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暮春時節,白簡、相氏夫婦風塵仆仆,回到京城。
白簡是遠客,也是貴客,他來了之後,就算和安王府漸漸疏遠的廣寧王也不得不攜愛女親至安王府,問候白簡這位遠道而來的表哥。
安王、安王妃、世子、白家五虎等都在,濟濟一堂。
“弟妹呢?”相氏見廣寧王妃沒來,特意問了一聲。
“我娘不大舒服。她讓我替她告個假,還讓我替她問好。”香璎代替廣寧王答道。
香馥真的是不大舒服。經常犯困,經常惡心嘔吐,請太醫來瞧,太醫又看不出什麽,只好在府中靜養。
香璎悄悄打量着白簡、相氏夫婦。果然,白簡和白思齊白思賢一樣是方臉,堂堂正正的,而相氏臉圓圓的,看上去很有福氣。
實在想不通為什麽這樣的父母,會有阿度那樣俊美的兒子。這只能說血緣神奇了,白元帥的曾孫,神似白元帥的外孫。
香璎手裏牽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香璎叫他“阿度”。
阿度很喜歡香璎,跟長輩們請過安便跟在香璎身邊,趕也趕不走。
阿度和相氏一樣是圓臉,白白胖胖的很是可愛。
李寵對阿度并不關心,目光在香璎身上流連許久。
小丫頭長高了不少,腰肢纖細,眉目如畫,笑容明媚,像灑落入室的陽光。
可這陽光不肯照在他身上。她向阿度微笑,和那名叫張旸的少年甚是親呢,對白家的少爺小姐言笑晏晏,甚至外室之女思穎,她也沒有絲毫嫌棄之意。
李寵皺眉,“娘,今日乃是家宴,張旸跟來作甚?”
安王妃有些內疚,“璎兒她……唉,眼下且由着她的性子吧,日後嫁人成親,另是一番景象。”
李寵眉宇間滿是戾氣。
不,他不允許她向別的男子笑得如此甜美。
那般醉人的笑容,只能屬于他。
安王府準備了隆重的宴席。
安王、安王妃位于上首,世子位于安王妃右側,白家人和廣寧王府的人分列兩旁。
廣寧王純粹是例行公事,非常冷淡,幾乎沒有開口講話。
“憲兒,合家團圓的日子,喜慶些,不許給親戚臉色看。”安王見狀,把廣寧王叫到身邊,低聲告誡,“你表哥十幾年沒回京城了,你多笑笑,別讓你表哥誤會,以為你不歡迎他……”
“他是我哪門子的表哥。”廣寧王冷若冰霜,“今天是你求我,我才勉強來這麽一趟。我來了還不行,還要賣笑?”
“什麽賣笑?”安王有點着急,“你這是什麽話!”
兩父子都是急脾氣,不知不覺聲音就聲了。
“今天我替你充充場面。往後休想我再踏入安王府一步!”廣寧王難掩怒氣。
“你……唉,往後再說,往後再說。”安王年邁之人,在年輕氣盛的兒子面前,敗下陣來。
“廣寧王你什麽意思?”白簡拍桌子了。
“廣寧王不歡迎我們?”相氏看着圓滑,其實脾氣很差,當場發作。
“沒有沒有,誤會了。”安王打圓場。
安王想含混過去,但白簡也不知是脾氣火爆還是多喝了兩杯,虎虎生風到了廣寧王身邊,一把揪住廣寧王衣襟,定要廣寧王給個說法。
安王妃冷笑不止。
安王老臉一紅,以家醜不可外揚為由,把服侍的人都遣散了。
留下的全是自己人,該吵吵,該打打,話說開了,氣出了,也就算了。
白簡和廣寧王吵個不休,廣寧王不耐煩,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把白簡淩空甩開。
這下子相氏火了,白思齊等人也炸了,沖過來将廣寧王圍住。
張旸輕功極佳,輕飄飄落在廣寧王身側,“要動手麽?我和廣寧王聯手,你們一起上。”
一直靜默的安王妃忽然向安王發了火,“全是你惹出來的禍!你若不和白絡眉來眼去,焉有今日?”
安王惶恐不安,“王妃,本王也不想這樣的……”
眼看着安王妃要動手,李寵勸道:“娘不要着急。父王,孩兒書房大案上放着個綠色的盒子,您能不能跑一趟,替孩兒取過來?”
“能,能。”安王巴不得趕緊離了這是非之地。
李寵低聲道:“父王,您不如在書房多逗留些時候,估摸着這裏消停了,您再回來。”
“好好好,還是我寵兒想得周到。”安王連聲贊美,見安王妃要殺過來了,慌忙轉身逃跑。
李寵支走安王,勸住安王妃,又來勸廣寧王和白簡,“看在我的薄面上,兩位暫且休兵,如何?”
