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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叫我明白她的心思——替她教一教你。”

沈采薇怔了怔,思及賀先生平日裏外冷內熱的行止一時說不出話來。

溫先生此時已經緩過神來,端正起面色,垂眸望着自己的小弟子,鄭重的問道:“采薇,醫者治病救人,懸壺濟世。不知你可有這一仁心和毅力行此之道?”

沈采薇沉默了片刻,随即便點頭道:“既然賀先生看重我,想必我亦是有此天賦。”她仰頭看着溫先生,目中閃過一絲決然,認真的道,“先生,我願學。”

溫先生的面容便如冰雪消融一般的顯出幾分笑顏來。她拿了手劄收好,然後才和沈采薇交代道:“我先把這手劄拿回去,遲些會讓人抄一份給你的。”

沈采薇點頭應下,她和溫先生談了一點兒關于結業禮的事這才告辭出門。

因為心裏頭惦記着學醫的事情,沈采薇走的有些慢,到了門口的時候外頭等着的綠焦和綠衣早就急壞了。

“姑娘快回去吧。家裏來了貴客,老夫人也打發了人來叫您趕緊回去呢。”綠焦性子急,第一個就耐不住。

沈采薇吃了一驚,好一會兒才道:“是哪家的貴客啊?祖母怎麽叫起我來了?”既然是能夠讓沈老夫人出面招待的必是德高望重的來客,哪裏用得着這樣急匆匆的叫小輩上去。

綠衣扶着沈采薇上了馬車,見綠焦沒說到點上,抿唇一笑便悄聲提醒沈采薇:“姑娘不知道,是李家的長輩來了。”

李家的長輩這樣千裏迢迢的從京裏趕來,為的是什麽沈采薇心裏自然是知道的。她不由得低了頭,咬住了下唇,想起李景行和自己的親事,她心裏第一次有了點真切的羞澀。

綠焦和綠衣這時候心裏亦是替沈采薇高興,面上都帶着笑。馬車一路安穩的到了沈府,兩個丫頭就趕緊的拉了沈采薇去換衣裳,奉的卻是沈老夫人的吩咐:“老夫人說了,讓您好好打扮打扮,第一回見面,總是不好叫人看輕了去。”

沈采薇這時候忽而想起李景行之前那句“你今天很配紅色,今天穿得很好看”,一時脫口而出道:“就換那件玫瑰紅繡杏花桃花的褙子吧。”話聲落下,自己就先羞紅了臉。

綠衣依着她的話拿了那件玫瑰紅繡杏花桃花的對襟褙子給她換上,下頭配着的繡折枝玉蘭的粉色長裙,玉蘭花蕊處綴着米粒大小的珠子,既顯得仔細又很是低調。綠衣左右瞧了瞧,随即又撿了一對顏色正好的紅石榴耳墜給沈采薇帶上。那耳墜上面串了兩顆水滴狀的玉珠子,下面則是整塊紅寶雕成的石榴,用金線串着,晃動的時候珠光搖曳偏又顯出幾分少女的靈動嬌俏來。

因是見長輩,也只是随意的梳了個溫婉的瑤臺髻,上頭有一對兒的祥雲頭碧玉簪子,看着溫婉又大氣。

沈采薇想着也不好多耽擱,便連忙帶着丫頭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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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打聽清楚了,因着李老夫人身子不好,這回來的是李景行的二嬸,李家二太太文氏。

許氏雖然是李老夫人的親侄女,但李老夫人卻一點兒也不喜歡她——為着許氏,她可是賠上了自己最得意的長子,怎麽想也不甘心。不喜歡的人,自然是哪裏看着都是不喜歡。許氏生的靈秀清麗,因着體弱多病頗有姣花照水、弱柳扶風之态。所以,李老夫人恨屋及烏,到了後來便連那些柔弱溫婉些的姑娘都不喜歡,覺得這些姑娘都是菟絲花,撐不起門面。輪到替二子選妻的時候,她便特意挑了當年兵馬大元帥的幼女文氏。

文氏既是武将之女便頗有些爽直精明的脾氣,好在李老夫人本就是和氣的性子,本就看重了文氏的性子,索性就把家中事務盡交給了這個二兒媳。兩個你讓我、我敬你,倒是有些婆媳和樂地模樣。這一回,因着李從淵是個光棍,李景行的親事亦是只能交給文氏來了。

