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2)

慕禾确切的瞧見他的臉,原地的默了。

溫珩腳下一頓,輕輕的松開了少年扶住他的手,腳步比起方才來說微微急促了些,眸中墨一般暈染不開的暗黑徒然破入一縷緩緩升騰的歡喜。

一步一步的臨近,慕禾在他明朗的神情中遲疑,衣袖下掌心合攏。

你可是忘了,上一次見面,我如何決絕,讓你重傷昏迷?

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下一刻清風拂面,便見溫珩毫不顧忌的湊上來,将她滿當當的攬入懷抱。呼吸蹭入她的頸窩,似有如無,偷偷磨蹭着親了一口。

随行的少女面色一變,匆忙移眸開開。少年猛然咳嗽,垂下眸去。

慕禾這才回過神來,一手抵在他的左肩,一手拉開他不安分環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不過尋常抗拒力道的推卻,本是頂多能将人退開兩步,卻聽得身後兩人徒然一聲刺耳的驚呼。

慕禾心中一凜,想要收手卻也晚了,掌心相貼之處不同尋常的濕膩。溫珩面色微微一白,身子便似是透支了所有力道一般,就那樣倒了下去。

其玄色衣袍近胸前,極快的暈染開一團暗黑的血跡,正是慕禾方才碰到的地方。

小姑娘在溫珩倒地的時候,徒然尖叫了一聲,像是受了極大的驚慌,開始喊救命。

慕禾本是在溫珩倒下的同時,便想伸手去拉他,可措不及防撲了個空。随之蹲下的同時,也着緊着挑開他被血透染的前襟,裏面一派血肉模糊,清晰可見被強弩洞穿的痕跡,白骨森然。

即便是殘骸滿地,也不曾給她這樣強烈的心裏震撼,這樣的反差,她也無法做出解釋。更未能料想,他在身受如此重傷的同時,卻還能将步伐邁得如此沉穩,瞧不出一絲的不好來。

慕禾說不出話來,溫珩卻從一剎那的意識淡薄中轉醒,眸底微微震顫着,似是完美忍下那一份突如其來的痛楚。含笑伸手拉回被她扯開的前襟,小聲道,“吓人麽?還是不要看了。“

慕禾力道轉輕的拉起他的手臂,“起來,我帶你去屋子裏躺着。”

一個人集中的力道怕再拉扯到他本來就已經崩裂開的傷口,慕禾只得擡頭去求助方才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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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會意的上前,小姑娘卻原地不動的站着。

慕禾只得再開口請求,“姑娘,你能過來幫下忙嗎?”

小姑娘一愣,低下頭磕磕巴巴,“他……他說男女授受不親,他夫人知道會生氣,不……不讓我碰。”

慕禾失語。

溫珩卻像是沒聽到少女的言論,不适時的開口,輕聲問道,”阿禾,你能背我嗎?”

慕禾面色一沉,“你胸口有傷,讓人背是想要早死麽?”

溫珩眸光一抖,安分着不說話了。

慕禾将他帶到一間空置無人的住房,不願意打擾那對姐弟是因為溫珩身份特殊,或許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小姑娘在門前踟蹰不願離去,等得慕禾給溫珩重新包紮好,出門洗擦血的紗布之際,才匆匆兩步攔在她面前道,”公子昏迷,方才才醒,說是要回城,你一個人會不會照顧不了他?我們明天可以幫着把他送回去的。“

慕禾不動于衷,找到原住民儲水的水缸,舀了些出來,”你在何處瞧見的他?“

小姑娘雖然不懂她為什麽有這麽一問,還是老實回答,“在山上。”怕慕禾覺着奇怪,又進一步解釋,“欽州被骁國占領的時候,我和弟弟沒有來得及逃亡,只得逃到了深山裏面。後來從泉水裏面看到了血流,害怕得不行才知道是發生了戰争,沒了糧食又只得帶着弟弟出來看看風頭。然後就在遇到了重傷的公子,他告訴我們欽州收複了,可以回家了。我們才又将他帶回家來,可之後他就昏迷了。”

