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2)
驚呼聲、騷動聲、喝罵聲,“劈劈啪啪”打耳光的聲音。
接着,每一層樓裏,都有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的男人,野狗般被趕了出來,提着褲子落荒而逃。
朱淚兒失笑道:“那小黑炭是在幹什麽呀?”
俞佩玉雖也覺得好笑,卻又怎麽笑得出來。
朱淚兒又道:“他莫非是在找那老太婆麽?那老太婆若會躲在這種地方,就和他一樣是個笨蛋了,他在這裏吵翻了天,人家說不定已到了八十裏外。”
只見人影閃動,海東青已到了面前,黝黑的臉上,又是白粉,又是汗珠,汗水混合着灰粉,他黝黑的臉已變成花的。
朱淚兒“噗哧”笑道:“你在唱三花臉麽?”
這次海東青只望了她一眼,什麽也沒有說,又有誰會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斤斤計較,反唇相譏?
俞佩玉瞧見他的神情,已知道絕望了,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找不着?”
海東青道:“他們逃不了的,我再去找,你們莫要離開這裏。”
到了這時,他說話仍然充滿了自信,而且根本不聽別人的意見,話未說完,身子已掠起。
朱淚兒大聲道:“等一等。”
海東青身形驟然落在樹梢,道:“什麽事?”
朱淚兒道:“那位香香姑娘住在哪一棟樓上,我想去瞧瞧她。”
海東青皺了皺眉,但還是沒有拒絕,揮手向那邊海棠叢中的一座小樓點了點,人已再次躍起,一閃就不見了。
朱淚兒拉着俞佩玉往前跑,笑道:“走,我們到那裏喝酒去,香香姑娘的酒,一定也是香香的。”
※ ※ ※
小樓下曲廊環繞,廊檐下吊着只鳥籠,籠裏有一只紅喙綠羽的鹦哥,瞧見人來了,就“吱吱喳喳”的叫着道:“香香,香香,還不出來接客,小心老娘打你屁股。”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珠簾內笑道:“死碎嘴,亂嚼舌頭,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
随着嬌笑聲,香香姑娘已走了出來。
只見她俏生生的一張瓜子臉,未語先笑,頭上松松地挽了個發髻,蓮步姍姍,自有一種風流妩媚之态。
她昨夜送客時,俞佩玉和朱淚兒都見過的,那時她滿頭珠翠,滿身錦繡,看來只不過是個庸俗脂粉而已。
可是現在,她竟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非但再也看不到絲毫風塵女子的惡習,而且态度大方,神情自然,全沒有絲毫驚惶忸怩之态,這園子裏方才發生的騷動,她竟似一點也不知道。
香香姑娘已盈盈作禮,含笑揖客,那分親切和殷勤,任何人招待自己的知交好友,都不會有她這麽樣自然周到。
朱淚兒忽然道:“方才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你難道沒聽見?”
香香眼波流動,道:“好像聽到了一些。”
朱淚兒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香香笑道:“也好像知道一些。”
朱淚兒道:“你不吃驚?不害怕?”
香香輕輕嘆了口氣,悠悠道:“做我們這行事的,心裏縱然吃驚害怕,但只要有客人來了,就得先招呼客人,等到一個人時,再吃驚害怕也不遲。”
朱淚兒道:“但你總該知道,我們并不是你的客人呀,也沒有手镯給你。”
香香嫣然道:“只要是肯賞光到這裏來的,就是我的貴客……”
朱淚兒道:“像我這樣的客人,你也歡迎麽?”
香香笑道:“像姑娘這樣的美人,我請還請不到哩,怎麽會不歡迎。”
朱淚兒瞪着眼瞧了她半晌,忽也笑道:“我本來倒想找找你麻煩的,可是聽了你兩句話,就算有滿腹的火氣,也全都消了,難怪男人們喜歡到這裏來,像你這樣的人,我見了都歡喜,就算叫我送你一百對手镯,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香香抿着嘴笑道:“姑娘若肯常來,我就算将天下的男人都關在門外也沒關系。”
朱淚兒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去替我弄點兒酒來喝喝吧。”
香香道:“姑娘來得真巧,我這裏恰巧有一壇陳年的女兒紅,只可惜早上沒有什麽好菜,我就親手去替姑娘撕兩只風雞來下酒吧。”
這種名妓的手腕,果然不同凡響,三言兩語就将朱淚兒說得服服帖帖,她還只不過是個女孩子哩,若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驟然到了這種地方,若不一頭栽進去,那才真是怪事。
酒菜擺上來的時候,朱淚兒卻又想叫香香快些走開,她不知該怎樣說,香香卻用不着她說出口來,只瞧了瞧她眼色,就笑道:“姑娘難得來,我本該在這裏陪姑娘喝兩杯的,可是……可是我若不在旁邊,姑娘一定會喝得更愉快些,是麽?”