沈采薇進了門,正好見着一個高個的婦人配坐在沈老夫人邊上,想來就是文氏。文氏比一般的婦人顯得高一些,但身形勻稱、舉止得體,倒顯得氣度過人。

沈采薇遠遠看了一眼:她穿了一件镂金百蝶穿花大紅對襟褙子,外邊罩着石青色繡折柳的紗衣,下面則是碧綠色撒花長裙,真真是色如春花耀人。

沈采薇深深的吸了口氣,緩步上前一一見了禮。

沈老夫人把她攬到跟前和文氏介紹道:“這是我家二娘,”又和沈采薇介紹,“這是李家的二太太。”

沈采薇垂了頭,又對着文氏禮了禮。

她悄悄打量,這才發現上頭的文氏竟也是個少見的美人:她面如銀盤,柳眉輕揚,鳳眼帶笑,真有幾分顧盼神采,只有嘴角和眼睛顯出一點細紋透露了年紀。

文氏早就上上下下的把沈采薇打量了一番這時候聽了沈老夫人的介紹,不免一笑,拉了沈采薇到自己跟前,輕聲贊道:“真是個好孩子,花朵似的人。”又把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了遞給沈采薇,轉頭和沈老夫人笑道,“我家也只有兩個哥兒,第一回見着這樣可人的姑娘,倒真是喜歡的不得了,恨不能搶回家去呢。”

沈老夫人只是一笑:“真是過獎了。”

文氏本就是不耐套話的性子,贊了人後便說起正經事:“您也知道,我家老夫人特特遣了我來實是有件大事要來府上商量。”說這便從邊上的丫頭手上接過木匣,打開之後才把裏頭的帖子遞上來,“這是我家十五郎的庚帖,您瞧一瞧。”

李家本家人口衆多,李從淵兄弟二人在那一輩裏排行分別是第七、第九。因着許氏婚後久久不孕,李景行的排行不免落下許多,認真論起來,正好是十五。

沈老夫人微笑着接了庚帖,認真瞧了瞧才道:“貴府有心了。”

文氏心知沈老夫人是滿意了,心中大定,含笑道:“我這厚臉來讨二娘的庚帖,哪裏能不費心?”她頭上戴着一支五鳳朝陽挂珠釵,珠光搖曳,笑起來的時候分外明麗。

沈老夫人看了裴氏一眼,裴氏會意的取了沈采薇的庚帖遞上去。

文氏擡手接了庚帖,連忙撫着胸做安心模樣:“這下可總算是放心了。我家老夫人早就說了:七爺和十五郎難得在一件事上點了頭,實在難得,可不能辦砸了。”

裴氏這會兒聽到這話亦是不免笑了起來,笑過了,心裏不知怎的想起自家女兒的事,笑意便又退了開去。

☆、107

好在裴氏的失态不過是一瞬的事情,場面上的幾句話說過了,一掩就過去了。

兩家說了一會兒閑話,文氏更是熱情的拉了沈采薇,林林總總的問了起來,如平日裏喜歡做什麽、結業禮準備的如何了......

沈采薇此時已經靜下心來,恭恭敬敬的站在文氏面前。她是正經學過禮儀的,站在那裏身姿挺秀,從頭到肩再到腳皆是按着規矩來的,裙裾亦是不動分毫。只是從文氏的角度去看便覺得她脖頸挺秀,腰肢盈盈,身姿端美。此時沈采薇正微微低了些頭聽着文氏的問話,顯得禮貌而不失溫柔。

文氏見她回話的語調不急不緩、聲音婉轉溫柔一如落盤玉珠,規矩上頭亦是不差分毫,這時候才當真是起了幾分歡喜之情。所以,她一邊問話,一邊認真的打量起沈采薇。

因着天色正好,陽光正好從萬壽雕梅的木窗上面投過來,如同在空中灑了一點兒金粉似的,把整個空間都裝飾的富麗堂皇。沈采薇就站在文氏的前面,一身紅衣,便如一枝薔薇花,有一種生機勃勃、奪目耀眼的美麗。她的肌膚在淺金色的光暈裏便如同雪堆玉砌一般地白皙清透,烏黑的眸子靈動得仿佛會說話,眸光便如水一般的蕩開了。真真是叫人不得不起了驚豔之心。