”他那時還醒着?“慕禾偏頭問。

”恩。“小姑娘連連點頭,”手上拿着劍,甚至可以自己走路,我也沒想到他傷得這樣重。“回想起剛才看到的溫珩身上的傷痕的一角,小姑娘臉上也是深深的戚戚然,”他沒跟我們說過。“

溫珩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再痛的痛楚,他也能自個的忍下來。這性子,從九歲那年,他摔落山崖骨折之後,慕禾就已經了然了。

”如果需要幫忙,到時候便只能麻煩你們了,不過現在倒還好。“

小姑娘眸色黯淡下去,失落的點點頭,被自家弟弟拉走了。

慕禾回屋,瞧見溫珩正睜着眼睛瞧着房梁,正欲告訴他,等明天一早,她就找人來将他接走,如今他可以好好休息。

殊不知卻給溫珩快了一步,蔫蔫着道,”阿禾,我冷。”

☆、39|5.15

寧靜山村的一夜,除了一起身溫珩就哼哼着喚疼以外,大抵過得安穩。

疼肯定是真疼,但哼哼也肯定是刻意的哼哼。

慕禾半夜給他換過幾次紗布,因為現在沒有治傷療傷的藥,只有她随身攜帶的一些金瘡藥,可是分量不多。方才那一下将他傷口撕裂之後,着實任他白白淌了不少的血,金瘡藥也見了底。他如今還發着低燒,所以時時都需要注意情況。

因着這層關系,慕禾縱然知道溫珩哼哼得刻意,也還是止住了想要出去的沖動。

清晨時分,慕禾見溫珩終于睡着,才去了村口。現在本該是上山清理戰場的士兵們經過的時辰,只要見着人,跟他們說溫珩在裏頭,她就可以甩手走人了。可等了半個時辰,卻未等到半個人影。

村莊內依稀響起了些人聲,慕禾站在村口遠遠瞧見昨天的小姑娘從她家屋中走出來,原是要折去溫珩所在的房屋。原地頓一頓後卻又轉向村口走來,見着守在那的慕禾似有奇怪,眸中一閃而過的擔憂,“夫人你沒有在照顧那位公子嗎?在等什麽?”

小姑娘約莫是因為昨日溫珩的行為誤會了什麽,慕禾從山道口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非他夫人,喚我慕禾便好。你這麽早出村子是有什麽事嗎?”

小姑娘起初先是一呆,聽得慕禾并非溫珩夫人的消息後面容之下掩藏不住的欣喜,随即才反應過來失态,面色微紅的垂下頭,“抱歉,是我誤會了。”咬着唇笑了笑,“這裏離欽州城鎮不遠,我怕公子重病行動不便,便想要先去趟城鎮,好弄一輛馬車過來。”

慕禾沉吟一陣,笑了,“彼其之子,美如玉,姑娘你會心動在所難免。只不過亂世之中,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多為自己考量下比較好。”

小姑娘被人當面挑破了心思,霎時倉皇的低下頭,面紅欲滴,“我……知道他有妻子,但能做妾我也……”

“我不是那個意思。”慕禾截斷她的話,轉身欲朝村內走去,一面解釋,“昨日我随軍而來,知曉他們清理戰場的任務今日仍需繼續執行,可如今晚了半個時辰都不見有動靜。雖然只是猜測,但軍令有變怕是有旁的情況。你在山中若能自保,便再收拾着帶上你弟弟上山吧。”

“可是公子他……”

慕禾腳下停頓,再其每句話都不離溫珩的癡纏之後終是移眸,溫聲不行,便換上冷言,“姑娘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

慕禾回到屋內,将将睡着沒多久的溫珩不曉為何已經坐起了身。

屋外起了風,慕禾進門後便将門帶攏,順帶問道,“怎麽坐起來了?”

