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 離開豫王府,正是鬼市熱鬧的時候,從胡同裏出來就看見大街兩旁挂着白紗燈籠,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和白晝無異。他們沒騎馬乘轎,兩個人走着回去。容實說想吃炒肝兒的,頌銀到了個小攤子前,見鹵煮鹵得好,扔了幾個銅錢,請他撈上兩份,擇一處清靜地坐了下來。
“這裏的必沒有那麽正宗,您別嫌棄,先湊合吃。今兒走不動了,等過兩天我再請您會仙居吃席。”她抽出小扇輕搖,下過一場雨,沒前頭那麽熱了,隐隐聞見市井裏的煙火氣息,比身處绮羅堆更叫人舒坦。
他兩手擱在桌上,搭起了個小窩棚,一張臉擱在窩棚頂上,光鮮亮麗。追問她,“剛才你說要替豫親王查訪什麽事兒,說給我聽聽。”
她別過臉,“爺們兒家那麽愛打聽可不好。”
他說不是,“我是關心你,怕他仗着身份又逼迫你。如果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咱們一塊兒想法子。”
頌銀聽了看向他,輕聲說:“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呀?回頭我無以為報可怎麽辦。”
他不以為然,“可以以身相許。”
他說着就不正經了,頌銀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口沒遮攔我不在意,回頭別到老太太跟前胡诹。”
他立刻說知道,“我最會讨老太太、太太歡心,這點你放心。不過你能擔待我,倒叫我挺高興,有句話說胳膊折在袖子裏,咱們既在一夥,不分你我。”
他太會套近乎,大概也就是這樣才惹上了年紀的人喜歡吧!頌銀和他接觸了幾回,已經習慣他的說話方式了,并不往心裏去。炒肝上來了,兩人各取勺子,各斟一杯茶,以茶代酒慢慢喝着。她也沒打算瞞他,不知道怎麽,就是自己遇見的事兒願意和他說一說。他大概是繼阿瑪之後,唯一能聽她說心裏話的人了。
“我一早上王府,他正釣魚呢,說起了家裏沒人管事什麽的,我就問他怎麽不娶一位福晉。我是這麽個想頭,他要是有人管着,我覺得對我有好處,至少不必辦個堂會都叫上我。他起先沒當回事,後來忽然想通了,問我哪家的姑娘好,也許瞧準了好回太後,再請皇上指婚。”她百無聊賴地撫着杯盞,又說,“當時把我高興壞啦,把我能想到的都和他提了,我瞧他沒什麽震動的樣子,打算明天回宮去,再好好踅摸踅摸。”
容實擰起了眉頭,“就這樣?沒別的了?”
頌銀憋紅了臉,垂下眼道:“哪兒能這麽便宜我,他說了,兩年內不許我成家,等我滿二十,他還要找我當小老婆。”
容實咚地一聲捶了桌面,把桌上的盤兒碗敲得一通震動,“他還琢磨着呢?兩年內不許婚嫁,那他敢保媒,不怕我這就過定、迎人?”
他因為氣憤,嗓門有點大,引得其他吃客愣眼張望。頌銀忙壓手讓他克制,“別這麽大呼小叫的,叫人聽見!兩年裏變故多了,誰知道到時候會怎麽樣。就算他要納我,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
他又委屈又生氣的樣子,委屈到一定程度兩眼瑩瑩有光,說:“妹妹,你不會跟他的,對不對?你得答應我,給我顆定心丸吃。”
頌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會跟他了,可為什麽要給你下擔保啊?”
“因為我只是個侍衛頭兒,地位不如他,胳膊擰不過大腿。”他癟了癟嘴,模樣很可憐,“你要是答應我,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你就會跟我了。”
她局促起來,忙拿杯子遮住了臉,“我不跟他,也不是非得跟你呀。你這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治好,我都說了八百回了。”
他裝聾作啞,叼着一片肝說:“我沒聽見,你說了也是白說。橫豎我們家老太太問我好幾次,說該籌備聘禮了,什麽時候上佟家提親去,我都說快了,讓我再和銀子處處。你要是中途變卦,那就是你不厚道。”
她瞠目結舌,“我多早晚答應你什麽了?我不是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嗎,咱們這回不算數。”
“那我不管,你光和我處着,不嫁給我,我回頭找你阿奶,說你欺負我。”
頌銀被他弄得說不出話來,這人是打算耍賴到底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再和他好好解釋解釋,可是想了半天又放棄了,他這麽聰明的人難道真不明白嗎?他就是裝傻,有意胡攪蠻纏。
她不打算理他了,吃了兩塊肝,覺得太鹹,把勺子擱下了。他也不怎麽合胃口,起身說走吧,“時候不早了,送你回家。”
他平時話挺多的,今天一反常态,弄得頌銀七上八下的。燈籠圈口的一團光暈照亮他的臉,他微微皺着眉頭,情緒有點低落。她憋不住,小心翼翼問他,“你怎麽了呀?”