文氏看着看着便垂了眼,一手握着沈采薇的手,一手拿了帕子掩住自己的唇,朗聲笑道:“竟是叫我一人唱了獨角戲,還請老夫人莫要介意才好。我這人就是嘴快,想到什麽就問什麽。見着二娘這樣讨人喜歡的,更是恨不得上上下下全問一遍,心裏正是不知該如何疼才好呢。先前是怕你們誤會我嫌棄二娘,這才憋了好一會兒。”

裴氏聽了這話不免也跟着笑了笑:“哪裏會誤會?我早前在京裏的時候也聽過你的脾氣,知道你是個直脾氣的,喜歡就是喜歡,必不會瞞着我們。二娘還有些孩子氣,遇上你,才是真的好運氣呢。”

文氏拿着帕子直笑,鳳眼裏面波光潋滟,顯得分外明麗奪目,口上卻道:“哎哎,這話說的,我這面皮也要紅了。”

裴氏和文氏都是在京裏長大的,沈老夫人也在京中住過一段時日,幾人不免說起一些舊事雜聞,場面倒是和諧友愛的很。文氏有心要透些李家的事來,言語裏面不免談起一些李家的就是或是掌故。

沈采薇作為小輩,只需要端正的站在那裏,低着頭裝羞澀便好了。

沈老夫人和裴氏聽得津津有味,一會兒又叫添茶,見着沈采薇還站在跟前便道:“我們幾個說悶話,再沒有拘着你在屋裏的道理。你且去你三哥哥那兒玩會兒吧,他過些日子就要搬去書院,在你大伯那兒苦讀了,再要見又麻煩了。”

文氏聞言眼睛一轉,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汝窯杯盞,亦是跟着笑道:“很是,很是。”

沈采薇只得依禮退了下去,等她到了沈懷德的院子,見着“偷渡”過來的李景行,一下子就明白了沈老夫人和文氏的意思。

李景行雖是抱着來見妹子的美好願望來的卻也沒想到真能見着,眼見着一身紅衣的沈采薇俏生生的站在他跟前,不由得驚喜非常,心口砰砰的跳。所以,他再也繃不住那張風輕雲淡的臉,清俊的面上顯出些許笑意來:“是二娘來了。”

沈采薇跟着上前和他見了禮,有些不自在,只是抿着唇輕輕應了一聲:“景行哥哥。”剛剛才換了庚帖,現在就見着人,她真的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作為特大號電燈泡的沈懷德實在受不了這兩人膩膩歪歪的德行,雖是很想把李景行這個拐了自己妹妹的家夥打出門去卻也知道對方乃是自己妹妹已經定下的未婚夫。他少見的憋了口氣,只得搖頭道:“你們兩個先坐,我去倒杯茶來。”

沈懷德十分大度的想着:這回可是為了自家妹妹才不和這小子計較的。他自家胸口憋了氣,一邊往外走,一邊打定主意等送走了人就抓了妹妹來練棋,既有助于妹妹的棋藝也能叫自己出口氣。

李景行去了一趟京城,想來也是憋得太久了,漲了不少膽子,看着沈懷德出了門後便上前來和沈采薇說話:“我從京裏帶了些東西來,正好要送二娘。”

沈采薇心裏鎮靜了些,這時候倒是起了一點兒好奇心,眨眨眼道:“可是京裏的特産?”這樣一說又覺得茫茫然——話說京城有什麽特産嗎?

李景行眼中掠過一絲輕緩的笑意,很是大方的拿出一個月白色繡梅蘭竹菊的荷包遞給沈采薇:“給你。”

沈采薇不由得接過手墊了墊,裏頭裝了許多小顆粒——很輕,倒是不太像銀子或是銅錢。沈采薇不由得開口問道:“這是什麽?”

李景行一時沒有應聲,反而是就勢輕輕的伸手握住她拿着荷包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收攏起來的時候可以把沈采薇的手半包住,指尖溫熱得幾乎叫人升起一種觸電的錯覺。

沈采薇只覺得被他手指覆住的手部燙的很,雖是羞得想要縮回手,可是卻一時使不上力氣。仿佛,她整個人都被他抱住了,整顆心都跟着那溫度輕輕跳了跳,面上更是泛起流霞。

李景行烏黑的眸子認真的望着她,忽而勾唇一笑,長眉輕挑,聲音輕的就像是落在衣上的花香:“‘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你猜是什麽?”

李清照的詩裏有一句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說的乃是相思之情。

沈采薇并不願意和李景行在自家哥哥的屋子裏頭說這些,索性也不再問,縮回手,看也不看的就把荷包收起來了,轉口問道:“你這回回京,一路可是順利?”

