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城門前蟬鳴寥寥,滲透午日的平和。
最是叫人卸下心防的一刻,突如其來的箭矢讓慕禾亦驚了驚,一把拉開尉淮,微微一偏,極度精準任攜帶殺意的流矢從其肩頭之上的空隙錯過。
尉淮被拉得一偏,迷蒙着的眸中一驚,本是要揚起怒容問一句作甚,卻睜眼瞧見一枚飛箭極近地偏差而過。尚未反應過來時,慕禾一手扶了他的肩,尉淮只見眼前衣袖紛繁帶過,下一刻她便旋身到了他的身後。手心仍捏着馬缰,将他環抱在懷中。
慕禾動作縱然迅速,語速卻沒有放快多少,輕輕将他往懷裏一帶,“莫睡了,有伏兵。”
雙腿一夾馬肚,本是悠然行步的馬頓時撒開蹄子飛奔起來。
尉淮終于意識到現狀,正要開口問一句什麽,但見馬蹄飛快,行将要踏入城鎮之中。本是策馬疾馳而來的速度,在即将跨越城牆下陰影與陽光分割線之前,慕禾倏爾一拉馬缰,千鈞一發之際生生扭轉馬頭方向。
馬嘶鳴着揚起前蹄,于此同時,城牆之前空無一人、方圓三丈地範圍,飛箭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地落下,力道之大來勢之猛,甚至有數道刺入青石板的地面。
尉淮面色猛然煞白,根本來不及看一眼四下埋伏的衆人,馬頭方向便整個偏轉,朝着城外方向飛奔而走。
箭陣不同于其他,一發若是不能得手,再要追擊便難了。身邊護着龍體金貴的一人,慕禾不想一回身之後引來追擊的箭矢,故而才有此引發箭陣的一舉。殊不知卻将尉淮實打實的驚着了,一路到了山林之中,也不見他開口說過半句話。
山林是他曾經邀約她見面的山林,清泉凜冽,旁及立着一方頹敗的小屋。
慕禾将馬牽到樹邊系好,才俯身在泉邊鞠了一捧水,覆在面容上涼爽了片刻才回眸。望見站在原地,面色有些緩不過來蒼白的尉淮,想到什麽的笑着,”吓着了麽?”
“你為何不殺了他們?那些……那些大逆不道之人!”尉淮臉色隐隐發青,不知是吓的還是氣的。
慕禾聽罷,将手浸到冰涼的泉水之中,“殺人是需要理由的。”
“我幫你救出了渝水,你為何不能幫我?”這一回就是真的生着氣了。
慕禾搖搖頭,不贊同道,“我方才才救過你一命,怎的不算幫你?”
尉淮被一句話噎住,站在原地,緊繃的身子隐隐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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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澄清,倒映着慕禾的面容,沒有多少慈悲與關切,只是平緩着。
有些人一旦救起,就成了一輩子的負擔。他會困住你,讓你心軟一次次的遷就。可這個人是尉淮,北陸的皇帝,他身邊的水太深太深,一旦被他賴上,她怎還會有安寧之日。
而且,他不是溫珩,他不懂自保。混混沌沌的坐上了王位,卻不知底下誰人私心反叛。要護他安穩,實在太難。
既然不能護到底,越線的援手又有何意義。
正如那日在醫館,尉淮道,讓她留在他身邊,護他免于傷害。慕禾提出赦免令要求的同時,也給這一份保護加持了期限:只在他踏上回京船只的那一刻之前。
梨鎮之中沒了華大夫與小竹等人,其實回不回去都無甚關系。而尉淮憂心着刺殺一事,更是提都沒有提過。
傍晚之際,慕禾在小屋之中尋到一些用具,洗淨了就着泉水煮了一鍋魚湯。
縱然是不大好吃,但她手藝素來如此,自己也沒多挑剔,倒是尉淮喝一口後險些沒把舌頭吐出來。
實在無法,慕禾便又去采了些蘑菇,煮了清湯,他這才勉為其難的喝了兩口。
尉淮仍是鬧着性子,只是沒有像從前那樣脾氣一來就朝她大聲嚷嚷,而是自己靠在樹邊,聳立的肩膀明顯帶着置氣的疏遠。
慕禾一個人在泉邊發呆久了,也覺得這沒意思,便主動的湊上前去了。一時沒想好要說什麽,不自覺拿掰下來的枝桠戳了戳他的衣服。
尉淮怒,一把揪走自己的衣服,”你走開些,別動我!”
見他終于回身過來,慕禾趕忙笑笑,絲毫不介意他語氣中的發沖,開口問,“我聽聞你是同溫珩置了氣,便離宮出走了,你這氣天天生對肺不好。不妨說出來,咱們心平氣和的談過了,就乖乖回北陸不行麽?你好歹是皇帝,怎麽能說都不說一聲就離宮。”
尉淮這回倒是沒有一句極快的抵觸過來,呼吸都是緩的,似乎當真沒有半點火氣。
就在慕禾以為這個話題開得不好,預備換掉之際,他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你是不是也覺着,我不适合當皇帝?”
