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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夏。
“書書,下面阿姨會問你一些問題,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好,可以嗎?”
“……”
“今天的天空是藍色的嗎?”
“是。”
“這讓你感到心情愉悅嗎?”
“是。”
“距離你上次來這裏,期間發生過讓你開心的事情嗎?”
“是。”
“在這些事情裏,你是否通過語言或表情表達出你的情緒了呢?”
“不是。”
“這段時間,你是否……”
……
“好了,我們這次的小作業順利完成,謝謝書書的配合。”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合攏本子,站起身。她笑着彎下腰,摸摸女孩兒的頭頂。“書書在這裏稍等,阿姨再和你媽媽聊些事情,好嗎?”
“……”
宋書安靜地擡眸,看着女人走出治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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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風的緣故,門沒有完全合上,一點細微的交談聲從門縫裏傳回來。
“白姐,您不要擔心,從這階段的測試治療的結果來看,您女兒并沒有明顯的嚴重心理問題。”
“但她還是和同齡人格格不入。”
“性格上的內向外向與心理問題并不等同,也沒有好壞區分,我們尊重孩子的性格差異……”
門外的聲音時輕時重。
宋書收回目光,落向窗戶。
玻璃晴朗,茉莉花在欄杆割裂的枝叢間開得馥郁。
窗外蟬鳴,室內安靜。
宋書晃了晃懸空的小腿,感覺風從腳下淌過去。
其實比起自己,宋書覺得媽媽更需要這樣的測試和談話。因為她總有繁忙的工作事務,而且……
宋書在心裏回憶,還是沒數清自己剛剛在答卷裏說過多少次謊。
和以前一樣。
她不太喜歡這樣的問卷,很輕易就能猜到醫生阿姨和媽媽想要聽到的答案,做下來也是浪費時間。
不過,如果這樣就能讓媽媽安心工作,那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時間一直很漫長。
換一件事也同樣無聊。
“什麽?您要出國?”
“……”
在空中以很輕幅度晃着的小腿慢慢停擺,女孩兒慢吞吞地轉回頭,精致的臉蛋上沒有情緒,空白的平靜。
她看向那條門縫。
“公司海外市場拓展,秦老先生這些年一直很器重我,我沒辦法拒絕他的良苦用心。”
“那書書怎麽辦?”
“秦家會照顧她。”
“白姐,秦老爺子器重你,但他女兒不一樣。秦扶君怎麽可能容得下自己丈夫和前妻的女兒生活在眼皮子底下?”
“你放心,是去城區的宅子生活,只有秦老先生的孫子和照顧他的傭人住在那裏。”
“秦家的孫子?等等——您是說秦樓?”
“對。怎麽了?”
“白姐,這個決定不合适。您對秦樓不了解,絕對不能讓他和書書一起生活!”
一陣鈴聲響起。
很舒緩的前奏,是媽媽的手機,宋書對它很熟悉。
大約又是公司裏的事情。對話被迫中止,白頌在電話裏處理完緊急公務,幾分鐘後交談才得以繼續。
“小芊,公司那邊有緊急會議,我要先帶書書走了。”
“讓書書去秦家這件事您真的決定了?”
“書書也不是合群的性格,我想她和秦樓可以好好相處。”
“不,白姐,秦樓和書書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和所有正常的孩子都不一樣,他很危險!”
“他只有11歲。”
“是……作為心理醫生我這樣說可能有些過分了,但秦樓就像個瘋子,他對任何人都毫無信任或情感可言,反社會人格表征十分明顯,攻擊性和傷害欲望完全超過想象!他——”
“夠了小芊,這番話我不想聽到第二遍。秦老先生對我來說不僅是雇主,更是父親那樣的存在。我不相信他會把書書置于危險。”
“可是……”
“好了,我時間不多,剩下的事情我們在電話裏說,好嗎?書書,走了,媽媽送你回家。”
白頌進門,目光和表情在望見女孩兒的一瞬間柔和下來。
宋書滑下椅子,牽住白頌的手。
她走出去時回過頭,看見那個笑起來很溫柔的醫生阿姨站在她們身後,臉上露出由衷的擔憂和不安。
宋書無聲轉回來,抱緊手裏的畫本。
秦樓……嗎。
——
白頌在出國前夕,把宋書送去了秦家主家。去的那天,秦家這一代的獨女秦扶君恰巧在家。
留在主家裏的老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秦扶君與白頌這些年在明面暗地裏的不和,所以一下車就有人提醒白頌。
白頌停在了秦家的大門外。
修葺整齊美觀的草坪旁,宋書站在礫石小路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新裙子,裙擺蓬蓬的,底下是一層淺紫色的絲質襯底,外面還罩着一層白色半透明的薄紗。
送來這件定制裙的阿姨笑着摸她沒表情的臉蛋,說這是今年最漂亮的小公主款。
嗯,也是她最讨厭的類型。
但是媽媽喜歡。
屈服,是成人第一課。
小宋書一直這麽堅定地認為。
更妙的是,父母還會是你的常駐授課嘉賓。
“書書,到秦家之後凡事都要有禮貌,知道嗎?”
