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宋書和秦樓升入高二的那年暑假,秦家的投資公司在白頌駐地的辦事處站穩根基,白頌的外派因此正式結束,完成工作交接後啓程回國。

消息是提前一周到的秦家主家。

暑假一到秦樓和宋書就會搬來主家,在這些年這個事情已經成了慣例。白頌回國的消息送去秦梁書房,于是也就不可避免地傳進秦樓耳朵裏。

秦樓聽到後如臨大敵——這幾年白頌只要回國,第一時間便是到秦家探望自己的女兒。随着宋書的性格在秦樓的影響下一點點外向起來也學會表達,母女倆之前的相處一次比一次融洽。

所以無論秦樓怎麽想,只要白頌一回國,他的小蚌殼肯定都是要被人連殼帶人一起端走的。

想到這點他就暴躁。

也是趕巧,消息到的時候宋書去參加Q市一所知名高校的暑期夏令營活動,并不在秦家——

能夠“滅火”的人不在,秦樓折騰起來沒誰敢管,全家上下苦不堪言。

傭人們被連續折磨了幾天忍無可忍後,終于有人把這一狀告到秦老先生那裏。

秦梁讓人把秦樓叫去書房。

秦樓是抱着一整方盒不同硬度的鉛筆進來的。坐到沙發上以後他打開盒子,随手拿起一根削了起來。

等秦梁從公事裏抽身,回頭看見後就皺起眉,“你拿的這些鉛筆是做什麽的?”

“畫畫用的。”

秦梁一愣,“你最近對畫畫有興趣?不玩魔方了?”

“小蚌殼喜歡。”

——宋書不在面前的時候,秦樓喜歡跟任何人這樣稱呼她,因為很親密,而且他很流氓很強權地不準其他任何人也用這個稱呼。

解釋完後,秦樓突然想起什麽,皺着眉擡頭,“我什麽時候喜歡玩魔方了?”

“六階魔方,家裏買一卡車了。”

“也是她喜歡啊。”秦樓理所當然,思考兩秒又補充,“不過她自己不玩,她喜歡看我玩。那玩意結構強度不高,本來就容易玩壞。”

“……”

秦梁知道自己這個孫子一貫是個唯宋書是圖的,只是不知道厲害到了這種程度。

他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

“你知道你白阿姨要回國的事情了吧?”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秦樓面上的笑容頓時沉了下去。

見孫子不吱聲,秦梁又說:“叫你來是跟你商量一下,什麽時候讓宋書搬走的事情。”

“——咔嚓。”

秦樓手裏那根鉛筆被拗斷了。

斷的還不是鉛筆芯,而是整根細長的筆杆從中間折斷,劈開尖銳的木刺。

書房裏沉默片刻。

秦梁無奈地嘆了聲氣,“秦樓,宋書不可能跟在你身邊一輩子。”

“為什麽不可能?”

秦樓冷眼擡頭,眼底深處壓抑着些微的猙獰。

“你們現在還只是學生,可以一起上學一起玩,但是以後……”

“以後我會和她結婚。兩家可以先訂婚,交換婚書以後秦家也是她的家,白阿姨一起住進來都可以。”

“……”

秦梁一噎,他震驚地看向秦樓,卻發現少年沒有半點沖動的跡象,盡管秦樓的情緒并不平靜,但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更像是已經在心裏醞釀了不知道多少遍。

秦梁遲疑起來。

“先不說你白阿姨會不會同意,這件事你有跟宋書提過嗎?”

“……沒有。”

“為什麽不提?”

“……”

秦樓不說話了。

是啊,為什麽不提。

因為他不知道也不确定他的小蚌殼是否也對他抱有像他自己一樣無法自拔只能一點點越陷越深的感情。

他缺她不可,但她卻未必。

所以他不敢提。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會在什麽地方走到斷掉的瘋子,有什麽資格跟她提以後?

別說“以後”,“現在”他都不敢提。

少年手裏斷裂的鉛筆越握越緊,裂口位置的木刺紮進手掌他都好像沒什麽知覺一樣。

秦梁看得不忍。

這個孫子的性格有多古怪乖戾,他比誰都清楚。宋書或許就是秦樓唯一的那顆良藥,他也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

“秦樓,如果你真的想和宋書長久地在一起,那你現在就更要學着把手放開些,你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思考問題了。你可以強留她一天、兩天,但不可能強留她一輩子——強迫只會讓人離心。”

“……如果放不開呢。”少年聲音有些啞。

秦梁嘆氣,“你們可以在同一個學校,進同一個班級,以後你想做什麽我不會幹涉你,你大可随着她去。但你要讓她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不可能全都是你——如果連她的母親陪在她身邊你都沒辦法容忍,那我也不會把宋書交給你。”

“……”

書房裏又安靜很久。

秦樓抱着那只盒子站起身。盒子裏面裝了很多削好的鉛筆,是宋書不在這些天他一根一根削出來的。

削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是在打磨自己藏在最深處的逐漸滋生的陰暗情緒和欲望。但那些情緒和欲望又不一樣——無論削減多少、壓下去多少,它們總會變本加厲地卷土重來。

他知道這樣不對,那樣不好。

可是他做不到。

他在黑夜裏抓住了他唯一的光,無數個聲音叫他把手松開些、放開些……

可他怎麽做得到?

