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五百年前(下)
金色光芒流轉,虛空泛起層層漣漪,波動如水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然後,空氣變得透明,一面虛天幻境出現在視野之中。
呂珠透過幻境看到了浩無邊際的南海。
海浪湧動,氣勢磅礴沖刷着巨岩峭壁,拍濺起團團水霧。巨岩之頂,須菩提迎風而立,雙手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女童。女童一張小臉粉嫩嫩,紮着總角髻,髻上嵌着圓潤的明珠,一雙黑溜溜的眼眸盈滿了天真的笑。
須菩提道:“你五百年前破海出世之時,以蚌珠子為本體,經一百年修煉,褪去妖身凡胎濁骨,才變化為人形。你,可還記得出世之時的名字?”
嗬,又在回憶遙遠的過去。呂沒好氣答:“當然記得,還是你取的——‘碎珠’。”
默看風殘葉,靜觀浪碎珠。
她出世之時,欠缺歷練,并不懂這兩句話的含義。之後入世,慢慢懂得了‘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這八般人間苦難,再回想起這兩句話,竟有了一種別樣的感悟。
她的感悟,并非須菩提所說‘聲色幻境,乃是人生八苦之根源,如能領悟四大皆空,便得清淨光明’。相反,她越來越堅信一件事——
倘若蒼生萬物開悟如佛,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嗔無癡,無執着無不舍,生生死死之事,未免太無趣又無聊。
知道呂珠正在想什麽,須菩提嘆息:“所謂生死,即是輪回。蒼生萬物不能開悟如佛,五濁十惡不消,自當承受生死輪回之苦。碎珠,你受過須彌山七寶池聖水滋養,靈性已提升,怎還如此糊塗?”
呂珠怔住,繼而非常生氣,張口大罵:“好一個不要臉的佛!居然對我動用讀心法術!”
須菩提答:“你是我的心念轉化之物,你即是我,我亦是你。你我心意相通,我不必動用讀心術,也能一窺你心中所想。”
“心意相通?你在與我說笑麽?我是下界異類,你是天界神佛,你我二人如何相通?如果真是心意相通,你就應該在我承受雷霆刑劫之前及時現身,否則,我就不會……”呂珠的語氣一滞,倏爾,牙關緊咬道,“我就不會失去大部分修為,也不會到現在都不能修成人形,只能寄居于亡者肉身,委屈元神。”
須菩提聽罷,閉眸一笑,輕聲慨嘆。
佛一笑,萬丈金光複起,香氣四溢撲鼻;佛一嘆,金光寂滅,香氣驟散,虛天幻鏡也随之消失不見,鏡中景象轉瞬成雲煙。
呂珠自知說話失之偏頗,但見須菩提數聲嘆息,她難免起了争辯之意:“嗬,你在嘲笑我?你憑什麽嘲笑我?我雖是異類,卻擁有你所沒有的一顆赤誠之心。你扪心自問,立地成佛之後,有想要好好珍惜的事物嗎?有想要傾盡全力庇護的事物嗎?”
原以為須菩提必定無言以對,豈料,渾厚的佛音響起:“有。”
呂珠吃驚:“是什麽?”
“你。”很平靜的回答。
呂珠愣住,臉色一瞬間漲得通紅:“胡扯!”
須菩提緩緩睜開雙眸,眸中平靜無波:“你即是我,我亦是你。我珍惜你庇護你,也是為了我自己。你受雷霆之刑,我不顧戒律以三滴七寶池聖水護住你的元神,已是盡心竭力。你經受重創,法力大不如從前,甚至連記憶也殘破不全……如若你不曾忘記過去,你一定會明白我數百年來為你所做之事,遠勝過你為綠珠所做之事。”
一番肺腑之言,呂珠聽來卻覺得非常虛假,壓根不信,嗤笑:“那不妨說來聽聽呗,你為我做過些什麽?”
奚弄的語調令須菩提陷入沉默,許久之後才道:“一切過去,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不提也罷。”
呂珠雙手抱胸,長長的‘啧’了一聲:“不提就不提,提了又不說,天界還有像你這樣反反複複的神佛麽?”
須菩提不與她計較,繼續道:“青霜劍重現人間,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回:爾今的孫秀,不複是孫秀。爾今的綠珠,亦不複是綠珠。”
同樣的話,上一次見面時便已聽聞,呂珠未往心裏去,然而這一次,她聽得眉頭皺起:“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
呂珠仔細想了想,忽然,頭猛的一揚,腦後如瀑青絲霎時一晃:“裴承秀不是孫秀?這不可能!”