男女之間,偶爾也如雙方對戰,互有往來。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沈采薇自覺自己要做的就是不叫他如意,亂了他的布局,以攻代守。最重要的是,她自覺自己年紀還小,還能多拖幾年呢。女孩子嘛,能端架子的時候總是不能叫對方太得意了。

把這小別重逢情景在心裏排練了無數遍的李景行心裏不由得嘆了口氣,但他本就是沉穩的性子,索性丢開那些小心思說起沿路趣事,倒是叫從未出過松江的沈采薇聽得眼睛發亮,不時追問。

李景行說到一半,然後才仿若無意的道:“話說起來,我在路上也見了徐家的商船,那樣子比起戰時的大船都不差了,怪不得是江南首富......”

沈采薇頓時會意過來,知道李景行話中另有深意,便抿了唇凝神聽他說話。

李景行擡起頭看了看沈采薇,聲音裏面帶着一種叫人不得不重視的鄭重:“你知道的,我和倭人有過接觸,知道一些他們的習性。我和那商船的管事見過一面,觀其言行,和倭人倒是頗有相通之處。”

沈采薇不由得出聲道:“你是說,徐家和倭寇......”她知道這話不好多說,只得止了話聲,只是拿眼看着李景行。她雖覺得詫異卻也知道以李景行的為人是斷斷不會拿這種事來玩笑的。

李景行仿佛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垂了眼輕聲道:“這事沒有證據倒也不好說。我之所以和你說這個,也是為了叫你提個心,若是可以,離那個徐公子遠一些。”

“我本就和他統共也沒見過幾次,哪裏說得上遠近?”沈采薇應了一句,随即又若有所思的接口道,“話說起來,我去過幾次四香居買香料。那兒确是有許多外國的香料,很多東西認真想想怕都是外海走私來的。”

李景行手腳利落的給“疑似情敵”上了眼藥,心情好得很,口上卻是溫溫的叮囑道:“既是知道了,下回還是少去四香居的好。”

沈采薇點了點頭,心裏琢磨了一下也覺得是要離徐輕舟遠一些。這人給她的感覺也更怪,雖然第一回送了自己一串沉香手串,後來見面的時候更是救了自己一回,但她卻總也生不起好感,只覺得對方帶着面具似的。

倭寇的事倒也不好挂在嘴邊閑話,他們兩個點到即止的說完之後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好在兩人都是博覽群書的,天南地北倒是都能說上幾句,竟也很是得樂。等着沈懷德冷着一張臉來端茶送客,李景行這才不情不願的起身告辭。

沈采薇比較命苦,沒能順水摸魚的溜走,反是叫沈懷德抓到身邊擺了兩盤棋,等到了晚間用完了膳才被“寬宏大量”的沈懷德放了回去。

沈采薇回去後先是去裴氏那裏問安。裴氏用過了膳,此時正在屋裏和沈三爺說話。她見了沈采薇自然是免不了溫聲叮咛了幾句,見她面有倦色便打發了她回去休息。

等着沈采薇回去了,裴氏不免拉着沈三爺抱怨:“采薇尋了這樣的好人家,我自是高興的。只是,看看采薇,再瞧瞧咱們女兒,我這心裏怎麽也不好過。”

沈三爺手上握着一卷書,翻了一頁書卷,只是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你啊,就別操這個心了。”

裴氏蹙蹙眉,擡手拍了沈三爺的背,氣得不行道:“怎麽能不操心?看看李家,再看看顏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待沈采薇再親近但比起和自己一個模樣脾氣的親女兒到底還是不一樣的。沈采薇好了,她自然是高興,但對比一下自家女兒那叫人頭疼的婚事又覺得不是滋味了。裴氏本就看顏沉君不耐煩,這時候拿了李景行作對比,更是覺得顏沉君沒有一處叫人滿意的。

沈三爺聽到這裏,只得擱下書安慰她:“行了,你單是看李家上頭沒有婆母、李二太太性子好,可別忘了李家隴南那邊還有一大家子呢。雖然往日裏都不常見,但那麽一大家子,應酬起來也煩人的很。”他拿了玉梳替裴氏梳發,聲音輕緩有力,“顏家自是比不上李家。這樣一來,日後三娘受了委屈,咱們也好給她撐腰。換了二娘,我二哥那裏必是要顧忌着李老大人,不願多言的。”

裴氏心裏也明白這些道理,聽着沈三爺溫聲說來,本來煩亂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不免扭頭羞惱的嗔他:“你這是什麽話,顏家難不成還真敢叫三娘委屈不成?”