溫珩神色幾不可查的一暗,默然躺了回去,蓋好被子,道了一句,”不知道。“

”……“什麽鬼。

不曉得是哪裏來的确切風聲,村莊內最後的幾戶人家都匆匆的收拾行李進山去了。唯有昨日慕禾見到的老人一家,因為實在不能走開,緊閉門窗,抱着必死的決心留下。

溫珩的傷口雖然處理得及時,但是苦于沒有好的藥材做支撐,身體狀況愈漸惡化。

慕禾從沒提要何時帶他去城鎮看大夫的事,他也不曾問過,更不曾像昨天遇上慕禾時,自己支撐着離開。

沒有想過要離開,只因要她在,他便安心。

一整天,溫珩只喝了些清粥,昏迷的時候也越來越多,醒來之際慕禾多數是不在身邊的。問她去哪了,多是洗東西做飯這樣瑣碎的事。

可偶爾,溫珩坐起身從窗邊看到慕禾的身影,望見她繞過籬笆去了另一戶的家中。她說那一戶有個病着的孩子,三四個月大,生得很可愛。

入暮後,慕禾才回來,帶回來些不知名的草藥,碾磨之後煎水喂給他喝了些。

”今夜我會守在外面,你呆在屋裏不要出聲。”慕禾這麽囑咐了一句,或似想起什麽,臨出門前又道,“你不必強撐精神,浪費體力。如今欽州的城門關了,我們進不去,弄不好你這傷還需拖個幾日。期間沒有充足的藥物和食物,萬一撐不住……“頓一頓,”你的命,你自己總該珍惜着。”

言罷,未能等到溫珩的回答,慕禾便離開了。

适才她向昨天的婦人打聽周遭的植被,發覺尚有些可以采用的藥材,便去摘了些。

可如今局勢不同,骁國的軍隊随時會經過村莊,兩頭挂心便只采了少量的回來。溫珩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不能再拖下去。

……

夜半,隐沒與暗黑之中的山道遠遠傳來輕微的震感,伴着錯落的步伐,漸漸臨近。

骁國的旗幟高舉,近百人馬在狹長的山道拉成一條長線,有條不紊的前行,卻無多少士氣可言。

骁國的主站的兩名将領,陳旭與*宇。一人于欽州之戰中被溫珩斬于馬下,一人則因為幾番戰敗,被朝中大臣聯名換下。骁國地處貧瘠,國力微薄,本是打着速戰速決的強攻,被反撲之後就沒了後繼之力,民養不起戰,戰而無勝,這戰事便無法再繼續下去。

所幸的是,溫珩一死,長期處于其集中統治下的政權登時變得群龍無首,雙方都處于無法再戰的境界。骁國便瞧中了這樣的局面,主動派人求和,派數百精銳相護,前來談判。

隊伍一路無言的前進,走出山道,路途終于可以平坦些的時候遇見一方村莊,點燈不剩,一派漆黑。

為首将領警惕将之掃上一眼,沒做聲張的驅馬而去,然隊伍才過三分之二,寂靜的村莊之中卻忽然溢出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明晰的傳達到村外的小路上。未得幾聲,又似是被人慌張捂住。

中間的騎兵有不少回頭者,面面相觑,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

有嬰孩在的地方,十有□□還有少婦才是。

“走。”後方伴行的将士目不斜視的喝令。

騎兵被喝得回頭,安分的離開,全然未能注意到軍隊尾端悄無聲息,已然少了兩騎。

……

慕禾瞧見來的人只有百騎,心中安定了些,可方才騎兵聽到了孩子的聲音,卻分外的不妙。

牽着兩匹馬先是去了婦人所在的庭院,讓出一匹馬,告訴她最好帶上家人今夜之內離開,哪怕是找個地方躲一天也好。既然是百騎,定當不會是去打仗的,去時安分,回來的時候會不會不安分卻是不好說了。