廣寧王和白簡想要打架,但李寵這種風一吹便可能倒下的人,他們都不敢碰,還真的給勸住了。
李寵執壺,把酒杯放在廣寧王手中,“咱們給表哥表嫂一家人敬杯酒,化幹戈為玉帛。”
廣寧王不大情願,但也沒有拒絕。
白簡、相氏、白思齊白思賢白思逸白思政,外室生的白思慧白思穎,還有年方七八歲的白思度,一個挨一個,每人一杯。
“美酒哎。”阿度伸鼻子嗅了嗅,小臉蛋上現出陶醉的神情。
“小孩子喝酒不好,姐姐替你喝吧。”香璎舉起酒杯。
“不可。”李寵失聲道。
香璎心中一沉。
她笑得天真爛漫,“世子,為什麽不可以呀?”
李寵微笑,“因為,這是我和廣寧王敬白家人的酒啊。”
“也對。”香璎瞅了瞅,果然端着酒杯的全是白家人,“我爹爹方才和白家表叔有過不愉快,幹了這杯酒,前嫌盡釋。”
她把酒杯遞到阿度手中,阿度樂得咧開小嘴笑個不停。
李寵安心了。
他給他自己和廣寧王也倒了一杯,“來,咱們陪表哥喝一杯。”
廣寧王不愛廢話,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白家人也先後舉杯,飲盡杯中酒。
李寵眸中閃過絲異樣光芒,緩緩将酒杯舉到唇邊,一仰脖子,酒液傾入喉中。
“光當”一聲,不知誰的酒杯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衆人一驚,耳邊聽得光當聲不停,白家衆人酒杯先後落地,嘴角流出黑血,軟軟的伏到了桌案上。
廣寧王愕然,“這這這……你們怎麽了?”
李寵陰冷一笑,手一松,酒杯落地,人也站立不穩,“廣寧王,你在酒中下毒!”
“你敢害我白家人!敢害我兒子!”驚呆的安王妃驀然起身,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劍尖抵在廣寧王胸前!
敢情她這位将門之女,永遠是随身攜帶兵刃的。
“娘,他害我,他害我……”李寵滿臉痛苦。
李寵和白家衆人一樣,嘴角流血,顯然是中了巨毒。
安王妃心如刀割,“寵兒,我的寵兒。”
“放開我爹爹!”香璎叫道。
“放開廣寧王!”張旸自桌案上拿起一把切熟肉的小刀,充作武器。
安王妃獰笑,“廣寧王在我手中,你們動一下試試看!”
香璎和張旸焦急萬分,但擔憂廣寧王的安危,并不敢輕舉妄動。
香璎試着和安王妃講道理,“王妃,你親眼看到的,也未必是事實。或許我爹爹是被陷害的呢?你先查清楚事實啊。”
張旸道:“是,請先查清楚事實,不要中了奸人計策,親者痛仇者快。”
“娘,我不行了。”李寵用盡渾身力氣,爬到安王妃腳邊,“替我報仇,替我報仇……”
安王妃這做母親的人聽到兒子的哀求,哪裏還忍得住?手中短劍往前一送,廣寧王胸口中劍,鮮血狂噴,眼見得人是要不行了。
安王妃扔了短劍,看看倒地的白家衆人、廣寧王、李寵,整個人都木了。
“爹爹!”香璎悲痛欲絕。
她頭暈目眩,向後栽倒,張旸穩穩将她托住,“璎兒,有我在。”
李寵看在眼裏,怒不可遏,“放開她!”方才還奄奄一息,這時竟站起來了。
“你沒事?”香璎眼睛圓溜溜。
“寵兒,你沒事?”安王妃如夢方醒,顫抖着向李寵伸出雙手。
李寵笑容慘淡,“娘,如果我不是您親生的,您還會愛我麽?如果我把您的娘家人、您的親生兒子一起害死了,您還會愛我麽?不會了對不對,娘,您對我也不過如此……”
“我的親生兒子?”安王妃像個傻子一樣。
李寵一陣大笑,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了,“娘,廣寧王才是您的親生兒子,我親娘是白絡啊。她把兩個孩子換了,在我身上下毒,在廣寧王身上放解藥,目的便是讓您放親生兒子的血,救仇人的兒子。可惜當年陰差陽錯,沒有得逞,過了三十年,她終于如願以償……”
安王妃木木跌坐在椅子上,像一座雕像。
香璎奇道:“可是世子,你怎麽知道這些的?白絡不是三十年前便已經死了麽?”
“她死了,可她留了眼線在我身邊。”李寵語氣厭惡又厭倦,“你以為我身上的毒解了?不錯,原來的是解了,新的又來了。我若不聽她的,我便活不下去。”
李寵腹中一陣巨痛,伸手捂着肚子,目光灼灼叫道:“人都死完了,快拿解藥給我!”
