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 時間過得飛快,四年像翻書頁似的,眨眼就過去了。

又到一季春暖花開時,頌銀喜歡這個時節,彩畫紅牆,煙柳成陣,原本那麽莊嚴不可欺的宮苑,忽然春來報到,一場細雨過後壽康宮和承乾宮的梨花都開了,還有鐘粹宮的玉蘭和文華門前的海棠,熏風送來陣陣幽香,把這沒有人情味兒的地方點綴得有了生氣。

軍機處的章京們正過隆宗門,不像以往板着個臉,大概是受了春的渲染,嘴角帶上輕輕的笑意。議事後下值,三三兩兩讨論起了蛐蛐兒,說誰家大爺愛蟲成癡,為了一只“鐵頭将軍”,把老宅子都填進去了,言辭間盡是惋惜。一部分旗人是有這個毛病,老祖宗當初開疆拓土時的戾氣退化成了子孫後代極小處的精致玩味,日子越富足,越會給自己找樂子。如今的八旗子弟更愛放風筝、扮青衣,哪兒雅致往哪兒去。

旗人或多或少都有俸祿,但這些銀子根本不夠他們置辦玩意兒時無度的揮霍,就靠着祖上積攢的老本兒坐吃山空着。豫親王看不上眼,上疏整頓軍務,要把這些無所事事的人都收集起來,該調理的調理,調理不成揚言要直接送槐樹居,連祖墳都不讓進。這程子旗人似乎收斂些了,但偶爾也會傳出這種不成氣候的消息。

頌銀從造辦處出來,欲去四執庫,開了春,內務府要替皇上張羅春袍。禦用的冠服做起來考究精細,并不是像外頭裁縫量體裁衣就成的。皇上機務忙,沒這個空兒站在那裏任你丈量,就由禮部定式樣,交如意館畫師繪制工筆小樣。她心裏惦記着,今天得去乾東五所看紙片,要是能行,午後陸潤瑞呈皇上預覽。

夾道裏與衆大人狹路相逢,她讓在了一旁,端莊恬靜的姑娘,要不是穿着曳撒,大概就如宮女子一樣蒙混過去了。可那些大人眼尖,知道她是繼任的內務總管,将來是響當當的二品大員,便停下同她打招呼。稱謂也不是佟二姑娘,都管她叫小佟總管,她這四年來慢慢和他們相熟了,人也自在起來,便抱拳向他們揖手。

“忙吶?”大員們打招呼也和街坊似的,只差沒問候吃喝了。

她嗳了聲,“上如意館。諸位大人下值出宮了?好走。”

衆人笑着回禮,一搖三晃往十八槐方向去了。她是處處留心的,人堆裏有誰,誰和誰走得近,她都知道。打眼一看,過去了七位章京,好像缺了個人,只有豫親王沒出現。她微微縮了縮脖子,心說趕緊走,腳下利索,興許就遇不上了。

關于那位王爺,自金墨喪禮之後也每每有遇見的時候,他都是只和她阿瑪說話,連瞧都不瞧她一眼。有一回還故意敲缸沿,不無遺憾地嘆息,說金墨是塊鑲了金的墨錠,要還活着,大有可為。言下之意她這個替補的不行,差了老大一程子,很不受他這個正經主子的待見。她撅着嘴,知道他老愛挑剔她,他說歸他說,她把耳門關起來,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大概看出來了,沒能達到打擊她的效果,愈發不稱他的意,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把她貶到上虞處養駱駝就不痛快的樣子。

挺大個爺,那麽喜歡給人穿小鞋,不能說他沒出息,就是拿她當消遣。後來她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就繞開,在她心裏這位和碩親王同容實一樣讨人嫌,不照面是最好。

然而紫禁城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來來回回就幾個要緊的地方,難免有遇上的時候。果然她正打算加緊步子逃匿,剛過隆宗門,一擡頭就看見豫親王從軍機處出來,沒戴奓檐帽,一頭黑鴉鴉的發,在春日的暖陽下回旋出黛色的光環。

她窒了一下,“請六爺安。”

畢竟是給皇上當差,在宮裏叫主子犯忌諱,紫禁城的主子只有萬歲爺一人耳。豫親王燕綏排行第六,因此都稱他六爺。

他站在那裏,沒說話,也沒點頭,就這麽看着她。頌銀對他有種天生的畏懼,在他跟前就心慌氣短,渾身發毛。尤其他不吭聲,她更覺得可怖,小心翼翼地擡了擡眼,還是先前的那幾句話,“六爺下值?您走好。”

他幾不可聞地哼了聲,“你是茶館夥計?送客的那套在宮裏用上了?”

頌銀低下頭說不敢,心裏嘀咕,這不是沒話找話嘛。他要是不拿正眼瞧她,她也不必想這套說辭了。

可他打定主意繼續挑刺,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我記得我曾說過的,你還沒有正式當值,可以不必穿曳撒。女人家和男人一樣穿戴,亂了綱常。”

頌銀有點委屈,“我前兒拜了官,眼下在員外郎的職位上。”

內務府官員的任免和朝廷大臣不一樣,皇上覺得應該予以擢升了,一道口谕就成,不必驚動軍機處,因此豫親王不知道也沒什麽奇怪。頌銀暗暗有點高興,覺得這回堵住了他的嘴,他肯定自感掃臉。她心裏偷樂,自己沒留神,臉上笑吟吟的,另外補充了句,“從四品的銜兒。”

這下子可能惹惱了他,他錯着牙一笑,“從四品,好高的品階,到我跟前顯擺來了?”

