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男女大防

不聞任何回答,裴承秀再一次失望。

她很難過,心不在焉地活動幾下僵麻的胳膊,郁悶地搓了搓冰涼的雙手。

“真是悲慘啊,”呢喃低語在寂靜的山林響起,“我裴承秀一貫目中無人,今日卻連續兩次受辱于人。”

“第一次受辱,其實是無妄之災。第二次受辱,實屬我自作自受……也是啊,李淳風孤介,我莽撞,他與我迥然不同,豈會赴約?我呢,被豬油蒙了心,自己挖坑自己跳。”

低訴,聲聲入耳,似是抱怨,又不全都是抱怨。

李淳風一時間亦猶疑不定。

與她見面,不好。

不與她見面,亦不好。

正猶豫,忽又聽見裴承秀嘀咕:“這樣罷,我倒數三下,如果還是不能見到李淳風,我就徹徹底底放棄他。”

裴承秀撂下話,忽又舉手對天告誓神明,字字慎重:“我說到做到。”

李淳風心中浮起淡淡的疑惑。她放棄他?此話作何解釋?

來不及多思,他聽見裴承秀輕輕道:“一。”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裴承秀長嘆一聲:“二。”

李淳風明白裴承秀這一聲嘆息裏藏了太多的失望與沮喪。他之所以不赴約,并不是有意羞辱裴承秀,爾今知道裴承秀守時守約在大佛寺等候了他許久,他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不禁對她心生幾分敬佩,亦有幾分慚愧。

然而,裴承秀是裴寂之女。

一想到裴寂當年屢向皇帝進讒并置亡友劉文靜于死地,他對于裴承秀的敬佩與愧疚,立刻煙消雲散。

李淳風思索片刻,最終決定不因劉文靜之事遷怒于裴承秀。正打算步出被濃濃霧氣籠罩着的叢林,僅邁出第一步,聽見裴承秀清了清嗓子仰天苦笑:“算啦,不想數了,我就此放棄。”

話音剛落,裴承秀甩袖,昂首闊步地走下青石板路。

李淳風驚訝。

心中不是沒有一絲猶豫,李淳風還是追了上去。未能料到裴承秀健步飛快,形影如風,僅僅一個轉彎,竟抛下他一大段路程。

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李淳風收住腳步,看着裴承秀漸行漸遠。

山林露水深重,夜風拂面,勾出一種侵骨的寒涼。李淳風攏了攏衣袍,本打算原路折返,莫名的,想起好友尉遲敬德對于裴承秀的議論。

“玄武門前争鬥非我之本意。裴承秀好顏面,三句不合便與禁衛拔刀相見,大有血染玄武門之氣魄。我若不拔刀阻止她,只怕後患無窮。你若是我,又當如何?”

你若是我,又當如何?

……

李淳風伫在原處,思量。

裴承秀一口老血憋在喉頭,怒氣沖沖下山來。

幸虧今日是乞巧節,不設宵禁,否則以她現在不修邊幅的邋遢形象行走在朱雀長街,估計又要被輪值巡視的侯衛禁兵逮住盤查。萬一解釋不清楚,她免不了又要發一通脾氣,又要與禁兵當街鬥毆。

滿腹委屈如鲠在喉,一時間竟然無從說起。

裴承秀氣的不得了,覺得再不來幾壇美酒消消火氣,她馬上就要和名将周瑜同一個下場——吐血而亡!

在人跡漸稀的長街左顧右盼,思量着應該前往哪一處的酒館,視線忽然瞥到了不遠處的一塊青布招牌——醉仙居。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得來全不費功夫。裴承秀重重的哼了一聲,板着臉走入醉仙居。

眼下已經過了子時,醉仙居很冷清,只有零星幾位酒客在自飲自樂。裴承秀沒心思打量這群陌生人,兀自尋了一張酒桌,解下腰間的青霜劍,一撩衣袍,坐定。

“小二,來一壇花雕。暖心!”最後兩個字,裴承秀咬着牙道。

不一會兒,一壇花雕酒被店小二擺上桌。裴承秀毫不客氣地揭開酒壇封條,倒酒入碗,舉碗豪飲。

原以為能借酒消愁,豈料,酒入愁腸,愁更愁。

裴承秀黯然的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委屈和難過又開始作祟。

情感告訴她應該一刀劈了李淳風,理智告訴她殺了李淳風也于事無補。明明很痛恨李淳風,卻左思右想忍不住為李淳風開脫,滿腹愁緒,剪不斷,理還亂,紛繁心意此消彼長,令裴承秀越來越郁悶,越來越煩躁!