她不等朱淚兒回答,已嬌笑着走了出去,而且還輕輕掩上房門。朱淚兒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們兩個來,我以為她一定只顧着照顧你,會不理我的,誰知她竟好像沒看到你這個人,連一句話都不跟你說。”
俞佩玉只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朱淚兒又笑道:“她也許早已看出我不好惹,知道若是不理我,我就會找她麻煩的,但若不理你,我既開心,你也不會生氣。”
她卻不知道像香香這種久歷風塵的人,就算有兩百個人同時走進來,她也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大爺,應該對誰着意巴結。
那人若以為她這是對自己一見鐘情,他就得準備賣房子賣地了。
※ ※ ※
女兒紅果然是好酒,又香又醇,只可惜此時此刻,無論多麽好的酒,喝在俞佩玉嘴裏,也只不過是口苦水。
朱淚兒喝了幾杯,已是紅生雙頰,吃吃笑道:“想不到酒竟是這麽妙的東西,我第一口喝下去的時候,只覺得還沒有酸梅湯好喝,但喝了幾口後,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的妙品,若還有人情願喝酸梅湯,那人一定是個大呆子。”
俞佩玉道:“你……你多喝兩杯吧。”
他本想勸朱淚兒少喝兩杯,但轉念一想,想到朱淚兒此刻的處境,若還不讓她多喝兩杯酒,卻教她做什麽呢?
朱淚兒嫣然道:“好,但你也得陪着我喝。”
俞佩玉勉強笑道:“你無論喝多少,我都陪你。”
朱淚兒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垂首道:“你不願陪我?”
俞佩玉道:“我怎會不願陪你。”
朱淚兒道:“那麽……你為什麽不開心?”
俞佩玉道:“我……”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此刻此時,他又怎能開心得起來,他簡直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朱淚兒黯然道:“我知道你這是在為我難受,其實,你也沒什麽好難受的,我只不過是個不足輕重的人,你本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俞佩玉嗄聲道:“你……你怎麽能這樣說,你……”
朱淚兒道:“那麽你叫我該怎樣說呢?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對我很好。”
俞佩玉道:“我自然是真的對你好。”
朱淚兒垂着頭,弄着衣角,道:“你為什麽要對我好。”
俞佩玉怔了怔,道:“因為……因為……”
朱淚兒接道:“我早就知道你說不出來的,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
話未說完,眼淚已流下面頰。
俞佩玉忍不住走過去,輕撫着她的柔發,道:“誰說我不喜歡你?”
朱淚兒霍然擡起頭,目中的淚兒,比星光更亮。
她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真的喜歡我?”
俞佩玉道:“自然是真的。”
朱淚兒道:“那麽,你……你願不願意娶我做妻子?”
俞佩玉又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朱淚兒柔聲道:“我雖然已經快死了,但只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刻,我就會全心全意地對你,我死了之後,你就算立刻再娶別的女人,我也不會怪你。”
俞佩玉只覺心裏有說不出的酸楚,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針一般在紮着俞佩玉的心。
朱淚兒望着他,目中又流下淚,垂首道:“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會怪你,反正我……”
俞佩玉忽然道:“我答應你。”
朱淚兒又驚又喜,全身都顫抖起來,道:“你……你是真心的?還是勉強?”
俞佩玉柔聲道:“我怎麽會勉強呢?無論哪個男人,能得到你這樣的妻子,都是天大的福氣。”
朱淚兒癡癡地瞧着他,忽然緊緊抱住了他,大叫道:“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要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麽開心,我要叫每個人都來分享我的快樂。”
她又奔出去,張開雙手呼道:“香香,香香……你把你的朋友全都找來好麽,我要請她們喝酒,我要請她們來喝我的喜酒……”
※ ※ ※
香香果然将這望花樓裏的姑娘們全都找了來,世上只怕再也很少有像她們這麽好的客人了。
她們吃得不多,好聽的話卻說得不少,一個個都是善頌善禱,絕不會做讓主人不高興的事,而且每個人全都帶來一份禮物,有的是一盒花粉,有的是一朵珠花,也有的是一方上面繡着鴛鴦的絲巾。
這些禮物雖然并不珍貴,但在朱淚兒眼中,卻都是新奇而可愛的,這些東西雖然每個少女都至少有一兩樣。
但在朱淚兒這不幸的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得到過。
小小的廳堂中已懸起了錦緞,燃起了紅燭。
朱淚兒開心得就像是只百靈鳥似的,在客人們中間周旋着,不時又依偎到俞佩玉身旁悄悄地耳語。
每個人都對她羨慕得很,甚至還有些嫉妒,只有俞佩玉,他心裏卻充滿了傷感,充滿了悲痛。
他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朱淚兒,他只怕朱淚兒在下一句話還未說完時,就猝然倒下去。
只見朱淚兒忽然将香香拉到一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香香就笑着道:“好,我帶你去。”
朱淚兒向俞佩玉瞟了一眼,嫣然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來。”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朱淚兒紅着臉道:“女孩子的事,你不懂的。”
香香嬌笑道:“但他現在已經可以開始學了,是麽?”