而後才回到溫珩身邊,将他喚醒,不由分說的解釋,“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繞開欽州,令城去到靠內的泉城,想必也只有那裏的武裝會松懈。可一路要在馬上待近一整夜,路上基本沒有歇腳的地方。你若是撐過去了,我就算救了你;你沒有撐過去,我只當仁至義盡。”

溫珩眸中微微恍惚,渾身都出着冷汗,沒有接話,只是在慕禾過來扶他的時候下意識的靠了上去。

“……”

溫珩的體溫很低,呼吸也很淺,上馬靠在她背上之後幾乎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慕禾再不遲疑的策馬離開,耳邊只有如泣的風聲和馬蹄踏地後的清脆聲響。

馬背上颠簸,溫珩如今所受的痛楚可想而知,他愈發的沉默,呼吸顫抖,讓慕禾愈發的意識到,他可能真的會熬不到泉城。連着未好的傷,早将他的身體折騰垮了。

”你要把我送去哪?“馬行到一處逼仄的林間小道,步伐已經慢了許多,溫珩似是終于有了淺薄的意識,突然發問。

”泉城,那裏有駐紮的軍隊。”

“我現在不能回軍隊。”溫珩聲音輕輕的,如是道,“會死的。”

慕禾莫名笑了聲,沒作理會,言語之中那股突如其來的冷然很快便消散在叢林之間。

高大的樹木遮蔽下,只透露下來斑駁的光影,林中的蟲鳴聲雜亂,卻會恍惚給人一切寧靜之感。

溫珩從後恍似無力般的貼了上來,頭輕輕靠在慕禾的肩邊,聲音也是輕的,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夢呓般的呢喃着,”我原本想,等你來了,我就不死好了。”

突然平穩的語調,與他方才顫抖的呼吸并不一般,像是又在勉力克制自己的痛楚,”可我等到了你,卻好像太晚了些。”

慕禾心中一跳,因為馬蹄聲響聽得并不很真切,颦眉問,“你說什麽?”

“祁容公主,我從沒有打算與她成婚。指婚是先帝親口下的。抗旨則死。”溫珩自顧自的這麽道着,語調緩慢,語氣卻格外的認真,認真得肅然,肅然得讓人心中微微發涼。

“所以他在我娶祁容之前,就死了。”

弑帝?

慕禾因為他語氣之中幾近漠然的輕描淡寫而心悸,輕輕抽氣的同時,思緒片刻混亂。

聽他談及過往,還是第一次。

同她的“自以為”相矛盾,卻會與那些被她可以忽略去的蛛絲馬跡相吻合。

可屏息等待,卻再沒聽得下文。

淺淺的呼吸過後,只是有一句近乎缥缈,輕輕的落到她的耳邊,像是來不及匆匆截斷解釋,只道出更心切的問題。

”阿禾,你愛過我麽?并非師徒親情的陪伴,而是男女之間的情愛,将我……當做你的夫君?“

雲影稍淡,空明月色中慕禾收斂馬缰而立,背後的溫珩,輕輕枕在她的肩膀,頭微微一沉,再無動靜。

☆、40|5.15

兩日之後,泉城。

城北一方院落前聚集圍攏了一隊人馬,玄色的铠甲從上頭望去烏壓壓的一片,肅穆莊嚴,厚重的鐵劍之下,隐隐透着冷凝的殺氣。

鄰裏周遭都散了,遠近百丈都只有這麽一戶人家在晨起後袅袅飄散出炊煙,寂靜無聲,萦繞着一股讓人屏息的緊繃感。

烈日之下,小小院落被圍得水洩不通,卻無一人敢越院門一步。縱然那門還因為要透風而大敞着。

慕禾給溫珩喝過藥後,才從屋內出來透透氣。屋門吱呀一聲的被拉開,院前正對的将領微微一晃神,不由緊張的按了按手邊的佩劍。

聲音也發幹了些,道,“慕容莊主,我們是來接溫相的。”