“嗯。”
“再過不久中學開學,在新學校要尊重老師,和同學們處好關系啊。”
“嗯。”
“媽媽要走了,書書有沒有什麽想要對媽媽說的?”
“……”
宋書在白頌期待的目光下,沉默。
然後沉默。
再然後,她搖了搖頭。
那張初露美人相的小臉上是不變的空白的平靜。
白頌輕嘆聲,把宋書交給秦家家裏的傭人。秦老先生自然已經安排好一切,她不需要再操心。
“那麽,書書,跟媽媽說再見好嗎?”
“再見。”
“嗯,書書再見。”
轎車遠去,載走了白頌。
宋書安靜地站在原地。除了那句再見以外,她一個字都沒有多說。她只是很安靜地看着車尾巴消失的地方。
那一刻宋書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會有情緒的,只是比正常人似乎要遲鈍……很多很多。
到此時才發現,這是第一件可惜的事情。
第二件可惜的事情是,她還沒有仔細體會這種情緒上的起伏,心境就被突然從頭頂冒出的聲音打破了——
“所以,我今年的生日禮物就是這只大號的洋娃娃?”
這是宋書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
應該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幹淨,澄澈。讓人想到奏響空谷山石的一眼見底的泉,還有穿過松林萬壑的長着翅膀的風。
但帶着冰冷又陌生的嘲弄。
宋書循着那個聲音,回頭。
秦家宅子的單層比普通樓房要高許多,有四米左右。說話的男孩兒此時坐在三樓的露臺上。
确切說,他是坐在三樓露臺的大理石圍欄上。
人面向外,腿在空中晃。比同齡稍顯修長的手裏玩着個魔方,層面轉得飛快,快要轉出殘影了。
他低着頭垂着眼,玩得專心,像忘乎所以——
少年腳尖離地十米,一陣兩三級的拂面春風都能把他吹到露臺下。
宋書低頭看向牆根。
露臺下面是水泥地。十米以上的高度摔上去,不死也是骨折保底的重傷。
愣了十幾秒後,站在宋書身旁的傭人終于反應過來,聲音都喊劈了——
“樓少爺您您您怎麽上那兒去了!趕緊下來啊!來人,快來人上去看看啊!”
沒人回應。
随着最後一聲“咔噠”輕響,少年手裏的魔方恢複原樣。
他擡起右手把它舉起來,朝着刺眼的太陽比量了下,然後掃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
“嘁,兩分鐘。”
魔方被少年冷笑着随手一抛,扔個無用的垃圾一樣。
它摔在水泥地上,砰的一聲,裂開了。
而圍欄上坐着的少年百無聊賴地垂下眼,一勾嘴角,“下去?怎麽下去?……這樣?”
他突然向前俯身。
“少爺!!”
傭人歇斯底裏地驚叫。
少年止住身。
他在燥熱的夏風裏恣意地笑起來,坐在圍欄上,笑得前仰後合。樹的影兒和葉子間的光交替落在他的身上。
像個絕世的瘋子。
斑駁卻漂亮。
傭人再忍受不了這折磨,扔開宋書跑向樓後的入口。
宋書安靜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事實上,她正低頭觀察着前面不遠處那個摔得四分五裂的魔方。
最後一次她終于數清楚了。
一面魔方有六層——少年玩的是個奇奇怪怪的六階魔方。
他在兩分鐘內把它恢複原樣,但并不滿意,所以扔垃圾一樣扔掉。
宋書心想,少年應該是媽媽最喜歡的那種,天才。
“喂。”天才喊她。
宋書仰頭。
“我讨厭洋娃娃。”他嘲弄地笑,睨着她的眼神冷冰冰的。
嗯,她也不喜歡。
“上次有人送我的洋娃娃被我撕碎了,塞進游泳池的下水口。”
少年停住,雙手撐着身側的欄杆再次向前俯身,像是要隔着十米的高度俯到她面前來。
他搖搖欲墜,卻咧開嘴角,朝宋書露出一個無聲的笑。
不掩惡意與瘋狂:
“洋娃娃——你喜歡泳池嗎?”
