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人非(十一)

“我看到了。”藺染風皺眉看了外面一眼,突然冷冷一聲道:“莫期比我想象的還要謹慎,帶的人不少。”

桑夜道:“那你殺了莫期之後,可有機會逃脫?”

“自然有辦法,這天下間能夠殺我的人,也不過只有區區幾人而已,莫期和他的手下還不在這其中。”藺染風這般說着,很快便關上了窗戶,對桑夜道:“他們應該很快便能夠搜查到這個房間了,你且在這房中等着就行。”

桑夜看了看空蕩的房間,這裏雖然看起來什麽都沒有,但卻早已被藺染風布下了重重機關,等到莫期進入房間,等待他的,必然是密布的殺機。想到這裏,桑夜點頭道:“好。”

“嗯。”藺染風應了一句,身形一錯之間,人已經朝着窗外縱去,轉眼間不見了蹤影。

桑夜等在屋中,閑來無事,便又坐回了桌旁,自己拿起酒杯淺淺喝了一口。

索然無味。

明知道莫期來了絕對不會放過她,明知自己即将等來的是莫期與自己的同歸于盡,但越是臨近死期,桑夜反倒是越加平靜了。從前兩人的關系還未曾改變的時候,她曾經想過若是莫期在疆場戰死,自己該如何是好,會不會寧可跋山涉水去找他,然後抱着他的屍身與他一同死去。後來她才明白過來,從前所想象過的同生共死,不過都是笑話。

那個男人又怎麽舍得與她一同死呢?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桑夜想到的,卻不再是莫期了。

而是藺燭雪。

如今想來,藺燭雪本一直在不歸樓中好好地過着,若不是她多管了那麽多的閑事,也不會惹出那麽多事情來,讓他來到靳城卷入這般風波。越是冷靜心中便越是清明,桑夜雖從一開始便有些不喜歡藺燭雪待人的語氣和态度,但卻沒有辦法否認,那個人一直以來幫了他許多,他收留了這世間最不能容的人,以一人之力抗下所有的後果,卻從未當真計較過什麽。

可她從未對藺燭雪說過一個謝字。

藺染風說她不想死了,或許她真的是有些不想死了,她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珍惜在不歸樓當中的日子,她能夠每日聽着晏太子的琴聲入眠,那人的琴聲極美,雖是凄凄切切,卻總叫人安心。因為那人說到底,還是他的親生父親。不歸樓還有百裏念和卿藍每日的噓寒問暖,他們與她非親非故,卻待她如同自己人一般,她卻反過來騙他們,隐瞞他們,如今想來,都是後悔。

後悔自己一直以來只想着要報仇,卻是忽略了身旁所有的一切。

所以她或許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回到不歸樓,說一句抱歉,然後換成她來對他們好。

“砰!”便在這時候,客棧房間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撞開了來。

莫期就站在門口,腰間懸着長劍,渾身散發着肅殺之意。他還是當初桑夜所認識的莫期,一樣的不群于衆人,一樣的決然,只是如今這決然是用在了她的身上。

沒有多餘的話,莫期不過看了桑夜一眼,便別過了頭,負手朝身後衆人道:“這就是叛逆桑夜,動手。”

“莫期。”眼見衆人便要出手,桑夜竟上前一步,當先開了口。

莫期回過頭看桑夜,并不開口。

桑夜沉着臉道:“好個莫期,你不肯親自出手,是怕髒了自己的手麽?”

莫期默然看她,衆人也不出手,像是在等莫期開口。只見莫期笑了笑,溫言道:“怎麽會,我只是舍不得你,不忍動手。”

“不忍?”如今再聽到莫期這句話,再看他漠然的神色,桑夜只覺得好笑。

桑夜微微垂眸,嘆道:“要殺便殺吧。”

“你是想死,還是想我死?”莫期笑道。

桑夜看他:“一起死不是更好?”

莫期搖頭:“可惜。”

桑夜沒有問他可惜什麽,因為這時候莫期已經對身後的衆人比下了手勢,衆人當即拔劍出鞘,眼見就要朝桑夜而來。桑夜微微蹙眉,還要再開口,卻不知是為何,那些朝着門內踏入的士兵統統止住了動作!

房間之內不知從何處射出了無數淬毒銀針,衆人毫無準備,當即被銀針刺中面門,只聽一陣慘然叫聲,那些人便紛紛倒地不起,身體抽搐了片刻就已經失去了意識。莫期面上倒沒有太多驚訝之色,甚至對于面前死去的衆人也并不在意,仿佛于他并非什麽大事。他瞥了桑夜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你果真是為了引我上鈎?”

“可你還是上鈎了。”桑夜道。

“如果我說,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殺不了我呢?”莫期依舊淺笑着。

“哦?”桑夜漠然看他。

便在此時,衆人再入,又是一陣暗器襲來,莫期的手下折損不少,而另有一些暗器往莫期襲去,莫期看也不看一眼,握劍揚手,劍鞘将暗器統統給震開了來。

卻聽一陣破空聲驟然而來,銀色寒芒直射向莫期而去,莫期返身格擋,卻是仍舊被震得長劍險些脫手,人也朝前進了兩步。

出手偷襲莫期的人,乃是藺染風。他本是自窗口而出,卻不知是何時繞到了房間的門外,自外面殺了莫期的幾名手下闖了過來,直直一劍刺向莫期後背。

莫期一直到這時候才稍微現出了幾番興味來。藺染風對他冷笑一聲,道:“若是出手的人是我,你說我能不能殺了你?”