慕禾的手邊正捧着一盞茶,面目寧靜,走到臺階前,陽光底下的木椅,恍似疲憊一般,舒一口氣的坐下。

好半晌才開口,聲音低低的,“溫珩昏迷沒醒,等他醒了你們再來吧。“

見慕禾的态度比想象中的平和,郭礫面上緊繃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手上的汗依舊是一層蓋過一層。

兩日之前,在令城通往泉城的小路上,一路過來零零散散發現了近百北陸将士的屍身,身上皆只有一處致命傷,精準致命而未得浪費一絲氣力。

作為泉州的守兵将領,郭礫自然緊張起來,以為前線剛剛傳來和解的消息,後方便又受了埋伏。殊不知當夜便有一精神幾近恍惚的将士,蓬頭垢面的出現在守軍之前,同時也傳來了一句話。

”回去之後,告訴你們主子,溫珩在我慕容禾這。”

傳話的士兵脖頸邊被割了一道淺痕,像是受了刀口抵在頸脖的威脅,整個人精神有些渙散,帶話時愣愣把完完整整的整句都說了出來。

守軍将領之中頓時疑惑,一則不知道慕禾為何要劫持溫珩,并殺了他北陸将士。二則,“主子”是說的誰?

被慕禾全滅的那一只小隊并非泉州守衛,而其中一名身死領頭者則是周将軍手下的心腹,莫非是周将軍與慕容禾結了仇?可他如今也不在泉州啊。

郭礫瞧着百具屍身橫呈,心中也是忌憚,可溫相還是萬萬要接回來的,若有個什麽閃失,他同樣小命不保。只得硬着頭皮召集百名精銳,在尋到慕禾蹤跡之後,便率人趕過來了。

“何時?”

“這個,确實道不清楚。我建議你們留兩人在這裏等着,其他人還是先回去吧,全副武裝而來,不是很擾民麽?”慕禾風輕雲淡的道着,抿了一口清茶。

郭礫被她配合的舉措弄得沒有頭緒,身邊軍師趕忙湊上來再其耳邊道了句,“我們權且先答應,看之後的發展。”

郭礫點點頭,正要上前說話,慕禾又道,“唔,不要進門。踏入門口一步者,我只當你要同我搶人,後果自負。”

郭礫臉色一變,定住腳步,“慕容莊主這是何意?”

慕禾道,“三日之前,有人要暗殺溫珩,我放了一人離開,想必你見到他了。”

“暗殺?!”

慕禾點點頭,“我本沒有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一人的念頭,所以如今正在同你好言相勸。等溫珩醒後,他若信任你,我便将他交給你,反之……我好不容易将他救活了,若稀裏糊塗的讓他被人謀殺了,豈不冤枉?

郭礫沉吟許久,才對着慕禾一抱拳,“原來如此。可戰事緊迫,誰人會在這個時間點動溫相?”

慕禾答曰,“那是你北陸的事,不要來問我。”

“……”

前夜溫珩昏迷之前道出來一番話,十分輕描淡寫的透露的他曾弑帝的事實。

門口的圍兵很快散去,獨有郭礫、軍師和兩位侍從留下。

連着幾日沒有好眠,慕禾當夜入暮之後便合了院門,早早歇在了外屋軟榻。

屋內沒有動靜,屋外的人當真也不曾給過打擾,安穩守候着。

夜半時分,月光透過窗子散漫下來,或有一縷悄悄的停留在溫珩微翹的眼睫之上,輕輕一動,便落入其眸中的幽黑……

溫珩睜眼,入目之處是一方尋常的床幔,簡樸的花紋被月光滌蕩出一派安寧舒心的意味,可床邊位置卻只不過空落落,讓出一片素白的月光。

輕輕拂開身上蓋着的被子,溫珩起身,因為動作牽扯的痛楚稍作停頓,穩了穩心神,便下了床。

陌生的房間之內并沒有點燈,他微微眯着眼,面色透白若紙。神情之中卻并無多少虛弱的痛楚,仿佛只在那一穩神之間便被穩妥的收斂進那若淵的墨瞳,步履緩慢沉穩地朝房中唯一一扇門走去。

