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安氏姨娘
安彩萍将自己先前高高卷起的衣袖都放了下來,又随意的将自己胸前的水跡撣了撣,然後便取過進門之時放在桌上的一個藍底印花包裹。
将包裹打了開來,裏面是一雙小孩子穿的紅色緞子虎頭鞋,一件大紅的錦緞刺繡荷花肚兜。
“太太,”她雙手将這鞋和這小衣兒捧了起來,遞了過來,“這是我這兩日趕着做出來的。自然是入不得太太的眼,不過好歹也是我對魚姐兒的一份心意,太太将就着收下吧。”
林太太伸手接了過來,低頭看了一看,見那針腳細密,刺繡精美,不由的也贊嘆道:“怎麽會入不得我的眼?便是外面那些最好的繡娘做了出來的,也沒你這般做的好。彩萍你不要站着了,趕緊的坐下來吧。還有萱兒,到大娘這裏來。大娘給你吃果子。”
一面就吩咐彩雲:“趕緊給你彩萍姐搬把椅子過來。還有,将桌上的果盒打了開來,讓萱姐兒自己挑揀她自己愛吃的。”
彩雲答應了一聲,麻利的端了把椅子來,又随即将桌上的果盒取了過來,打開蓋子,彎腰就對着葉瓊萱笑道:“萱姑娘,愛吃什麽盡管自己拿。”
那林瓊萱卻只是一手拉着她娘的衣袖子,擡頭怯生生的看了彩雲一眼,随即又低下了頭去,另一手不停的絞弄着自己上衣的下擺,就是不敢伸手去拿果盒中的點心。
安彩萍見她這般,就覺得有些尴尬了。
她忙将林瓊萱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往外掰扯了下,口中也責備似的說道:“你這孩子,你彩雲姐姐跟你說話呢,你怎麽就是不答應?進來都沒有叫過一聲大娘,什麽規矩?”
只是安彩萍一掰扯之下,林瓊萱拉着她衣袖的手反而是更緊了。一時之間,安彩萍就發現,除非是将自己的那截衣袖給剪了,不然壓根就沒法将自家女兒的手給掰扯開。
而這時候林太太已經在笑道:“萱姐兒這是害羞麽?來大娘這裏。”
林瓊萱只是垂着頭,并不應聲。也不上前。
安彩萍忙推了她一把:“大娘叫你呢。”
這一推,只推得林瓊萱踉踉跄跄的就往前走了。倒正好将她推到了林太太的跟前。
林太太一把牽了她手,語氣甚是輕柔的就問道:“萱姐兒老低着頭做什麽呢?大娘帶你去看小妹妹好不好?”
一連問了幾聲好不好,方才見到林瓊萱幅度很小的點了點頭。
林太太就從椅子上起了身,牽了林瓊萱的小手就繞到了屏風後面。
海棠花拔步床上,林瓊玉正是無聊的擡頭數着青紗帳上一共刺繡了多少片花葉子。
以前老覺得事情多,日子忙,忙的都沒有發呆的時間。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找個空閑的日子能好好的腦子放空一天,發發呆。不想到了現在,除了發呆,她發現她真的是沒什麽事可做的了。
只是今日這一番呆發的,就有點驚險了。
她正數着賬側上一共有多少片花葉子的時候呢,猛然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張臉。
雖然這張臉确實是長的很精致,也很乖覺可愛,只是小姑娘,你是屬貓的麽?走路竟然這麽悄無聲息的?人吓人,吓死人這句話你不知道的麽?