沈三爺又陪着說了一會兒好話,惹得裴氏面紅起來。正好是個月夜,情思悄起,情火易燃,兩人拉了帳子,耳鬓厮磨,紅被翻浪,好不恩愛。

沈采薇則是回了屋子,先是讓丫頭去準備沐浴,自己則是坐在梳妝臺前把李景行給的那個荷包打開。

屋裏點了燈,如若白日一般的亮堂,正好叫她看得清楚:荷包裏頭竟是一袋子的紅豆。

沈采薇一時起了興趣,不由得認真數了數。結果,這一袋子的紅豆顆數正好對上李景行離開松江的日子。沈采薇得紅了臉,只覺得一顆心好似泡在溫水裏,又暖又軟,再妥帖沒有。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景行想說的大約是:一日一相思。

☆、108

琴棋書畫,結業禮的那一日都是要考的。因為人多,所以女學生們被打亂了順序分成四個小組,按照琴棋書畫這四個順序輪過去,由考核成績先生分別打分,最後再總結選出四門之中的魁首。

可是即使如此,這一場考試也是從清晨一直到傍晚才結束。

沈采薇的運氣差一些,被排在了第四組,只得從棋藝先考起。

排在她前面的就是杜若惜和鄭午娘。

剛好有兩位先生,穿着素色的長袍,端莊的坐在石桌前。兩位先生的身前擺了不同的棋局,微微擡了擡手,示意學生坐下下棋。

鄭午娘和杜若惜便依照順序分別坐在了兩位先生的前面。

沈采薇想了想,便站在杜若惜的後面,一邊看一邊吸取經驗,随着棋路展開,她緊繃的心也輕松了許多,本來還有些忐忑的心情也沉靜了下來。

都說棋能靜心,說不定還真是如此。

不過,棋藝本就是耗費時間的事情,考核的先生自然也沒打算拖太長的時間。她們下的是快棋,一刻鐘的時間,端看學生能夠破局到如何程度。這種情況下,每年棋藝這一門往往會冒出幾個并列的魁首來——畢竟這種考核标準模糊,總是有許多看上去不相上下的。

杜若惜本就是棋藝過人,每一子都成竹在胸,加上先生有意引導,很快便有了轉敗為勝的架勢。一刻鐘後,先生便頓住手,點了點頭,眉目舒展:“不錯,算你九分。”

話聲落下,便有書童沾着墨水在杜若惜的記錄成績的帖子的棋藝一欄寫了一個九字。

滿分是十分,九分已算是先生眼中的魁首之選。除非是真的出現了那種天資卓絕、技壓群雄的天才人物,否則一般是不會給十分的。所以說,若無意外的話,杜若惜就能摘了棋藝這一門的魁首。

沈采薇轉頭往鄭午娘那一處去看,只見鄭午娘已經恭敬的從先生手中接過自己記錄成績的帖子,起身對着先生微微一禮:“多謝先生賜教。”她語聲溫柔,姿态端美,倒是叫不少同輩之人心生敬慕。

沈采薇對于鄭午娘的成績倒沒有特別的好奇:經過這麽多日子的磨練,她自覺自己的棋藝似乎還算是略有進步,好歹是能見人了,很不必和鄭午娘計較這些。

所以,沈采薇非常淡定的坐了下來,看着先生新擺出的棋局,琢磨着如何破局。

快棋講究的是靈活的思維和應變,大概是被沈懷德鍛煉出來了,沈采薇下意識的走了幾步,果是得出些許心得,漸漸的站穩了腳跟。待得一刻鐘後,先生終于顯出笑意來,頗是欣慰:“你倒是進步許多,這回倒是可以得個七分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認真颔首道:“還要多謝先生細心教導。”

先生擺擺手:“天道酬勤罷了。”後面還有人排着,她也沒再多說,拿了書童寫了成績的帖子便遞給沈采薇。

沈采薇感謝的一禮,然後也跟着退了開來。

鄭午娘這時候還未走開,上前幾步來和沈采薇說話:“這回的結業考的筆試你是勝了我一籌,我認了。這一次,我們不如比一比這四門考試誰得的魁首多?”她心中自有傲氣,一口便道出‘魁首’二字。