朱淚兒吃吃笑着,将她推了出去。
俞佩玉目送她走出房門,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只聽一個蘋果臉的少女悄笑道:“這才叫郎情妾意,如膠似漆,竟連一時一刻也忍不得分開,這位朱姑娘也不知幾生才修來如此多情的郎君。”
俞佩玉雖然也想對她們笑笑,但心裏卻充滿了酸楚。
而且他實在太累了,幾杯酒喝下去後,更是四肢乏力,腦子裏也是暈暈沉沉的,只想好好睡一覺。
但他卻還是勉強張大了眼睛,瞪着那道門,他只怕朱淚兒此番走出去後,就再也不會走回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佩玉心裏已越來越焦急,幸好這時門外已傳來了腳步聲,他這才松了口氣。
誰知走進來的,竟只有香香一個人。
俞佩玉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她呢?”
香香掩着嘴笑道:“公子但請放心,新娘子絕不會跑了的。”
俞佩玉雖也覺得有些讪讪,卻還是忍不住問道:“她為何不回來?”
香香笑道:“她在樓上……在樓上有事,但又怕你等得着急,所以還要我帶了封信來。”
少女們又一齊吃吃地笑了。
那蘋果臉又笑道:“別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他們才片刻不見,就要寫信了,若是一日不見,那還得了麽。”
朱淚兒在旁邊的時候,她們眼睛裏似乎沒有俞佩玉這個人似的,但朱淚兒一走,她們就已圍到俞佩玉身旁來。
俞佩玉既不能将她們趕走,也不願在她們面前看這封信,他心裏實在着急,終于忍不住将信拆開。
只見信上寫着:“玉郎玉郎,我有件事早就想對你說了,但說了好幾次,都不敢說出口來,因為我怕你罵我。
“我實在并沒有中毒,胡姥姥指甲上的那點毒,怎麽能害得死我,我假裝中毒,只是為了要試試你的心。
“我要看你是不是會為我着急,是不是真的關心我,我實在沒有想到會累你受了那麽多罪,吃了那麽多苦,幾乎連命都丢了。
“我有好幾次想對你說:‘我并沒有中毒。’但看到你吃的苦越多,我就越不敢說出來。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會覺得我很讨厭,很可惡,但我也不在乎了,因為我終于已經嫁給了你。
“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願,這心願既已達到,別的事我已不放在心上,我想要将今天的快樂永遠保留,就只有一個法子。
“那就是死。
“我也只有用死來報答你,才能心安……”
信上的字跡越來越零亂,俞佩玉的眼睛也越來越模糊。
他早已熱淚盈眶,難以自制。
看到“死”字,他的人已沖了出去,沖上了樓,大呼道:“淚兒,你等一等,千萬要等一等……”
但朱淚兒已聽不到他的呼聲了。
俞佩玉撞開門時,朱淚兒已倒在地上,蒼白的小手裏,緊緊握着刀,胸前的衣裳已被鮮血染紅。
俞佩玉若還是個很沖動的孩子,此刻便會撲倒在朱淚兒身上,放聲大哭一場,那麽至少他的悲痛就可以多少宣洩出——些。
但此刻,他只能站在那裏,讓悲痛螫噬着他的心,雖然他早已學會忍受痛苦,但此刻還是覺得整個人都已将崩潰。
突聽香香冷冷道:“她死了,你只是在這裏瞧着麽?你可知道,你雖沒有親手殺死她,但她卻無異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茫然道:“我知道。”
香香道:“你既然知道,還能活得下去麽……她既然能以死來報答你,你為什麽就不能以死來報答她?”
俞佩玉石像般木立着,久久不能成聲。
香香冷笑道:“我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麽要死了,只因她知道你只是為了她已将死,才娶她的,她若不死,你只怕也不會承認她是你的妻子,是麽?”
俞佩玉更不知該說什麽了。
香香厲聲道:“你為什麽不說話?你是不是已默認了?像你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我真恨不得痛打你一頓。”
她嘴裏說着話,手已向俞佩玉掴了過來。
俞佩玉只是呆呆的瞧着,也不閃避。
因為每個人都會有種錯覺——總認為肉體上的痛苦,能将心理上的痛苦減輕,俞佩玉正也是如此。
誰知香香這只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打到他身上時,竟忽然變得堅逾金鐵,而且正打在他穴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