于是林瓊玉就很應景的啊了一聲。
她表示,這一聲啊真的只是表達現下自己被吓到的心情而已。可為什麽那站在屏風旁側的林太太就笑着扭頭對身旁的安彩萍說道:“我這玉兒平日裏都是悄沒生息的,惹了半天都不見得能逗弄她說一句話的。可是你瞧,現下你的萱姐兒一來,她立時就說話了。彩萍,往後沒事你就多帶着萱姐兒來我這走動走動吧。”
安彩萍忙回答了一聲是。
林太太覺得她在安彩萍面前那是絕對有優越感的。畢竟安彩萍先前只是她身邊的一個丫鬟而已,還不是任由她想怎麽訓斥就怎麽訓斥了?即便是她現下是做了個姨娘,可那也改不了這個事實。可不像那個鄭姨娘,但凡你膽敢給她一點臉色看,她必定就敢跳起來跟你鬧。
因此上林太太心中一方面對安彩萍是有幾分蔑視的,覺得她不過就是軟面團一個,任由她揉捏。可另一方面,對她又是有幾分好感的。原因也還是軟面團一個,可以任由她揉捏。
懷着這種複雜之極的心思,林太太就笑道:“彩萍,讓萱姐兒和玉姐兒在一起玩會吧。我們去外面喝會子茶去。”
安彩萍縱然是不放心将自己的女兒一個人放在裏間,可現下林太太既然都放了這句話出來,她也不好不依從的。當下也只得随後就跟了林太太轉過了屏風外面來。
剛剛在桌旁坐定,彩霞已經帶着彩衣捧了兩杯茶來了。
因是屋外下着大雪,縱然是小廚房隔的近,但彩霞依然是提了一壺子滾燙的熱水來。現下她先是将手中的銅壺放到了屋中的火盆上,然後才将茶具在桌面擺放好了。
一時估摸着銅壺中的水滾燙了,她方才提了壺過來,給林太太和安彩萍面前的茶杯中添上熱水。
只是林太太面前的茶杯中是上好的雀舌,安彩萍面前的茶杯中卻只是普通的普洱。
林太太就調笑道:“看你這丫頭。我這沒有好茶了不是?怎麽給彩萍杯中放了你自己喝的普洱?一般的換了雀舌來也就是了。”
彩霞這時已經是給林太太的杯中添滿了茶水,将杯蓋蓋上了,而後方才道:“彩萍姐胃弱,喝了雀舌怕會禁不住。這普洱倒是養胃的,想來她喝了也無妨。”
說罷,就提了壺給安彩萍面前的茶杯中添滿了茶水,随即又蓋上了杯蓋。
她這麽一說,林太太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畢竟按常理來說,安彩萍與她在一起的時日可是比與彩霞在一起的時日長多了。只是她都不曉得安彩萍胃弱的事,彩霞如何就曉得了?而且還這般說了出來。
于是林太太就笑道:“瞧我這記性。這一生了玉姐兒,倒是将彩萍胃弱的事給忘了。彩霞,既如此,待會彩萍回去的時候,你就将我房裏的那罐上好的普洱包了一包給彩萍帶回去喝罷。”
彩霞答應了一聲,而後就躬身退了下去。
剩下林太太和安彩萍在一處坐的,無非也就是說了些閑散話。
而此時屏風後面的裏間又是另外一副場景。
林瓊萱正趴在床沿上,近距離的觀看着林瓊玉。
這距離近的,鼻尖都可以直接頂着鼻尖了。
林瓊玉抗不牢這大眼瞪小眼的場景,索性就閉上眼假裝睡覺了。
媽個蛋的!勞資都閉上眼睛了,你這小蘿莉就該乖乖的走開自個玩去了吧?
只是小蘿莉顯然沒有自己走開。她非但沒有走開,反而是伸手不時的就去刮弄着林瓊玉的臉上各處。
額頭上被刮了一下,我忍!
右眼皮上被刮了一下,我忍!
鼻尖上被刮了一下,我還忍!
嘴唇上被刮了一下……
這到底還有完沒完啊?
叔可忍嬸不可忍!林瓊玉開始放聲大嚎。
這一哭,林太太立時就跑了進來。
俯身彎腰将林瓊玉抱在了懷中,她口中哄着:“玉兒,你這是怎麽了?娘在這呢,不哭不哭。”
殊不知,林瓊玉在知道她過來了之後,立時就沒嚎了。
她之所以放聲大嚎的目的也只不過就是引了人前來,不讓林瓊萱那個小姑娘沒事就刮着她的臉玩而已。
而這時安彩萍已經是拉住了林瓊萱,一疊聲的問着:“你是不是欺負玉姑娘了?不然玉姑娘怎麽好好的就哭了?”