宋書望着他。
沉默很久,她沒表情地搖了搖頭。
半天沒有等到宋書的其他反應,料想中的全都沒有,少年皺起眉。
“啞巴還是弱智?”
不開口是啞巴,開口是弱智。
小宋書第一次面臨人生的兩難抉擇,表情更加空白了。
“原來都是。沒意思。”
少年嗤笑,傭人的呼喊聲從他身後的樓梯間裏傳來。少年眼裏流露厭煩,向側後一翻,落進圍欄裏。
他瞥了眼草坪前仍一動未動站着的女孩兒,眉皺得更緊。
幾秒後他挪開眼,冰冷地嘲弄。
“我在的時候不準上三樓,不然打斷你的腿去塞游泳池——洋、娃、娃。”
宋書思索幾秒,輕輕點頭。
只是少年已經轉身走了,并沒有看到。
宋書不想被打斷腿,更不想被塞進游泳池。
秦樓在的時候,她不會去三樓。
她很守信。
所以秦樓後來反悔,不要臉地蹭到她頸旁低着聲兒求她上去的時候,她也一樣表情嚴肅地搖頭——
說到做到,不去三樓。
惡者活該自食其果。
——
宋書在原地待了半小時,秦家原本負責來領她的傭人才終于想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
“書書,你怎麽還留在這兒呢?阿姨以為你走了,到處找你好久呢。”傭人小步跑過來,語氣裏帶着責怪。
宋書沉默幾秒,撐着膝蓋慢慢起身,“對不起。”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為留在原地等忘記她的對方道歉,但大人們常常這樣。
“對不起”會讓事情更簡單些。而宋書不喜歡麻煩。
盡管,她的“對不起”搭配上空白的表情,可能很難讓被道歉的人感覺到誠意。
傭人現在顯然就沒感覺到。
不過想了一圈,發現在秦家這個小姑娘其實壓根沒有什麽可以告狀的人以後,傭人頓時安心多了。
“那我們走吧。”
“……”
宋書被牽起手,離開。
失去她身影遮擋的水泥臺上,那只摔得四分五裂的六階魔方仍舊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已經被人重新拼起來了。
被傭人領進到一樓的客廳後,宋書在那兒見到并肩坐在沙發上的宋茹玉和宋帥。
他們是和宋書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姐弟。
宋書父母在宋書生下來前已經離婚。宋書父親的結婚對象,也就是宋書的繼母,正是秦家這一代的獨女秦扶君。
婚後生下的雙胞胎姐弟倆只比宋書小幾個月,而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兩人也毫無尊重可言——
“瞧,小乞丐又來了。”宋茹玉聽見聲音後回頭,嘲笑,“聽說你要來二中跟我們一起上學?真晦氣。”
旁邊端來鮮榨果汁的傭人猶豫了下,端着托盤賠笑,“茹玉,老先生聽見會生氣的。”
“生……生什麽氣?我說的又不是假話,往我家賴不就是乞丐嗎?外公是我的不是她的,這裏是我家——我說她是小乞丐她就是小乞丐!”
傭人尴尬低頭。
客廳裏只有宋書很安靜,她沒有表情地走到沙發旁邊,坐下。
對面的小姑娘幾乎要氣炸了。
“沒教養的小乞丐!”
“……”
“等到了二中,我一定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到時候可沒外公護着你!”
“……”
還是沒人回應。
宋書垂着眼,坐在沙發角。她雖然不喜歡洋娃娃,但她知道這時候做個洋娃娃沒什麽不好。
而且媽媽說過,教養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
宋茹玉又絞盡腦汁地咒罵幾句後,旁邊傭人看不下去,小聲提醒:“茹玉,秦樓少爺今天也在家。你這麽大聲音他會聽到的。”
“小乞——”話聲戛然而止。
前一秒還嚣張跋扈的小姑娘這一刻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崽。呆了兩秒,她僵着脖子扭過頭,下意識的一哆嗦讓她臉上寫滿茫然和恐懼。
“秦……秦樓表哥怎……怎麽回來了……”
“教不了,這個學生我教不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突然冒出來的暴躁聲音打斷客廳裏的交談,幾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客廳一側的盤旋樓梯。
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正憤怒下樓。
傭人連忙迎上去,“簡老師,您怎麽下來了?”