“噹”的一聲放下酒碗,裴承秀一只手撐住額,另一只手則按住脹痛不已的太陽穴,深呼吸的同時有一下沒一下地按揉穴位,迫使她自己鎮定,鎮定,再鎮定。

哎。

橫想,豎想,怎麽都想不通。

不赴約就不赴約嘛,大大方方回複幾個字說不來,難道不可以麽?懷揣着希望卻又摔了一個大跟頭,這一切,情何以堪?!

裴承秀很委屈的吸了吸鼻子,眼眶微微泛紅。

漸漸的,裴承秀一張小臉沒有表情,眼神在放空,心思亦飄遠,甚至連李淳風走入醉仙居,緩步來到她身旁,她亦不能察覺。

李淳風呼吸微促,打量着裴承秀。

方才他無法追上她,片刻之間做出一個決定:擇近路下山。

直覺告訴他,裴承秀相當争強好勝,必定不會直接返回裴府,肯定先找一間酒館大快朵頤填飽肚子,待有了力氣,她一定會再去找他。

為避免再生事端,他只能來醉仙居尋她。不出所料,她确實是一個人喝着悶酒。

之前夜色深沉,李淳風并不能看清楚裴承秀的臉色,這會兒藉着明亮的燈火,他這才發現她的狀态并不好,眉眼之間盡顯疲态,臉頰上異常紅腫的五指印更是突兀。

李淳風不禁詫異,蹙起濃眉。

更令他詫異的,裴承秀的衣衫竟是濕漉漉的,想起今日不到晌午便下起瓢潑大雨,難道裴承秀自一刻起便等候在了大佛寺?

疑慮叢生,李淳風還注意到裴承秀的衣袍沾了許多深淺不一的髒污印記,大約是她又冷又困之際倚靠着大佛寺東禪門打盹,而忘了避開泥濘。

李淳風喉頭一動,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歉意。

裴承秀依然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李淳風,她好不容易回過神,搖了搖腦袋,還在糾結什麽,然後,又為了堅定意志,她再一次倒酒入碗,端起滿滿一大碗花雕美酒送至唇邊,一飲而盡。

待碗中一滴酒水都不剩,裴承秀的眼底也氤氲了一層薄亮的水氣。

裴承秀苦笑一下,掏出幾枚銅錢擱在桌面上,無意識的側過臉,漫不經心地瞥向周遭,聲線嘶啞:“小二,結賬……”

話語,止住于裴承秀的目光撞上了李淳風的視線。

裴承秀的柳眉猛然一皺,擡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奮力睜大,凝視眼前人。

并非眼花,并非幻象,确實是李淳風。

著一襲月牙色長袍的李淳風,鳳目深邃,容顏俊朗,還是那麽的耐看。恍若從天而降,卻不被世俗瑣事所纏,淡然伫立于一方。

裴承秀徒然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滿腔怒火,滿腹委屈,居然在見到李淳風本人的這一刻,全都化作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苦澀。

這種苦澀,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你……”很久之後,裴承秀嘶啞且緊繃的聲線打破沉默,冷冷的吐出三個字,“是你啊。”

李淳風聽出她字裏行間隐藏着的郁結與憤怒,然而,他拿捏不準裴承秀是否當真不知道他就是李淳風,只是淡淡應允,便再無二話。

裴承秀也不說話,一只手撐住腦袋,明亮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盯視李淳風,另一只手半握成拳,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桌面,半晌,低低道:“好巧,又在此地遇見你。”

李淳風何等聰明,裴承秀并不是在傾訴,而是在質問。

裴承秀眯起眼眸,朱唇一勾,似笑非笑。與此同時,她伸手按住酒桌上的青霜劍,握住劍柄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栗了一下:“你,叫什麽名字。”

李淳風看見裴承秀握住長劍的指節在泛白。短暫的沉默之後,是坦然的回答:“李淳風。”