他仰起頭無限感傷,“這是我頭一回和姑娘來往,我是很認真的。可就好比一個人落地就知道自己一生坎坷,哪兒還有心情呀。我是難過……你別管我,我能撐住。至多一年,慢慢就緩過來了。”
竟然要一年?頌銀經他這麽一說,愧疚不已,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玩弄了別人的感情。可當初就是說好的,誰也別當真,他怎麽又惦記上了呢!
她猶豫着,揉着手絹說:“這不能怪我……”想承諾再給他找一個,話到舌尖上沒舍得出口,又咽了回去。
他點點頭,“不能怪你,怪我自己。其實我先前倒是沒什麽,可聽說他一頭娶福晉,一頭又抓着你,我就覺得太糟踐人了。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兒,讓你給物色人選,讓你等着,隔一年再從偏門把你擡進府,給他做偏房,虧他開得了口!你掌着內務府呢,跟了他,差事勢必要扔下,就此天天伸脖兒盼他,和尋常沒見識的女人什麽區別?你知道你身上哪點最可貴?就是這股子誰也拿捏不住的勁兒!如果這個被他磨完了,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了,全毀了。”
頌銀挺受觸動的,沒想到這麽位不着調的大爺,能看見這麽深層次的東西。雖然他裝小可憐兒,只是為了博她同情,但最後這幾句話讓她看出來,他至少是敬重她的。一個人女人活着,吃好穿好不是全部,這些東西都不能和受敬重相提并論。男人瞧得上你的能力品性,才會把你當回事。要只是出于一時的獵奇,沒了新鮮感,棄之如敝履,到時候就如他說的,毀了,後悔都來不及。
她站住腳,轉過身面對他,“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謝謝你向着我。你放心,我自己有主張,也和他說明白了,佟家的姑奶奶不當妾。我知道他做不到這點,所以一點兒不着急。再說咱們也不能小看這位爺,他的志向可不在娶幾房姨太太上。人家是辦大事的人,哪能被這種小情小愛絆住了手腳呢。”
容實細琢磨一番,精神頓時一振,“你們佟家有這規矩?閨女不做妾?那我正合适呀,非但沒正房,連通房都沒有。”
他說來說去就要往自己身上兜攬,這份心也真是用得夠夠的了。頌銀有點難堪,“這事兒以後再說,現在暫不議論,成嗎?”
容實有點懵,那這意思是他很有希望吧?本來就是,以他這樣的人才品貌……
他咬着唇,分外的激動和羞澀。頌銀瞧了他一眼,低下頭,唇角浮起輕淺的笑窩,兩個人就這麽傻傻對站着,手足無措。
她的心思恍惚也活動了,這會兒覺得他很好,有擔當,心也細。他面對豫親王的時候那麽沉着,像一座山,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女孩兒就是女孩兒,有脆弱難以擔負的時候,就需要有個人站出來,願意替她抵擋抵擋。阿瑪會有老邁的那一天,如果阿瑪不在,她遇事沒依靠,到時候怎麽辦呢?
她看着他曳撒上的膝襕,才發覺他連衣裳都沒換就來接她了,心裏真有些感動。找點話說說吧,她想了想,“皇上出巡的事兒安排妥當了?”
他嗯了聲,“一級一級都分派下去了,很穩妥。”
她點點頭,“上西山應該是我阿瑪随扈,我得留在宮裏。你萬事小心,出了岔子可擔待不起。情願自己累些兒,各處多照看着,別疏忽了。”
他說知道了,心裏感到驚異,有個女人這麽叮囑你,原來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不再胡吹海侃,兩下裏沉默着,實在尴尬。彼此相視一笑,很快調轉開了視線。補兒胡同漸漸近了,以前看着毫無特色的地方,今天簡直充滿了詩情與美麗,一塊磚、一個門墩兒,都顯得生動可愛。只是路太短,腳下搓着,想再慢點兒,還是到了門前。不得不分開了,他看着她上臺階,叫了她一聲,“明兒我接你上值。”
她抿唇笑了笑,“卯正要入宮,你得多早起身呀。不必了,往來走動總能見着的。我不請你進去了,趕緊回家去吧,晚飯都沒吃上呢。”
他負手站在階下,微微眯着眼,“你進去吧,我看着。”
他沉靜下來,不再滿嘴跑駱駝時,有種她從未發現的內斂和軒昂。她遲疑了下,一瞬生出錯覺,似乎不太認得他了。門內的嬷嬷已經迎出來了,給容實請了安,接姑娘入內。
她跨過門檻,心裏還記挂,回頭看了眼,他站在一片光影裏,一如初見時候的樣子,公子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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