門連同着內外屋,溫珩行至外屋亦沒有多做停留,甚至于沒有着意查探屋內的打算,徑直朝外而行。

然而指尖意欲觸上外門門扉之際,倏爾的一定,眸光偏移,落定在門邊衣架那件熟悉的衣裳。

前一刻尚且還淡漠無波的眸微微一亮,唇角抿了抿仍是抑不住淺淺上揚,連要将動作放緩也忘了的回身。就着月光黯淡,瞧見較之寬闊的屋內,靠窗的位置擺置一方軟榻,其上或有人影躺卧其上,身姿面目的輪廓具是熟悉。

那一剎那,心口似是被燙了一般緩緩的安穩,道不出是痛楚多一些,還是溫暖多一些。

他還以為她會将他丢下,再也不管了……

翌日。

終于沒有噩夢纏身的慕禾起了個大早,活絡着筋骨去前院開門。慣例的從郭礫那得到一句問候,而後便是焦急詢問,“溫相今個好些了嗎?”

慕禾見他如此盡忠盡責,便給他順道的遞了杯茶,壓一壓一夜未眠的倦意,“氣色是好些了,但還沒醒。“

說來奇怪,昨夜她睡得沉,可總像是隐約的感知到溫珩起了身,走到門口,站了一陣又退回了屋中。然這份記憶極淺,她也說道不出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

倘若溫珩再近兩步,她慣來而有的警惕便會任自己從似醒非醒的臨界點走出來,而他偏偏沒有。那似醒非醒臨界點,又像極了夢中的朦胧,所以今晨她去給溫珩端藥,見之依舊昏迷亦是奇怪了許久。

慕禾前腳離開,那軍師便湊到郭礫面前一通嘀咕,生怕她是在那耍心眼。

慕禾不習慣他那眸光的矚目,燒了些熱水對着端進屋,一陣後又返身回來将外屋的門帶攏。

泉城天熱,溫珩身上有傷,受不得汗,會引起傷口炎症。

尚可慶幸的是,慕禾即便是閉着眼,也可以分毫不差的幫其換下衣衫,因為早就熟悉了他身體的肌理與輪廓。

褪下溫珩的上衣,慕禾擰了适溫的帕子,先是在自己膚上試了試,才輕輕避開傷口給他擦拭。

一路細致,卻也無言。

末了,慕禾為他換上幹淨的衣服,坐在床沿,垂眸手法熟悉的欲給之系上腰帶,”既然醒了,做什麽要裝昏迷?“

心跳與體溫做出的反應是無法遮掩的,方才擦拭之際,她無意識觸到溫珩的耳垂與脖頸,才覺他體溫似是上升了些許。一貫發着低熱的人,體表徒然升高……

慕禾心中微頓,可當次境況尴尬,便沒說什麽。

待得将之衣服盡數穿好,睜開眼,瞧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遮掩去,紅透的耳根,忍無可忍,終是問出了口。

溫珩沒有睜眼,其實早也明白自己無可遏制的露餡,略微朝床內側偏了下頭,随後擡起未受傷的手,以手背,覆上自己的眼。

借此徹徹底底的避開慕禾的視線,身子微微的蜷了一下,聲音稍顯低啞,”唔,頭疼。”

慕禾牽了一下唇,“……你不覺着說胸口疼會更切實一些麽?”

“誠然,但頭疼不是更适合昏迷嗎?”