這三個字,令裴承秀的眼眶再一次泛紅。

然而,她并沒有拔劍出鞘,反而把長劍系收于腰間,從袖子裏摸出三錠金澄澄的元寶,輕輕地放到桌子上,不置一詞,亦不再多看李淳風一眼,起身便走。

李淳風怔住。

他早就忘記裴承秀設下的賭局,不想,裴承秀始終記得他的參與。

此時,醉仙居裏已經沒有了裴承秀的蹤影,李淳風臉色微微一變,暗道不好——裴承秀或許誤會他故意不赴約、卻有閑情逸致在此地飲酒作樂。

這一回沒有任何的猶豫,李淳風立即追出去。好在裴承秀并沒有走遠,李淳風攔住她,阻止了她的腳步。

李淳風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裴承秀手腕處的肌膚,心底拂過一絲遲疑,仍是親密的扣住她的手腕,卻也在這一剎得到了她的一道憤怒目光。

李淳風迎着那道目光開口:“裴承秀,借一步說話。”來醉仙居尋她的初衷,并非打算再一次激怒她。

裴承秀的手腕僵硬地轉動一下,輕而易舉地掙脫束縛,對于李淳風的說辭充耳不聞,繼續邁步往前。

李淳風無奈,邁步追随:“裴承秀,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裴承秀不予理會,行疾如飛。

李淳風跟上,追問:“裴承秀,有人欺負你?”

“……”

“裴承秀,你走慢一些,可好?”

“……”

李淳風嘆氣,話鋒驀的一轉,“裴承秀,在下請你喝酒。”

“……”

李淳風思索了一會兒,仔細道:“在下家中有一壇酃酒,乃是西晉朝宮廷貢酒,釀制于西晉開國皇帝司馬炎治世時期。西晉美男子潘安作《笙賦》一篇,就曾記載‘酃酒黃甘,流光澤澤,三杯醉人’。你知道石崇麽?‘金谷酒數’這四個字,原意便是石崇在金谷園宴請賓客,賦詩不成者,罰酃酒三鬥。”

裴承秀依然置之不理,腳步,在這一刻不自覺放緩了許多。

“秦王殿下曾想品嘗這一壇酃酒,在下舍不得,便找了一個托辭拒絕。”李淳風緩緩道,“裴承秀,如果是你想品嘗,在下便舍得了。”

話音剛落,果然,意料之中,裴承秀猝的停下腳步,轉動臉龐看了過來。

她的素眉仍緊皺,一雙盈盈水眸裏有掩飾不掉的餘憤,更多的,是被巧妙轉移注意力之後的又驚又疑:“為什麽?我若想喝酃酒,你就舍得了?”

聽到裴承秀如此發問,李淳風暗暗松了口氣。

“酒逢知己千杯少。”李淳風面色不改,伸手拉住裴承秀,哄她,“走罷,你我月下對飲,不醉不歸。”

這一次,裴承秀不掙脫了。

裴承秀幽幽的望着李淳風,眸子撲閃了幾下,忽然,反應過來。“你!”她大喊一聲,怒氣重新回到臉上,“你這個壞人,顧左右而言它!故意轉移我的情緒!”

李淳風不予置評。

完了,此時此刻再欲掙脫,手腕卻被嚴絲合縫扣得更緊。裴承秀臉頰一熱,氣急敗壞罵:“李淳風,你趕緊放開我!再不放開,信不信我一劍劈的你腦袋開花……唔!”

最後一個字,适時止住于李淳風從容地捂住裴承秀的唇,不多時,醇厚好聽的嗓音在頭頂上方響起,還藏了一絲無可奈何的嘆笑:“噓。”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風輕雲淡,卻很親近。

裴承秀愣住。

唇邊,是李淳風修長的大手,骨節分明,纖白漂亮。哪怕只是極輕極淺的一次呼吸,也免不了擔憂在他潔淨光潤的手心裏呵出一道屬于她的水氣。這樣的身體接觸,明明只是他的無奈之舉,卻讓她覺得暧昧至極。

幾乎是一瞬間,從來不知男女大防為何物的裴承秀啞然無聲,低下小腦袋,面紅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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