“我?你問我不如去問你們家那位大少爺!”
“簡老師您先別生氣,秦樓少爺他不是——”
“嗞啦——”
尖銳的電子雜音突然撞上耳膜。
宋茹玉和宋帥哇的一聲捂住耳朵,一樓各處的傭人們也紛紛驚慌地四處掃視。
宋書轉頭。進來前,她在客廳角落裏見過一個擴音器。
下一秒,少年的聲音空蕩蕩地回響在一樓,混着譏诮惡意的笑:
“兩分鐘都推導不出泰勒公式的廢物學生,我可不收。”
“…………”
噪音消止。
客廳裏噤若寒蟬。
宋書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看着那位老師的臉從白色氣成了紅色,又從紅色氣回了白色。
死寂幾十秒後,老教師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11歲就能推導高等數學公式定理的天才我可教不起,秦家請我來就是為了羞辱我的?”
“不是不是,簡老師您先留步——簡老師!”
老人已經鐵青着臉甩手離去。
“這都第多少個了?”
“不知道,那麽多,誰數得清?”
“難怪秦老先生要讓秦樓少爺去學校呢。我看這樣下去,秦家都快成了心理治療和家教行當的禁區了。”
“這少爺就該一個人待城區那宅子裏,省得禍害別人。”
“那可難了。白小姐她女兒聽說也要搬過去。”
“啊——?”
客廳周遭幾聲低低的議論後,宋書感覺幾束或同情或複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裏面還有對面宋茹玉的:恐懼是情緒基調,驚訝是前綴,然後在厭惡的催化下轉成幸災樂禍。
“你要搬去和秦樓表哥一起住?”
“……”
宋書仍舊沒有反應。
宋茹玉終于忍無可忍,站起來走到女孩兒面前,她伸手抓起那件漂亮得讓她嫉妒的公主裙的圓領——
“你就跟你媽媽一樣讨厭!所以才會被爸爸甩開!”
宋書被拎了起來。
宋茹玉比她高一些,手抓得很用力,讓宋書呼吸有點困難。
但她眼底起的波瀾卻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宋茹玉的話。
媽媽……
“茹玉你這是幹什麽,趕緊把書書松開!”
傭人們見勢不好,這才慌忙往這跑。
“她就是個啞巴,我就算掐死她她也根本不會哭不會喊。”
宋茹玉氣得太厲害,快進變聲期的聲音很尖。
她轉回來,恨恨地瞪着仍然沒有表情的宋書,嘴裏吐出最惡毒的詛咒:
“你能搬去秦樓表哥那裏太好了,我一天都不用再看見你了,因為你一定會死在他手裏的!”
離得最近的傭人已經沖過來,伸手要救下女孩兒。
所有人都以為她依舊不會說話。
直到她突然開口。
“哦?”
女孩兒被拎着衣領,表情空白地仰視着宋茹玉。
眼神空洞,語氣平板。
“那我很期待哦。”
宋茹玉傻住了。
幾秒後她反應過來,感覺自己受了莫大的嘲諷和侮辱,雪白的小臉頓時氣得快要滴血。
“你——”
她後面沙發上的弟弟宋帥正看熱鬧,此時突然臉色一變,幾乎是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表、表哥!”
一樓客廳裏,除了宋書外的所有人僵住。
宋茹玉回神擡頭,表情頓時變了。她猛地退後兩步,拼命搖手,“表哥我我我剛剛什麽也沒說……”聲音裏已經藏不住哭腔。
宋書等了幾秒,沒等到那個嚣張但好聽的聲音響起。
她安靜地轉回身。
二樓通往一樓的盤旋樓梯,少年正懶洋洋地趴在木質的扶手上,俯着腰,垂眸看着一樓。
神情反常的平寂。
宋書剛擡頭,目光就接上他的。
他在盯的是她。
但眼神和之前不一樣了。
像是突然發現了最新奇最有趣的一件玩具,少年盯着女孩兒,慢慢勾起嘴角。
眼神裏掀起冰山一角的瘋。
“這是我的‘洋娃娃’——誰準你們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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