須菩提不語。
呂珠烏黑的眼眸轉了轉,半晌,話鋒驀轉:“我知道了,你剛才對我說了那麽多奇奇怪怪的謊話,什麽記憶不全,什麽如夢幻泡影,無非是希望我相信裴承秀不是孫秀,就此放下複仇之心。”
須菩提仍然不語。
呂珠覺得自己非常聰明,彎唇一笑,甚是得意:“嗬,看不出來麽,你是佛,卻也有着凡夫俗子的城府,知道用謊言來誘騙我。”
“……”
“啧啧,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句人話用來形容你這位天界神佛,也很貼切麽。”
“……”
“我就不明白了,我拜不拜佛與你有何幹系?你……”
“碎珠,”須菩提在這一刻打斷呂珠的诋毀與嘲笑,神色平靜,“你是否記得孫秀所佩之青霜劍,乃是由何人所贈?”
笑容,僵滞在呂珠的唇邊。
明明很痛恨孫秀,明明很懼怕青霜劍,偏偏在這一剎怎麽都想不起孫秀的青霜劍究竟從何而來。
須菩提再道:“孫秀之死,你又是否記得?”
這一題,呂珠總算可以作出回答,臉色一凜,咬牙切齒:“我當然記得!綠珠死後,我假扮成綠珠,誘使孫秀的行舟駛入通天河。孫秀他色令智昏,為了尋我蹤跡而縱身跳入湖中,就這樣,青霜劍深陷于通天湖底污泥之中整整三百年。再之後,我又假扮成綠珠,再誘孫秀孤身前往中書省,令他被攻殺于中書省。”
須菩提颔首:“那你是否記得孫秀瀕死前之遺言?當你變作牛頭馬面混入酆都鬼城,在忘川河畔見到綠珠,又記不記得綠珠對你說過些什麽?”
“我……”呂珠被問得無言以對,皓齒咬住嘴唇,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須菩提知她心緒不寧,緩緩道:“你不記得之舊事,我可逐一告知你——孫秀所佩之青霜劍,是由綠珠所贈。”
“至于孫秀臨死之遺言,你且聽仔細——【世人以我貪戀綠珠姿色偏又背棄石崇而非議我見色起異貪殘污穢,又以我出身寒門偏又得王孫貴胄重用而非議我長袖善舞玩弄權術。蓋人一生,猶如蚍蜉在世,又猶如白駒過隙,上貴帝王,下窮匹庶,無不追求功名利祿。我孫俊忠一生,追名逐利,建功不多,樹敵不少,無懼于被後代史官诟病為‘真小人’,僅痛恨史官之春秋筆法,令天下子民視而不見我愛慕綠珠之拳拳真心、亦令天下子民視而不見我僅憑一己之力助司馬倫稱帝之耿耿忠心!汝等庸俗之人,盡可诋我毀我,盡可污我蔑我。他日,自有大智慧者,知我,懂我。】
一段冗長的遺言聽下來,呂珠目瞪口呆。
“至于綠珠在忘川河畔對你所說之內容……”須菩提忽然停住,面上有了一絲遲疑,“你還想聽麽?”
呂珠張了張嘴,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實在是難以相信孫秀的青霜劍是由綠珠所贈,同樣的,也實在是難以想象那一段氣勢磅礴的臨死宣言出自于卑鄙無恥的孫秀……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呂珠咬着唇,目光灼灼瞪向須菩提,見他神色是一貫的平靜,瞧不出一絲一毫的起伏,莫名的,一股怒火直沖心頭:“不聽!”
她的倔脾氣,在這一刻也上來了,強詞奪理道:“須菩提,你先是唬弄我記不得過去之事,接着又裝模作樣考問我幾個細末瑣事,西晉輪回至今已有三百年,我縱使擁有通天的本領,也沒辦法記住三百年時間裏所發生的每一件事!當然,就算我記憶殘破不全,也無法肯定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須菩提不語,端視着呂珠那一張被仇恨蒙蔽而微微扭曲的臉龐。陌生的女子容顏,陌生的目光,早就沒有了昔日在南海出世之時的天真無邪,也沒有了對他的依賴與信任。
她和他,随時光流轉,越來越疏遠。
“珠兒,”須菩提嗓音低沉的喚她,長長的嘆息,“你這般偏執,會害了你自己。”
呂珠柳眉倒豎:“我樂意……”
挑釁之詞,猝的止住于須菩提的大手撫上她腦後的青絲,輕輕的摩挲一會兒,停留在頭頂天靈蓋。
呂珠吓了一大跳,唇色盡失,誤以為一貫好說話的須菩提被她逼急、且在這一刻對她起了殺心。
然而,剛一擡眸,對上須菩提的雙眼,他的目光仍是那般的平靜,仍是那般的堅定又透着一絲悲憫。
呂珠登時松了一口氣,本能的縮了縮脖子,驚魂未定道:“你想幹嘛?”
