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以父之名
我從來不知道,一直以來,以康健樣貌出現的何蕭會有如此瘦弱的樣子,此刻,在墨爾本Sandringham Hospital的病床上,他面黃肌瘦,眼眶深陷,嘴唇蒼白,戴着氧氣罩,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将近二十小時處于昏迷狀态。
何維柯與何蕭的主治醫生Jim進行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交談,他們說的是英文,開始我還能聽懂一些,比如病人肺部感染,癌細胞擴散,但牽扯到一些醫學專用術語我就有些茫然了。但從何維柯越來越嚴峻的表情,以及ICU病房裏,何蕭昏睡的時間來講,我似乎已經知道了結果。
談話什麽時候結束的,Jim醫生什麽時候走的,我都沒覺察到,直到何維柯遞給我一瓶水,在我旁邊的座椅坐下。
我擡頭,望着ICU寬大的玻璃窗,有些迷茫。
什麽時候的事?我輕輕問。
三年前吧,何維柯低聲說道,不過那時候不算嚴重,加上手術治療,以為可以痊愈,但一年前癌細胞突然開始擴散,醫生設計的好幾個治療方案都被擱淺……
所以,他才回了北京,對嗎?我打斷他,心裏想着何蕭來北京那次,他和老太太之間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以及何蕭離開去往首都機場那天,老太太眼裏的痛。于是我轉頭問何維柯,我問他,我媽媽知道嗎?
何維柯沒有說話,但我已經從他的眼睛裏得到了答案。
肺癌晚期,再怎麽用力,再怎麽呼吸,空氣也越來越遠了不是麽。從他與老太太離婚十幾年期間,他與我都未曾見上一面,所以,真應了那句古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來了北京,與我們娘倆見面後,甚至将何維柯作為交換生留在了清大。只因,他知道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麽。
那麽,我對于他,到底是什麽?
我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眼眶微熱,似乎有什麽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何維柯好像明白我在想些什麽,他搖頭,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什麽樣?我有些窒息,心裏在喊,你爸爸都要死了,你還在糾結個球啊你!
爸爸他沒有這些年不管你,他有帶我去的,不然,我怎麽可能一眼就認出你了呢?何維柯向我解釋着。
我沒有應聲。
何維柯苦笑了下,繼續說,你也許不知道吧,我其實并不是爸爸的親生孩子。我親生爸爸因為一次投資失敗跳樓自殺,媽媽早在我三歲時因車禍而去世。我跟着小姨,也就是現在爸爸的妻子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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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什麽時候知道你的存在嗎?在爸爸的書房裏,有個專門的書櫃,存放着這幾年你出版的所有書籍,外文版,簡體版,繁體版,日文版,什麽類型都有。而且,每年,爸爸都會帶我去北京。
開始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爸爸要靜靜地坐在學校旁邊的KFC裏呢,直到你出現在我的視線。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應該剛考上高中吧,阿姨開車送你去學校,你跟阿姨在校門口各種撒嬌,笑得很好看,很幸福,很開心,一直繃着臉的爸爸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很溫暖的樣兒。往後幾年,你一點點的長大,眉目越來越有阿姨的樣子,開心的樣兒,痛哭的樣兒,難過的樣兒,痞痞的樣兒,很多很多。我讀了你的書,越來越有想要離你更近一些的想法。也許對你來說,我是才出現在你生命裏,名為你弟弟的陌生人,可對我來說,你已經在我生活中存在了好些年。我知道你戀愛了,然後,也知道你失戀了。看着你的強顏歡笑、嬉笑怒罵,我就特別難過,所以我瞞着爸爸,通過學校申請了清大交換生的項目,我想要待在你身邊,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然而,意外的是,爸爸的病情複發,癌細胞通過血液擴散到神經中樞,醫生回天無力。那次他本來想要跟往常一樣,在角落偷偷看看你就好,但我不想爸爸有所遺憾,所以我制造了與你的相遇,我想着吧,我那麽特殊地搭讪方式也算是古今第一了吧,所以,就算以後我們沒有在一起,偶然間,你也會想起有那麽一次,而想起我這個人。那次見面對爸爸來說是滿足的吧,可我知道,他有遺憾的,他只是沒說出來,他想要聽到他女兒真真切切地叫他一聲“爸爸”,你知道麽?
何維柯轉頭望向了我。
而我看向了ICU裏那躺在病床上的人。
何蕭的病情日益嚴峻,已經可以用分秒來倒數了。在醫院裏,我見到了何維柯的小姨,那個有着跟何維柯一樣淡藍色眼眸的外國女人。長長的卷發,不會說中文,看到我,只是點了點頭,笑了笑,以示友好。對于這個搶走我爸爸的女人,我的心情是複雜的。但似乎,我沒有任何立場去拒絕這樣一個陪伴着我父親半輩子的女人。我想到了我媽,想到了她曾經對我說的那些話,想到了她對我說,說她只是在堅持一種感覺,一種緣分,一種‘寧缺毋濫’,碰上了就好,碰不上,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畢竟,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在我到達墨爾本第三天後的下午4點一刻,何蕭醒來了。
眼睛從渾濁中慢慢的清澈開來。
他看到了站在病床邊的我,掙紮着想要卸掉嘴裏的氧氣罩。
何維柯望了望Jim醫生,Jim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走出了ICU。
何蕭緩緩地向我伸出了手,那瘦弱的幾乎骷髅的手,那插滿了針眼的手,我朝他靠了靠,他就摸到了我的臉。然後,我就看到了他眼眶裏蓄滿的眼淚,那麽的明亮,像星星一樣閃爍着。他嘴唇蠕動着,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我卻聽到了,特別的清晰,那聲音就好像從平靜的湖面輕輕響起一樣。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誰呢?
對不起我?
還是對不起我媽媽呢?
我的眼淚無聲的掉落。
墨爾本時間下午4點半,何蕭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火葬後,他被埋在墨爾本郊外的一家公墓裏。
參加葬禮的人員沒有多少,主要是他生前的一些科研夥伴,他的妻子,何維柯,國內親人,也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一樣。
我看到了他的墓志銘。
短短的幾行字。
以父之名,他背叛了愛情,也收獲了愛情;
他有一個女兒,也有一個兒子;
他是幸福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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