沈采薇稍一猶豫,很快便點了頭:“一生只得一次結業禮,你若要比,我自是奉陪。”

鄭午娘矜持的擡手揚了揚自己手上的成績帖,這才轉了身去往琴試的地方,口上輕悠悠的道:“那你下場可要努力些,棋藝這一門,是我領先了。”

沈采薇這才定了目光,正好看到鄭午娘帖子上棋藝那一欄的九分,不由得緩緩笑了起來。

這樣的時候,棋逢對手将遇良才,這才是真正的快事。

鄭午娘小心眼還愛耍手段,但真論起确實是有真才學的——這才是她能夠在松江書院裏面能夠和沈采薇一起被人并稱“雙壁”的真正原因。在松江女學裏面,任你手段千萬,最後看的也還是真本事。

下面一門乃是書法。沈采薇常得沈采蘩教導,日日練習,又有沈三爺這樣的良師偶爾指點,自覺這一門上是不會落于旁人後面的。

不過這一回的書法考試比的是寫對聯。

以一刻鐘為限,寫下先生所出上聯的下聯來,當然書法最主要考的還是是字,但若是對聯寫得不工整,未免也會影響先生的感官。

鄭午娘就在沈采薇的前面。先生出的題是:“天當棋盤星當子,誰人敢下。”

鄭午娘思忖良久,提筆寫了一句:“雷為戰鼓電為旗,哪個敢動。”

先生見她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字字娟秀整齊,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只是這字還少了些風骨。‘動’字用得不算十分恰當。”她口上雖如此說,心裏卻很是欣賞這樣才思敏捷的女學生,擡手便給了個八分。

沈采薇就在鄭午娘後面,對的是“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能彈”。她這回寫得倒不是鄭午娘那樣的簪花小楷反而是莊重大氣的顏體,一氣呵成,竟真有幾分破紙而出的豪情壯意。

先生不由驚喜的看了她一眼——女學生裏面倒是少有能寫出這樣的字的。所以,她親自提筆給她寫了個九分。

鄭午娘就等在下面,看到這一幕不由的蹙了蹙眉,随即便轉身往畫藝考試的地方去。畫藝上面,她自是不覺自己會輸給別人。

每一組的畫藝考題都不一樣,沈采薇這一組的題目是:春暖花開。

正是初春時節,滿山皆是花,姹紫嫣紅,争相奪豔。朵朵皆可入畫。

鄭午娘本就是畫中高手,稍一猶豫,便提筆畫了女學裏面最多的桃花。花枝纖長,一簇的嫣紅花朵争相開放,嬌嫩欲滴。正應了那一句“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沈采薇在這上頭自是比不得那些高手的,她略一想,沒像是鄭午娘那樣選了一種花落筆,反而是畫了各種不同的花,雖是費時費心也不讨巧,但卻更應得上“春暖花開”這個題。

先生一路看着走下來,确實是最喜歡鄭午娘的畫,點評贊她道:“畫藝出衆,幾可亂真,且有頗有詩意,确實是難得的佳作。”他走到沈采薇邊上,見那畫上正中的桃花上面湊巧停了一只蜜蜂,不由一笑,抿唇問她,“可是加了蜂蜜?”

其實,一般自制顏料的時候會往裏面加蜂蜜,這是為了保濕。可是能夠引來蜂蜜的,顯然不是顏料裏的一點蜂蜜能做到的。

沈采薇紅了紅臉,随即便點頭應道:“學生這裏正好有一點蜂蜜,是準備泡水的。剛才靈機一動便用上了,倒叫先生見笑了。”其實她也不過是一試,這樣的時節,正好是蜜蜂活動的時候,說不準就能真引來蜜蜂了。

“倒是叫你取了巧。”先生顯然也是頗為欣賞她的靈機一動,輕一挑眉,便拿了帖子來,在沈采薇和鄭午娘的畫藝一欄都寫了個九分。

鄭午娘本是心有成竹,自覺畫藝一門必可叫衆人心服,哪裏知道竟是叫沈采薇取了巧,幾乎要咬碎銀牙。只是到底在人前,她也不敢太明顯了,只好低下頭掩了面上神色。

這樣一來,鄭午娘得了棋藝和畫藝的魁首,沈采薇得了書法和畫藝的魁首。若真是要比,最後一門琴藝才是重點。

鄭午娘抿了抿唇結果自己的成績帖,随即便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擡起頭往琴藝那一門走去。

