紅的拜帖,一齊放在桌上,說道:“李爺,當鋪不敢收您的東西。”
天賜問道:“這是足色的黃金所制,當鋪為什麽不肯收?這張拜帖又是怎麽回事?”店夥道:“朝奉看了您金鎖上刻的字,便問小人您的姓名相貌。小人不敢隐瞞,如實相告。朝奉神色鄭重,派人請來戚老爺子,送上這張帖子。說是要來拜訪。”
天賜如堕五裏霧中,問道:“戚老爺子是何許人?”店夥吞吞吐吐,說道:“他是……,是本城的大善人。”天賜問道:“他為什麽要來拜訪我?”店夥似乎渾身都在打戰,小心翼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