頌銀啊了聲,只覺一陣寒意從脊梁處攀上了後腦勺,忙定神,結結巴巴說:“奴才哪兒敢呢,原該……該回禀六爺的,只因近兩天忙,忙啊……內務府正籌備換季衣裳,沒抽出空來。”說完一想不對,又駭然辯解,“奴才絕沒有非要得了空才去面見六爺的意思,實因走不開,且知道六爺正督辦西山健銳營的軍務,怕特特兒的登門,擾了六爺的清靜。今兒正好,我從造辦處來,算準了六爺下值,在隆宗門上等着六爺,好回明了爺,謝謝爺的提拔。”

她倒會說話,四年前像根直撅撅的火通條①,逮誰捅誰。眼下官場上歷練了,知道給自己找臺階下了。

燕綏還算受用,擰着的眉心逐漸舒展了些,“特意的等着我?真難為你。不過內務府有個女總管不算壞事,你也知道,後宮在司禮監手裏,像你阿瑪,一個爺們兒不能行走禁廷,萬事還得靠譚瑞。隔着一道,總有不便之處……我聽說你和惠嫔之間有往來,宮裏兩位主兒同時有孕,産期也挨得近,具體是什麽時候,你知道不知道?宗人府掌着名冊,等孩子落地就要籌備牒譜,時間定下了,也好早做準備。”

豫親王還未正式娶親,家裏兩個格格形同虛設,沒有一個為他生過孩子,因此他并不懂其中奧義。頌銀笑了笑,“這個可說不準,不像瓜果,半生也能湊合。孩子就得長熟,時候到了自己就出來了。至于我和惠嫔,惠主兒上年參選,我在順貞門上主持,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也不算多熟絡,點頭之交。三月初五奉旨阖宮定做春袍,我進永和宮給惠主兒請過一回安……”說着略頓了一下,攸關皇嗣的事兒,其實不太好洩漏,不過她這裏守住了,太醫院那邊他照樣能打聽着。鑲黃旗在他手上攥着,滿人對旗主子是一千二百個恭敬,既然開口,她實在不敢推诿,細琢磨了下,據實道,“應該在五月底。按敬事房的記檔,禧貴人翻牌和惠主兒差了三天,所以日子應該差不多。”

豫親王哦了聲,微垂着眼若有所思。

頌銀心裏不安起來,四年過去了,皇上依舊沒能盼到一位阿哥。現在兩位小主都有了身子,勝算提高到五成,所以豫親王着急了。他也怕,萬一有了皇子,往後會動搖他的地位。頌銀感到左右為難,她開始憂懼,如果他提出什麽要求來,她該怎麽應對。左手是旗主,右手是皇上。照理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但對于認死理的滿人來說,旗主比皇上更親近。好在頌銀不是那種盲目的人,她自己心裏有一杆秤,皇上好不好,不該她來評斷。她只知道自己吃皇上的俸祿,當着皇上的家,就該對皇上效忠。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太醫院是這麽報給內務府的,可我那天見惠主兒,她說敬事房定的時候不對,應該在五月中,因為有回臨幸沒記檔……”說完紅了臉,到底是沒經人事的丫頭,整天說什麽翻牌子臨幸之類的,實在很不好意思。她這回是胡謅,屬于虛晃一槍,好給惠嫔打打掩護。若是豫親王有什麽圖謀,時間上出了偏差,好歹多個轉圜的機會。

但豫親王不是糊塗人,她心裏有點怯,擡眼望過去,想探探他神色,沒想到他也正把眼兒瞧她。軍機處外那片空曠地連着乾清宮門前的天街,光天化日沒甚遮擋,他倒也不避着,不怕人說他和內務府過從甚密。頌銀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瞪着兩眼,豫親王今年二十三,卻有這個年紀沒有的沉靜和深邃。他的心機不顯山露水,但總能讓人感覺到威脅。頌銀活得不長,洞察力卻絕對敏銳。這位爺賢名在外,大多數人提起豫親王都持敬畏且贊美的态度,然而她所感受到的與旁人不同,沒什麽原因,反正就是覺得他不簡單。

倒不是說這樣不好,人有了深度,不像一張白紙似的一眼看得到頭。九曲十八彎,反而顯得有嚼頭。細端詳他,年紀越長,越是靜水深流。他不張揚,性格是如此,卻掩不住臉上驚豔的容色。石青披領像張着兩翅的海東青,歇在他肩上,兩掖的夔龍張牙舞爪,一直延伸到臂彎。他不說話的時候抿着唇,堅韌內斂,可是這種清華氣象裏又夾帶着某種沉郁,讓人難以窺破。

他大概發現她一直盯着他瞧,有點不太自在。目光閃爍着,匆匆道:“好好當差罷,兩位主兒有孕在身,要格外優待着。再有一個,早早兒回了皇後,精奇、奶媽、保姆都要預備上,別到時候慌了手腳,是你的罪過。”

頌銀一頭霧水,和她預料的不一樣,忽然大轉風向雖令她費解,卻是個不錯的走勢。她忙道是,“謝六爺指點,已經問過了太醫,要給主兒們加餐。皇後娘娘也常有賞,吩咐不能虧待。這回是大事兒,宮裏上下都格外上心。”

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背着手往隆宗門上去了。遠遠侍立的蘇拉②趕緊捧着帽子過來,到她面前行了個禮,複飛快跟了過去。

頌銀慢慢往前走,邊走邊把他剛才的話又品味一遍,關心皇嗣是人之常情,既然沒有仗着身份暗示她使壞,大抵又是她多慮了。她長舒一口氣,擡眼看,已經過了千嬰門,前邊就是乾東五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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