“我會,想想。”

秦樓這樣說。然後他抱着那個盒子,轉身出了書房。

走到長廊上的時候,秦樓看見不遠處的拐角好像飛快地掠過去一道身影。

有點熟悉,而且很倉皇。

只是秦樓心情不太好,所以他沒有理會,扭頭回了自己的房間。

——

即便秦樓再不情願,白頌也還是回國了。

而且白頌到秦家拜訪秦老先生的那天,秦樓還發現白頌身邊多了個女孩兒。他趴在二樓的樓梯上,聽見白頌說那是她姐姐白歌的女兒,但是年齡比宋書還小兩歲,所以也是宋書的表妹,叫栾巧傾。

秦樓頓時整個人都很不好。

因為這意味着,宋書不但要回家,而且回家以後身邊就會多出一個新玩伴——男的女的不重要,多出來一個有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就是不行。

但是他說不行,顯然也不能把栾巧傾變沒掉。栾巧傾的母親去世很早,父親新婚妻子不太喜歡她,所以只能由白頌這個姨媽來照養。

宋書和這個新來的小姑娘以後待在一起的時間說不定比他和她都要長……

秦樓郁結地去了宋書的房間。

宋書正在自己桌上畫畫,一張又一張,全是她在夏令營裏見到的人和風景。

她的東西收拾成幾只小小的箱子,堆在房間的角落裏。

她到底還是要走了。

秦樓站在門旁不說話。

已經長出俊美的五官輪廓的少年低着眼,很少這樣安靜。

他其實是可以發瘋的,反正那樣的事情他以前總是在做。鬧到無法收拾,鬧到所有人驚恐,鬧到他們只敢順着他的意思……那他或許就能把他的小蚌殼多留一天,或者兩天了。

但他沒有那樣做。

“秦樓。”

秦樓聽見聲音,擡頭。

宋書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他面前,手裏拿着那個一直被她抱着的畫本,還有一只六階魔方。

“這個是禮物,”宋書先把畫本給他,然後又把魔方放在了畫本上面,“這個是任務。”

秦樓不說話,仍然看着她。

少年的眼眸裏掙紮着也猙獰着太多太多的情緒,多到盛不下,多到要滿溢出來,多到要把眼前站着的女孩兒吞掉。

宋書好像不察覺這危險一樣。

她甚至朝他笑了笑,眼角輕輕地彎下來,弧度并不明顯,但是落在他眼裏剛剛好。

“知道我為什麽每次都給你轉魔方嗎?”

“……”

“我以前認識的阿姨說這是一種心理暗示方法。每次在你情緒起伏厲害的時候讓你複原魔方,積累到現在——如果再有情緒波動,那它就可以幫你平複了。”

“……”

宋書晃了晃那只魔方,“我們可以叫它心理鎮定劑,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

“……”

見秦樓仍舊不肯配合,宋書臉上的笑一點點淡下去。

“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喜歡。”

少年出聲,他把畫本放到一旁,捏起那個魔方。

然後咔嚓一聲,掰碎了,扔掉。

秦樓盯着宋書,眼底情緒初露些猙獰。

“但是不是它。我的心理鎮定劑從來都不是它。”

宋書看着碎掉的魔方,呆了兩秒,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麽生氣嗎?”

秦樓微微咬牙,冷笑,“換另一個人現在就該倒計時準備跑了。”

“才不跑。”

女孩兒沒什麽表情也沒什麽起伏地說完這三個字。然後她認真想了想。

“很快就會開學了,二中白天上課的時間特別特別長,所以我們只是晚上不會見到——這樣想有沒有好一點?”

“沒有。”

宋書又小小地嘆了聲氣。

“那,這樣呢?”

話聲落時,女孩兒踮起腳尖,抱住了面前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比她高很多很多的少年。

她身上柔柔的香繞上來。

已經開始發育的少女的氣息,夾雜着紫羅蘭香的洗發露的味道。

秦樓僵住。

而他耳邊女孩兒遲疑地歪了下腦袋,不知道自己微灼的呼吸燙紅了少年白皙的耳廓——

“你別怕,我永遠都是你的洋娃娃。”

“……”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

然後一點點攥起來,緊到顫栗。

他不敢讓她看見、不敢回抱、更不敢開口。

他怕他的秘密會暴露——

只是洋娃娃,對他來說已經遠遠、遠遠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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