林瓊萱顯然是有些害怕了,紅着眼圈,緊緊的抿着唇,但就是一句話都不說。
安彩萍無法,最後也只得拉着她走到林太太面前告辭。
“太太,玉姑娘想來是困了,要睡呢。既如此,我們就先告辭了。”
林太太此時正忙着将林瓊玉抱在懷中搖來搖去,也就分不出心思來對安彩萍說話。因此上她就頭也沒擡,只是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就算是應答了。
安彩萍立即就牽了林瓊萱走了出來。
推開門簾子,走出暖和的上房,雖然是外面冷的厲害,可安彩萍還是覺得,剛剛一直如同壓了塊大石頭在心中的壓迫感沒有了,現下覺得很是輕松舒适。
俯身抱起了林瓊萱,她就要離開。但身後忽然有人叫她。
她轉過頭來一看,見急匆匆從穿廊那處來的人正是彩霞。
彩霞将手中的油紙包塞給了她,有些氣喘的說道:“這是普洱茶。早前我就想着要給你送一些去的,只是這幾日一直手頭事多,竟是沒得空。可巧你今日來了,順帶便帶回去吧。”
安彩萍也不多做推辭,将油紙包收了下來,望着彩霞溫婉一笑:“多謝。”
彩霞蹙起了一雙纖細的遠山眉:“對我說謝字,豈不是太見外了?若不是你,當年我早就不知道被我爹爹賣到什麽地方去了。彩萍姐,要說謝,也應當是我多謝你才是。”
原來當年彩霞十二歲上時,就被她那酒鬼老爹拖到大街上當街發賣,險不成的就被對面的紅杏閣買了去。虧的那時林太太出門去別人家做客,安彩萍也跟了去,眼見得彩霞在那邊哭哭啼啼的哀求着她親爹不要将她賣到紅杏閣裏去,安彩萍心下一恻隐,也就撺掇着林太太買了她下來。只是那時林太太一開始還不是很情願,可後來架不住安彩萍的各種哀求,而且也就五兩銀子的事,也就将彩霞買了下來。而買了過來之後,連同彩雲一起,都是安彩萍帶着她們,慢慢的教會了她們如何在這大宅門裏做個能安身立命的丫鬟。
當下安彩萍聽得彩霞提起了這一截兒往事,也就微微的笑道:“當年的事,還提她做什麽?”
彩霞嘆道:“你不提,可我心中一直都還記着呢。我只曉得,若不是你,我現下不定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呢。這麽大的恩情,我怎麽能忘得了?”
一面望了望她身側,又蹙眉道:“怎麽你出來,竟然都沒有一個丫鬟跟随在身邊的?小荷呢,做什麽去了?”
安彩萍忙道:“是我不讓她跟了出來。屋中不能空着,總得有個人守着才是。”
彩霞嘆了一口氣:“同樣是姨娘,怎麽鄭姨娘那邊就有兩個丫鬟了?還有幾個老婆子。怎麽到了你這裏,統共就只有一個丫鬟了?也罷。左右我現下無事,就送你和萱姑娘回去吧。”
安彩萍忙推辭:“你還是別送我了。太太這裏剛生了孩子,還在坐月子呢,不時的就要人照應着。”
彩霞聞言,只是淡淡的道:“老太爺雖然不在了,可他臨終之前放過那樣的狠話,老爺又如何敢違逆?你看太太除了不得寵些,其他太太該有的哪樣東西她沒有了?月例銀子一個月是二十兩銀子,後宅裏進出的銀錢都在她手裏掌控着。平日裏吃的喝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揀最好的?屋子裏一大堆的丫鬟仆婦伺候着呢,有的是人手,又哪裏缺我一個了?走吧,下着這麽大的雪,你一手抱着萱姑娘,一手還怎麽打傘了?莫不成就是想頂着風雪回去麽?即便你是無所謂的,可萬一要是萱姑娘着了涼可怎麽好?”
說罷,也不顧她的反對,撐開了傘罩在她的頭頂,就直接推着她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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