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積怨

凱特箭法确實不行，接連落空十幾箭後，還是黛斯特親自出手才在晚霞滿天前搞定了晚餐的原料。

然而凱特精心制作的炖兔肉依然沒能讓埃爾感興趣，他只喝了一點湯，在黛斯特一再要求下又勉強吃了一小塊肉，就與兩位仍然精力充沛的女人道了晚安。

這下連凱特也擔心起來，在黛斯特開口前就建議她先照顧埃爾睡下，再回來和自己聊天。

過了許久，黛斯特才回到凱特所在的火堆邊，現在她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凱特，你比我懂得多，埃爾最近狀況不好——”黛斯特一臉擔憂，詳細說明了她觀察到的種種症狀。

“沒事，以前更糟，你把他養得很好了。”凱特擺擺手，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他這樣子生活質量很差，就沒辦法麽？吃點藥之類，能緩解一下也好。”黛斯特依然皺着眉。

“沒有的，神自己都搞不定的事，人就別想啦。”凱特伸手搭上黛斯特的肩。

“也許他确實更适合去樹上睡吧。” 黛斯特偏過頭。

“……哈哈，那倒不見得，他在地上生活時半死不活，生不如死，在樹上沉睡時半活不死，死不如生，總要選一個的。”凱特聞言先是一愣，随即笑出聲來。“不過他現在有老婆了，跟心愛的人在一起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凱特抓過黛斯特的雙手握在手心，觸感冰涼，讓火堆邊有些熱的她覺得很舒服，她知道黛斯特現在也一定很喜歡她溫熱的手掌。

“埃爾雖然無藥可救，心情還是對他影響很大的，以前希斯洛瑟那個混蛋經常把他氣得吐血，那個慘狀——唉，我看着都覺得渾身疼。

所以呢，你只要每天讓他開心，自然會幫他大忙。”

“他要怎樣才會開心？”黛斯特幾乎想不到什麽能讓埃爾快樂的事，而她早已發現他心情不好時确實尤為虛弱。

“哈哈，我要是知道，當初就不會急着卷鋪蓋跑路啦！

埃爾性格确實怪，反正我是覺得沒人忍得了他——除了你。他以前跟我說過，從沒喜歡過誰的。

所以你的責任還真有點大，你是他唯一喜歡的人，最在乎的人，你最能讓他快樂——

也最能讓他痛苦。”

黛斯特凝視着火光，許久才默默點頭。

凱特立即探頭過去，給她一個明朗的微笑。

“不過有你這樣愛護他的好妻子，他一定不會痛苦的，我都能與他和平共處八十年，你們兩個幸福百年絕對不成問題。”

黛斯特發現凱特的笑有種奇妙的魔力，總能讓自己不安的心平靜下來，就像她之前哀傷的眼神讓自己幾乎落淚一樣。凱特這樣能随意撩撥人情緒的高手也無法讓埃爾快樂，那麽對她來說，不要傷害他就是最現實的目标了。至于如何相處百年，完全要靠雙方自己摸索。

想及此，黛斯特也朝凱特點點頭，揚起嘴角。

“好啦，時候不早了，快去埃爾身邊睡吧，晚上天氣轉涼，他需要你的熱量。”凱特輕輕推她一把，指指自己的背包。“我明天再在這兒賴一晚，就要回家跟白龍一起玩咯。”

凱特獨自坐在火堆邊，回想着黛斯特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有些銳利的眼神，微笑着撿起地上的樹葉一片片投進火堆，她剛好順風，樹葉們劃出道道利落的弧線，在熱烈的光焰中瞬間化作漆黑的炭痕。

***

第二日整個白天，黛斯特都在極力控制自己想開口要求凱特留下的念頭，到晚上才終于放棄這個預計不可能得到任何支持的想法，轉而提議凱特有時間常來中央森林看看。埃爾沒有接口，凱特只是輕撫着黛斯特光潔閃亮的棕色長發微笑：“等你有白頭發了，一定能再見我。”

臨別的夜晚，埃爾很貼心的暫回樹上過夜，讓兩個女人能同床而眠，分享一整晚的悄悄話。凱特說了很多有關埃爾的生活細節和注意事項，也許是火光的關系，黛斯特覺得她絮叨這些小事時，眼神幾乎有些迷離，然而她能看出其中飽含着沉重而細膩的柔軟——

原來凱特除了是活潑的姑娘，端莊的聖女，強悍的精靈使，悲哀的魔女之外，也可以是一個如此溫良體貼的女人。

黛斯特依然不确定哪個是真正的希斯凱特，但她發現自己對這個銀發藍眼的六百歲“少女”很有好感——

因為即使在世間漫長的掙紮逼她套上如此多的形象，卻從未掩蓋住善良。

那些可怕的多重僞裝只是讓她抵擋威脅，活下去繼續幫助他人的依靠而已。

如果這種争鬥中總有一方是錯的——

必然是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以千萬人鮮血為祭才能繼續前進的，毫無善意的世界。

這樣前進，就是順應規則而行的唯一通路嗎？

……這就是埃爾希望的，世界的進化嗎？

凱特終于從過往回憶中抽身出來時，發現了黛斯特游移的眼神，立即輕拍她的肩，适時打斷了她的聯想。

黛斯特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問起凱特她島嶼的具體位置。

“呀，海裏有白龍，你過不來的。”凱特有些驚訝的擡起眉毛。

“我也許可以乘着巨鳥來，說不定埃爾會教我。”