“……”你贏了總之。

慕禾俯身擰幹了帕子,”既然醒了,屋外郭礫郭将軍已經等了你一天一夜,若他可信,你便随他回軍營吧。”

“……”

溫珩沒有回答,慕禾端着水盆先行離開內屋,合門之際望他一眼。溫珩遮掩住眼眸的手已經放下,低垂着眸,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的模樣。

自溫珩道出他拒婚弑帝一事,慕禾略微思忖也覺着他該并沒有說謊。

一則當年先帝駕崩得突然,她那時雖然并不在北陸,也略耳聞其間動蕩。畢竟是太子與先帝兩位至尊皇族先後逝世,民心大動,甚至一度流傳過天譴這麽一說。二則如此心系與他的公主卻至今未能如願出嫁。而慕禾更是聽聞尉淮出走,是因為祁容催他向溫珩逼婚,他無可奈何對溫珩提及,卻被其以為先皇守孝之名當場而婉拒。

尉淮幾次三番被他拂了面子,氣不過便要同他對着幹,可事行不暢,又傷心于自身實權不足,一怒之下跑出了皇宮。

可誠然如此,人心并非流水,劍過之後,只要道一句誤會,便依舊能恢複往初的模樣。

或許可以不那麽刺心的怨怼,卻也談不上諒解。

他向她隐瞞了兩年之事,早已無關緊要。

自他死而複生,再見的那一刻起,慕禾更是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些所不知道的前塵,成了她放下的助力。

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同溫珩,竟會如此的不合适。

☆、41|40|5.15

慕禾端着水出門,一路走到後院邊上,守在門前的郭礫都沒有出聲詢問一句溫珩,不由詫異回眸瞧了他一眼,但見他面色緊繃,青白得有些不正常。

是以,這不正常沒能維持多久,小巷之中隔着圍牆傳來整齊劃一沉悶的腳步聲,铠甲磨合着铿锵的力道,端的氣勢洶洶。

慕禾彼時正在院中曬紗布,從她這個角度正好瞧見郭礫朝着人來的方向單膝跪下,微微收斂下颌,沉着嗓子喚道,“周将軍!”

門邊随即走出來一虎背熊腰,着铠甲的男子,瞧上去三四十歲的模樣,生的粗犷威武。上前後不由分說,當衆便揚手甩了郭礫一個耳光,将他打得一個趔趄,唇邊當即就溢了血。

雄厚的聲音隐隐含怒,虎目圓睜,頗具威嚴,“廢物!幾百個人連一個人都拿不下,溫相在哪?!”言語時,眸光便往慕禾的方向掃來。

郭礫一怔,先是移眸飛快的望了慕禾一眼,随後跪着移到門前,企圖攔住來者,“将軍不可啊,慕容莊主并非惡意,您先聽我說……”

“滾開。”周岳當胸一腳将郭礫踹開了去,聲音暴躁若雷,“屠我麾下百餘将士者,你竟然還敢為他求情,簡直鬼迷心竅!”

一方四合院落,圍牆屋檐具明目張膽圍上弓箭手,蓄勢待發。

周岳手持重劍,身量若熊,毫不顧忌的邁步入院,冷冷凝着慕禾,“這位就是慕容禾,慕容莊主?”

慕禾被之前一番動靜弄得怔忡了一會,随後才将手中的紗布展開,挂在繩上晾好,“恩。“笑了笑,望着院門口捂着胸口面色發白,卻依舊跪着的郭礫,”周将軍對自個手下都是這麽随性的麽?“

周岳濃眉一皺,“我北陸的将領,還輪不到你一個南陸的蠻子來管。溫相在哪?給我交出來。”

慕禾以下巴示意了下房間,“就在內屋。”一頓,笑笑,“但我似乎還沒答應,要将他給你。”

話音落時,周岳離慕禾只有兩步之遙,面色一沉,搭在腰間劍鞘上的手臂暗動,似要施力拔劍。

可力之将施,便給人一腳措不及防踢在相對脆弱的手腕,力道尖銳切入薄弱之處,手腕一震,劍身反而被按回劍鞘。

下一刻,眼前雲袖浮動,慕禾一步輕巧躍上階梯旁的石柱,動作行雲流水,恍似曼妙起舞的回身,靴尖适好的踏在周岳的頸脖之處,借以重力的輔助,看似輕飄飄的力道,卻生生讓一個壯于她兩倍的健壯男子當場橫飛摔出院門去。

郭礫瞳孔一縮,趕忙上前試圖扶住周岳。

周岳捂着脖子半跪着爬起身,彎下腰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幾近幹嘔,摻雜着幾絲血沫兒。

慕禾向前一步,郭礫面容登時煞白,護在周岳身前,“莊主手下留情!”