慕禾稍稍一怔。
其實皇帝這個位置,實在是不挑人的。如若是太平盛世,民心凝聚,有忠臣棟梁。再廢的廢材也可以在這寶座上,安安穩穩的廢完他們的一輩子。總的來說尉淮也不算是多麽廢的廢材,不過是太嫩了些而已,孩子氣都沒有褪幹淨。
這種時候,若是有人對他懷有二心,他的“不合适”才算顯露出來。
偏頭想了好一陣,慕禾才道,”你要聽實話?”
尉淮臉色一沉。
慕禾笑了,并未将之當做是一國之主,而是尋常人的随意,“不願意聽實話,就不要問嘛。”枝桠撥弄一下安穩的火苗,“我不能跟你去北陸,卻可以同你說一下真心的建議。我以為你能依賴之人,便是曾經的溫相,溫辰了。他縱然是請辭,多年來的餘威仍在。若是同他親近,任他堅定站在你這方,你這皇位便不會有問題的。”
“為何不是溫珩?他才是一直鼎力輔佐我的恩師。”
火光照耀之中,尉淮偏頭過來,眸光熠熠的将她望着,神情之中難得的認真與耐心。
進谏之人就是有這樣的難處,當權者以俯瞰的角度思考,不會單純的聽取一句進谏,非要你述說分明,将他說服才可。殊不知,進谏者不能太拼命幹當權者一般超然物外,身處其中而受了太多的牽絆,當權者的追問就顯得無從回答了。
為何不是溫珩?
北陸先帝突然駕崩之後,王儲之間争得頭破血流,尉淮稀裏糊塗被推上了那個位置,全靠溫家的扶持。而溫珩更曾是他的太傅,依他那個性子,會将這扶持當做是授業師徒間情誼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扶他上位的畢竟是對皇室一生忠心的溫辰,溫珩能力有餘,從其态度而言,卻不見得對他有多少敬畏。兩者之間擇忠心者信任,不是理所應當之事麽?
溫珩欲奪去洛城,甚至不曾告知過尉淮。他自主性太強,尉淮也沒那個能力将他控在手心。所謂棋子,如若脫離掌控又能有何用處?
但尉淮語氣之中對待溫珩,總是眷顧有佳。慕禾若是當着他的面說溫珩不好,一則有挑撥離間之嫌,二則有私心遷怒之疑。
慕禾故作輕松,“我曾在上京待過兩年,以為溫辰溫相沉穩可靠,便想要舉薦一番而已。至于溫珩,哈哈,我不是不待見他嗎。”
尉淮兀自嘟囔了兩句,并沒有再追問。
慕禾再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些旁的事端,說着說着,尉淮忽而翻了個身,嘀咕了一聲冷。
慕禾起身看火,被催促了兩聲,只得跑去撿柴火。
回來的時候尉淮就已經睡着了,皺着眉頭似是睡得并不安穩。慕禾将外衣脫下給他蓋上,山林之中的夜風偏涼,她若是就這麽睡了定然是會傷風的。
在火堆前坐着愈發的昏昏欲睡,慕禾再醒神之際,估摸還未到三更天。
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仍覺着有些冷,便起了身,往小泉邊上走去。
彼時月光正好浮出雲頭,漫漫撒下澄澈的空靈,倒映在湖底猶若明鏡。
林中安靜,偶爾冒出三兩蟲鳴,慕禾輕輕活動活動了手腳,躍上小泉邊緣,自水中冒出來的青石……
尉淮腦中昏沉,好似浸在水中沉浮的難受,悠悠轉醒之際才發覺身邊早沒了慕禾的身影,心中一急便霍然清醒坐起身來。
然還沒來得及抽離開身上蓋着的慕禾的外衣,眸光在月光萦繞的小泉之上落定,整個人便是一呆,目瞪口呆怔在原地。
林中空寂,隐藏在未得驅散的黑暗背後,整個視野之內唯有那一汪泉,水光粼粼,因為月華輕渡而平添三分空靈溫柔,安寧恍若仙境。
泉水明鏡之上,有人翩然起舞,素衣寧靜而溫柔。姿态唯美若仙,卻不曾清高遺世,恍似眷戀的淺淡溫存,揮袖與回眸之間,皆做萬般缱绻,蘊着讓人心動、心疼的歡喜。
“阿禾……”尉淮微微失着神,心跳亂了節拍,只想伸手抓住那若蝶翩然起舞的女子。
不曉是何時,不自覺的靠近,等尉淮意識到時,他已經來到了慕禾的身邊。
慕禾早知他的臨近,卻沒有說什麽,緩緩止了動作,面上一熱,似乎有些窘迫。
這支舞她還從未跳給旁人看過,縱然是無意之間給尉淮瞧見的,卻還是讓她心底有微微的異樣。
正要問一句可是她吵到他睡覺了,腰間一緊,尉淮貼身過來,将她抱了滿懷。
少年的聲音似是夢中的呢喃,在他耳邊輕輕問着,“阿禾,你為什麽不能喜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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