沈采薇也跟在後面往琴藝考試那一邊走去。臺子上面正好彈琴的正是杜若惜,她彈的是一首高山流水,十分熟練流利,指法和感情也十分到位。

上頭的周大家慢慢的點了點頭,開口和書童說道:“流暢生動,可得七分。”

鄭午娘跟着上了臺,她對着先生一禮,然後才施施然的坐下彈起了琴。叫人意外的是,這一回鄭午娘彈的竟是衆人從未聽過的曲子。

琴聲悠悠,一如流水,潺潺流動。衆人仿佛在那琴聲裏面見到了恢弘大氣的帝都,見到了富麗堂皇的皇宮,那策馬游街的世家子弟,人來人往的酒樓,還有上京城夜間那千家萬戶的燈火。那是一幅生動至極的畫卷,既有人間紅塵的煙火之氣亦有隐而不露的思鄉之情。

琴聲落下的時候,鄭午娘端坐了一會兒,然後才徐徐起身,對着周先生一禮:“午娘自京城來,獨在異鄉,多有寂寥之情,常有思鄉之意。此曲乃是午娘閑時所作,今日當贈與諸位先生,以謝三年教導之恩。”

鄭午娘話聲落下,臺下的諸人仿佛才回過神來,臺上的周大家亦是跟着垂眼看她,語聲柔和起來:“融情入曲,還能從容彈奏。這一次你确實是用了心了。”她看着邊上的書童,輕輕一笑,“該得九分。”

鄭午娘鄭重一禮,然後才緩緩的退了下去。

下面輪到的則是沈采薇。鄭午娘正好與她擦肩而過,輕輕一笑,壓低聲音問她:“這一次,采薇可有信心?”

沈采薇回之一笑,仿佛不為所動,步履不亂的上了臺。

鄭午娘望着她的背影,眸色越深,随即她便想開了:這四門,她現下已經算是得了三個,沈采薇至多只能與她齊平。

若她要贏,除非在琴藝上面得個十分。這怎麽可能?

☆、109

沈采薇緩步上了臺,對着座上的周先生一禮,然後便在琴案前坐了下來。

她深吸了口氣,心靜如水,只是把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那清淺的琴聲就仿佛是指尖滑落的沙粒一般,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四下皆是寂寂,唯有她的琴聲幽然響起,從臺上一直往空中飄去。

自沈采薇學琴起便知:琴者情也,琴為心聲斷斷不可敷衍以對。鄭午娘之所以可以彈出那樣叫人動容的琴聲也不過是因為她那一腔思鄉之情全然發自真心,融情入曲,才能勾人心腸。

沈采薇坐在琴案前,指尖輕輕撥動,心中再無雜思,只是回憶起那初入女學的日子。

那也是這樣的春日,夜雨和晨露打濕了那蜿蜒而漫長的青石道,粉白嫣紅的花瓣灑了一地,碎了一地。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學生們從石道上走過,依稀有微濕的花香染了衣袖。

那樣美好的春日,帶着詩情與畫意,一如天真無憂的少女時光。

沈采薇輕輕的垂了眼,細長的眼睫被陽光染得有些亮,仿佛綴着金色的光。她如同蔥管一般的手指撥動琴弦,琴聲悠然轉動,一時間仿佛拂面而過的春風,徘徊不去,一折三轉。

那春風吹過長廊,把那長廊帶着墨香的木牌吹得此起彼伏,墨香溫溫淡淡,如同流水一般的在整個長廊裏流淌而過。無數少女手拿墨筆,在木牌下面的紙條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春風從廊中過,吹起少女的裙裾,仿佛一廊花開,墨香四溢。

等那春風過了,輕柔的琴聲徒然一變,變得沉靜了起來。時有輕輕的琴聲,忽起忽落,沉靜中帶着急促。仿佛是素衣的少女在匆匆翻書寫字;仿佛是幾人在綠紗窗下竊竊私語;仿佛是試場上胸有成竹的落筆,那樣的沉靜一如書畫之中的留白,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女學裏記憶深刻的往事,把空白填充的鮮活明媚。

待得輕聲重新再轉高處,便顯得歡快起來,就如最初的那一段琴聲一般,帶着春日裏漫山遍野的鳥語與花香,帶着融在衣袖和裙裾之間的詩情與畫意,帶着少女的天真與無憂。

那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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