而跪地幹嘔着的周岳卻雙眸猩紅,似是格外的上火,聲音沙啞難辨,“放箭!”

四面八方的箭矢彙聚而來,若鋪天蓋地的黑色流光,冷然着肅殺之意。然箭雨将放不久,又是周岳若雷的聲音暴躁着,“停,給我停下!”

流矢已出,哪是他能說停就停的。

慕禾毫發無損,手邊似有若無的掌控着一人,其背後密密麻麻的箭矢,若刺猬的身上的突刺,血流如柱。望向面色無異的慕禾,隐隐渙散的眸中滿是措之不及的惶恐與不可置信。

慕禾松了手,那軍師也便就那麽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神情之中還凝結着未散的恐懼,就這麽咽了氣。

今日清晨守在外面的獨有郭礫一人,慕禾原以為這細皮嫩肉的軍師該是受不住露宿街頭回去了,卻不想他是跟在周岳身後來的。起初是一臉的苦相,面容之上分明的掌印,在周岳踹開郭礫後,卻又暗自幸災樂禍的冷笑兩聲,面色稍緩似乎覺着慰藉了許多,随着他大搖大擺的入了院門。

之後周岳被摔出門去,軍師畏縮避讓,竟是往旁邊避了避,而不曾走出門去。

慕禾早想,周岳既然會為了那暗殺溫珩而來的百騎明目張膽的發飙,極大的可能就是他壓根不知道那只小隊暗殺的目的。

是誰吹的這耳邊風,原本很難說清。可自她瞧見自郭礫與周岳雙方中,毫不猶豫站到周岳身後的舉措想通:一則,這軍師壓根就是周岳手下的人,二則暗殺的事發之日他與周岳大部分脫離,正在泉州,三則軍師臉上與郭礫同出一轍的掌印,若不是為了那百騎,又會是什麽?

溫珩所道的泉州不安全,想必就是指這留守泉州的軍師和他原本所帶的百騎了。

恰好,慕禾正需要一個擋箭之人,便順手将之拿來用了。

“将軍可仍是執意要跟我搶人?”慕禾淡淡一笑,“若是如此,下輪擋箭之人,就該是将軍本尊了。”

周岳本就是個暴躁受不得壓的性子,連着在慕禾那挫敗了兩回,喉嚨一甜便是湧上一口悶血。眸光若割,恨不得在慕禾身上剜上幾刀。

慕禾吃軟不吃硬,若周岳不曾上來就動手,她也早該做了番解釋,不至于将局面鬧得這樣僵。

周岳依舊是咳嗽不止,氣息起伏頗大,未作回答。弓箭手則依舊搭弓上弦,靜待號令。

慕禾朝門口走近兩步,周岳的虎眸明顯瞪大兩分,大有拼命的意味。

是以,這個關頭,一直扶着周岳的郭礫倏爾起身,舉劍往前兩步,刺向慕禾。

一劍樸素,并未有多少殺意。慕禾徒手化了郭礫的劍招,單手扼住他的脖頸,卻并沒有立馬傷他。因着身高差距而微微擡頭将他瞧着,抿唇冷然,“我可有告訴過你,入了院門,便後果自負?”

郭礫繃直身體,”末将在将軍與莊主之間沒有說話的餘地,便只得以性命進谏。莊主并非蠻不講理之人,周将軍不過性子急躁,還望海涵。若莊主覺着冒犯,并不解氣,我自甘一死,只求莊主放過将軍。“

周岳氣得咬牙,”懦夫!”

慕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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