“……對哦，如果埃爾欺負你，盡管來找我給你撐腰！”凱特略一思忖，當下畫了地圖給她。

兩個女人在笑聲中互道晚安，在各自的夢境裏度過了在中央森林相處的最後一晚。

***

自凱特走後已過了七年，然而黛斯特卻認為，這些年來她和埃爾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七個月。

埃爾每天至少睡十二小時，白天也經常需要安靜休息，黛斯特心疼之餘，也總有些失落——

這意味着她能與自己本就沉默寡言的丈夫交流的機會更加少之又少。

雖然守在他身旁端詳絕美的睡顏可以是一項生活內容，獨自在風景秀麗的森林閑逛也是個好選擇——

然而中央森林終究只有他們兩個會說話的生物，這讓黛斯特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好像仍在獨居一般。中央森林面積不大，她已經細細賞遍了每個角落——

然後終于發現這個精致安穩的神之領域其實如此單調而空寂。

就像他們的生活。

而當她終于發現埃爾醒來還不如睡着可愛時，連心都要空了。

埃爾厭惡吃肉，喜歡甜食，黛斯特卻完全相反，然而雖然她總能津津有味的吃完他遞來的桃子，他卻從未待見過她換着法子精心烹制的肉湯。

他不喜光亮，總躲在樹蔭下，她卻尤愛在陽光中漫步，他們午後休憩時，距離經常因此不知不覺中漸漸拉遠。

他對任何花草都全無興趣，她卻堅稱靠在丈夫肩頭賞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然而無論怎麽搭讪，她總是面無表情的丈夫也沒在花叢中笑過哪怕一次。

只有夫妻親熱時，他們才能找到共同點——雙方都如此嚴肅而矜持，想象中意亂情迷的良宵從第一次起就被黛斯特重新定義為例行公事的任務……

數不清的種種不合拍中，最讓黛斯特困擾的是埃爾簡直誇張的潔癖，他樣樣物品都要收拾得一塵不染，而她常年在野外風餐露宿，生活習慣從來不拘小節。

為此他們争執過很多次，每次都以黛斯特迅速妥協告終，她實在不敢讓埃爾生氣——他們第一次争吵時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幾乎吓壞了她。他那時緊攥着手帕堅持不給她看，這種欲蓋彌彰的行為讓她立即想起凱特的叮囑，脊背一陣發涼，甚至不敢過去掰開他的手指。

所以黛斯特只能由得他用精靈包辦了幾乎全部的清潔工作。然而她實在看不下去他累得臉色慘白的樣子，七年來只能一次次忍不住提出，又一次次無奈的妥協。

黛斯特現在開始認真考慮凱特那句“沒人忍得了他”的斷言了。

愛情可以瞬間拉近一切遙遠的距離，而生活只會慢慢将雙方越推越遠 。

現在只過去七年，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要相伴度過，然而黛斯特已經不敢想她死後進入巨樹的記憶都能有些什麽意義。她風華正茂，身壯力健，卻要在幾乎靜止一般的中央森林虛度自己最好的年華。黛斯特越來越理解當初埃爾那句 “把你困在這裏，也許對你更不好”是什麽意思，但她現在最擔心的是——這分明會對雙方不好。

黛斯特看着不遠處半躺在樹蔭下休息的埃爾——他前天不聽勸阻獨自大掃除，至今都沒精神跟她說話。

她坐到他身邊撫着他的肩輕語：“埃爾，我們明天去看看金色森林如何，就在邊境不走遠的，你說秋天那裏的金葉子會特別閃亮，我還沒見過呢。走過去路上來回要四天，跟你乘着巨鳥幾小時就到，也不會累到你，怎麽樣？”

“……四天，你自己去如何。”埃爾本就醒着，然而過了一會才輕聲回答，“那條路你本就喜歡逛，金色森林也沒有危險。”

“我不去也行，你雖然休息了兩天，看着還是有點讓人不放心啊。”

“……沒事，去吧。”他又在幾秒後才開口，似乎在想些什麽。

黛斯特終于點頭，她本就想好他會這麽說，她想與他分開一小段時間，或許能讓雙方都想想今後該如何相處。

***

當金色森林映入眼簾時，黛斯特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些大樹的種子高高挂在樹枝，閃爍着随陽光不斷變幻的奇異光澤，即使樹葉的燦爛光華也無法掩蓋如此獨特的異彩——這樣的顏色憑南大陸的技藝是無法畫下來的。

所以直到大批巨鳥叼起每棵樹上的種子，成群結隊飛向南方，她才終于反應過來這些種子外殼獨特的形狀在古畫上分明出現過。

——這就是能種出人的種子。

金色森林的生态如此特殊，是因為它承擔着孕育每個民族先祖的重任。

已經空無一人的南大陸将會有第二批居民。

在她多災多難的故鄉，文明的進程将重新開啓。

凝望這片壯觀的風景，黛斯特幾乎忘記了呼吸。

那些種子中是否包括新的精靈使，新的凡人是否和前輩一樣天資，黛斯特不知道，但她知道很快巨樹又可以收到來自南大陸的光芒。

她突然想起凱特說的故事，頓時一陣毛骨悚然。

如果可以，黛斯特寧願自己的家鄉是座永遠沉寂的墓碑，也不願那裏誕生代價巨大的“進步”。即使有很多幸存者踩着同類的鮮血爬出來得到更強大的力量，她只希望那片早已浸透足夠鮮血的土地上，不再有任何新的哭泣和哀號。

然而，這都由不得她。

尤其讓黛斯特不滿的是，這等大事埃爾居然一個字都沒說。

她是凡人，這是天經地義，然而她也是妻子——

這簡直令人憤怒。

入夜後黛斯特見到的另一個奇景，讓這種憤怒到達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