篤篤篤,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從大屏風後走了出來。
風燭殘年了,衰老得不像樣子,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
“是你。”安王妃大吃一驚,“當年是你救了本王妃……”
安王妃當年生産,被人算計了,靠忠仆救駕才幸得保全。這老婆婆姓黃,府中稱為黃姥姥,正是當年奮不顧身保護安王妃的忠仆之一。
正因為如此,安王妃在逐一排查府中可疑之人時,并沒有把黃姥姥算在內。
黃姥姥都不剩幾顆了,說話漏風,笑聲更是難聽,“老身當然要救你了。白玘當年做的惡太多,只殺你一人,怎能消去我等夕連遺民心頭之恨。當然是要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還要你親眼看着白家所有的人死在面前,才算真的複仇了啊。”
安王妃恍然大悟,“你好惡毒!可是,即便當年如你所願,我殺了親子,救了李寵,你也害不了我白家其餘的人……”
“愚蠢。”黃姥姥輕蔑罵道:“李寵長大之後,我自然有辦法讓他聽我的話,害了白家所有的人。但凡姓白,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香璎側耳傾聽,渾身發涼。
這個黃姥姥太恐怖太吓人了……
她軟軟的小手,被人握住了。
手指颀長,手掌溫暖。
擡頭,是張旸關切的目光,“莫怕,我在。”
香璎握緊張旸的手,輕輕答應了一聲。
有他在,沒那麽害怕了呢。
安王妃和黃姥姥怒目相對。
“懷瑾公主。”香璎靜靜的道:“請問一聲,白絡真是白元帥之女麽?”
黃姥姥身子一震,手中的拐杖險些脫手。
“懷瑾公主?”安王妃驚疑萬分,“夕連的亡國公主?”
“你,你怎麽猜到的?”黃姥姥聲音也是發顫的。
香璎老實承認,“我猜的。末代夕連國王只有一位公主,芳名懷瑾。我查過史料,懷瑾公主如果還活着,也就是你這個年齡了。當然我不是憑這一點推測出來的,主要是你恨得太濃烈、恨得刻骨銘心,除了和白元帥有過海誓山盟、最終被白元帥滅國的夕連公主,我想像不到世上還有什麽人,能恨白家恨到這一步。”
黃姥姥發出一串難聽的、瘆人的笑聲,“我當然恨他,我把一切都給了他,他回報我的是家破人亡、恩斷義絕,你們說我可笑不可笑?”
“你也沒打算讓李寵活着吧?”香璎指指發呆的世子,“他也是白元帥的後代。你恨他,不愛他。”
“我甚至不愛阿絡。”黃姥姥面孔變形,“她是我親生的,可她身上流着白玘的血!我恨她!”
黃姥姥陰森森瞧着安王妃,“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你還活得下去麽?拿起劍,自盡吧……”
“誰告訴你,我兒子死了?”安王妃一聲冷笑。
“托福,我還好。”廣寧王一躍而起,摘下胸前的血袋,哈哈大笑。
白簡、相氏等人也跟着大笑,一個一個站起身。
“你們,你們……”懷瑾公主不能置信。
李寵先是一呆,繼而大怒,“你們早知道了,你們故意騙我!”
“不可能,我這個計劃天衣無縫!”懷瑾公主不肯認命,眼神瘋狂。
“你看看阿度。”香璎含笑扶過阿度,在阿度臉上一揭,阿度現出另外一張臉孔。
廣寧王笑着把阿度抱了起來。
一大一小兩張面孔,簡直一模一樣。
“天亡我也。”懷瑾公主哀嚎一聲,口吐鮮血,直挺挺向後倒去。
白簡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竟然這麽死了?太便宜她了。”
李寵爬到她身邊,在她身上摸索,“解藥呢?把解藥給我……”
“你就笨死吧。”香璎數落,“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明白?她恨白元帥,恨所有白元帥的後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讓你活着,身上怎麽會有解藥?”
李寵蒼白的手指抖了抖,“也罷。我這樣的人,本不該活着。”
“王妃,你說呢?”香璎請示安王妃。
顯然,香璎是有辦法救李寵的。
安王妃默默點頭。
“明白了,我去制藥。”香璎點頭,“那盆火連夕照入藥,應該能解懷瑾公主的毒。”
李寵簡直不敢相信,“娘,我這麽壞,您還願意要我麽?”
安王妃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親手養了三十年的孩子,能不能親眼看着他去死?三十年,小貓小狗都養出感情了。
“你不要想多了。”安王妃又冷又硬,“你身上既流着安王的血,又流着白家的血。我救你,只是我不能愧對先父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2分評送小紅包,截止到下一章更新的時候。
謝謝大家,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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