回複她的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卍”字從須菩提的手掌浮出,打入她的體內。
卍,無量功德,吉祥功德。
“你!”呂珠又驚又氣,眼睛瞪大如銅鈴,急火攻心之下口不擇言道,“你怎麽能這樣!不能好好說話麽?為什麽要封住我?!”
聽見她又羞又惱的抱怨,須菩提收回手,破顏微微一笑——
剎那,陣陣香氣萦繞鼻端,七彩祥雲翩然而至,千萬道金色佛光從雲朵之中迸出,須菩提的身姿亦在彈指一瞬息回歸到虛空。
金光收攏,祥雲隐沒,無量善佛消失不見。
呂珠愕然的站在原地。
居然……居然匿了?
呂珠彼時氣得要死,擡手欲拔下發簪,伸手一摸才知三千烏絲早就散亂在腦後,一想到那只手停留在頭頂時的溫暖溫度,呂珠愈發氣得不能自己,臉色緋紅如血,一手指天,破口大罵。
“須菩提,你這個不要臉的和尚!”
“給我出來!”
哪裏還有須菩提的蹤影?呂珠氣急敗壞脫下足底一雙繡花鞋,施勁,惡狠狠丢向空中!
兩只繡花鞋,一前一後打在硬邦邦的牆壁,旋又一前一後彈回,不偏不歪,正中目标,扣在呂珠潮紅難消的臉龐——
“唔!”挫敗的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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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承慶殿,氣氛壓抑。
“混賬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暴跳如雷的訓斥,一聲脆響,裴承秀的臉上挨了一記掌掴!
裴承秀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齊王李元吉,好長一會兒,震驚地轉過眼去看太子李建成。
受二王召見趕來東宮,原以為是就她誤傷尉遲敬德之事進行商議,豈料剛踏入殿門,便遭到齊王一陣劈頭蓋臉的訓斥。
訓斥也就訓斥罷,然而,她明明是據實回答,話都沒有說完,便遭受到此等奇恥大辱!
氣血,頓時往太陽穴湧來。
裴承秀臉色極難看,氣得七竅生煙,就在她一時激憤難忍剛剛道出一個“我”字,“啪”的一聲,她的臉上又挨了一記來自齊王的掌掴!
裴承秀懵住,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回蕩:士可殺不可辱!今日受辱,且又一再受辱,她顏面何存?
裴承秀怒目圓睜,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情緒失控瀕臨發作的邊緣。
“元吉,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過分了。”太子李建成的嗓音響起,語氣嚴肅且不容置喙,“秀秀,你先退下,尉遲敬德之事改日再議。”
太子殿下的面子,不能不給。
竭力忍住急欲噴薄而出的火氣,裴承秀勉為其難垂下一雙泛着紅血絲的眼眸,聲線緊繃,盡量不讓二王聽出她的憤怒——“諾。”
步出東宮殿時,恰是巳時三刻。
擡頭仰望天空,天空正飄着小雨,不多時,綿綿細雨轉變成一場瓢潑大雨。
方才來時匆忙,裴承秀沒有随身攜帶傘具,只好躲在屋檐下。
彼時火氣難消,裴承秀悻悻地摸了摸紅腫的臉頰,心中更是一陣惱怒一陣煩躁,眼看着瓢潑似的雨越下越大,她重重的嘆了口氣,倏忽,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日,七月初七。
是尉遲敬德被她刺傷的第三天,也是她相約與李淳風不見不散的日子。
……
雨下得這麽大,李淳風還會赴約前往大佛寺嗎?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轟隆隆數聲巨響在頭頂上方炸開,裴承秀回過神,趕緊伸出雙手捂住耳朵。
待雷聲漸漸遠去,裴承秀的臉色和緩了許多,擡眼瞅了瞅天色,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塊薄薄的手帕,相當自欺欺人的拿着手帕遮住額頭,一個健步,迅速沖入雨中。
……
又是一道閃電淩空,驚雷陣陣。
天空,依然是密布的烏雲。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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