“你是一個好對手。”莫期答非所問,他一揮劍,劍鞘脫落直直射入了一旁房間的門柱之上,破壞了其中的一處機關。接着他揚劍出手,招招淩厲,比之藺染風的果決竟毫不遜色。

兩人戰在了一起,莫期卻分心對身後衆人道:“殺了桑夜。”

這四個字,他說得這般容易,幾乎不用任何力氣去思考。

桑夜聽在耳中,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

莫期與藺染風打鬥着,兩個人皆是絕世高手,分不出心思來看桑夜這方,桑夜微微退了兩步,卻見那些莫期帶來的人馬頓了片刻,在确定了房中已經沒有了暗器之後,這才往她緩步逼近過來。

桑夜緊緊盯着面前的一幹人等,知道自己這一次恐怕是要喪命在此了,她當初以為莫期會先将她給抓起來嚴刑拷打然後再處死,但她沒有料到莫期的命令竟然是如此決然。

既然如此,死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桑夜心中一定,也不再後退,只看着面前的一群人,毫無懼色。

衆人接近桑夜,抽出腰間長刀,揚刀便要出手。

這一刀落下,便什麽都不剩了。

桑夜勾起唇角,想要笑卻笑不出來。

但在刀光閃過的一剎那,桑夜看到了一個身影,那道身影像是突然降下,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從何而來,但他就是這般鬼魅般的出現在了桑夜的面前,替桑夜接下了這一刀。

他是徒手接下這一刀的,雖然用巧勁卸去了力道,但鮮血仍是自掌中滲了出來,血跡順着手臂染上他的白衣,最後将白衣染作了一團紅梅。即使是這人背對着自己,桑夜仍是能夠一下叫出他的名字。

“藺燭雪?”桑夜從未想過在自己最為絕望的時候,到面前來救下自己的人會是藺燭雪。

藺燭雪沒有回頭看桑夜,只低聲道:“你如果嫌自己活得太過痛快了,回不歸樓我可以讓你嘗嘗什麽叫生不如死,不必在這裏尋死覓活。”

仍舊是這般說話的語氣,但聽在耳中卻是有了不同的感觸。

桑夜從未覺得藺燭雪說話有這般好聽,他的背影有這般順眼。

“藺公子,抱歉。”怕是将來就來不及開口了,桑夜當先将這句話給說了出來。

藺燭雪卻是一邊動手對付着旁邊的士兵,一邊不解的皺眉問道:“你在說什麽?”

桑夜不會再道歉第二遍,但她看着藺燭雪與衆人的交手,仍是忍不住心中一顫,開口便道:“藺公子小心!”

“不用你說!”藺燭雪悶哼了一聲,将一人推開之後便沖到了桑夜的面前,他拉住桑夜的手,在她耳旁低聲道:“你現在只需要告訴我,我們從哪裏能夠出去。”

桑夜一怔,這才看到藺燭雪的白衣之上還有着些許灰塵,他雙目是看不見的,顯然這一路上奔走過來救她是花了很大的力氣,一步一步才終于找過來的。而他什麽都沒有說,他只是站在了她的面前,替她擋下了所有攻擊。

桑夜不明白為什麽藺燭雪要做到這一步,就為了一個不斷欺騙他的人。

越是到了生死關頭,便越容易感動,桑夜緊緊盯着藺燭雪的面容,忍着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低聲道:“在那邊,有一個窗口,從那裏出去是一條長街應該可以逃離。”她說這話的同時,緊緊牽着藺燭雪,将手給擡了起來。兩人的手所指的方向,便是窗口的位置。

藺燭雪聽了她這話,輕輕“嗯”了一聲,他一把抓起一人,将他朝其他士兵砸去,趁着衆人混亂之際,當即帶着桑夜往那窗口奔去,兩人直直落到了客棧樓下的小巷當中。最後一眼,桑夜只看到旁邊的藺染風與莫期已經打鬥得難分難解,也不知勝負究竟如何。而片刻之後,桑夜只覺得眼前一花,還未及反應,便又被藺燭雪給帶着往前方而去。藺燭雪雖是看不見,但步伐卻是極快,桑夜只得不斷替他指路,兩人奔逃了一段路之後,藺燭雪驟然停頓下來,轉頭對桑夜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桑夜一怔,擡眼看了一眼,只覺得心中一緊,片刻後才道:“這裏是以前的尚書府。”只是因為桑家被披上了叛國的罪名,桑家上下被滿門抄斬,這尚書府也終于空了下來,轉瞬間一年過去,已是再無人居住。

藺燭雪皺眉,正要帶着桑夜再往前走,桑夜卻拉住他道:“你受傷了。”

“這也叫傷?”藺燭雪動了動手腕,他的掌中的确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那正是方才他為了替桑夜擋住那一刀才留下的。

見那傷口仍在不停往外流血,桑夜連忙自身上撕下了一塊布料覆在傷口上,想要替他止住流血。藺燭雪還從未見桑夜這般對待過自己,他微微收了手,想要開口諷刺卻也說不出來了,便改口道:“沒事。”

“流了那麽多血不會沒事。”桑夜堅持的說着,忍不住又看了旁邊的尚書府一眼,咬唇道:“如今四處都在追殺我,躲到哪裏都可能被莫期找到,但唯有這裏是絕對安全的,莫期不會來搜查廢棄的尚書府,我們不妨先進尚書府躲着再作打算。”

藺燭雪沒有動,只道:“你若是不想進去,沒人會逼你。”

桑夜一愣。

藺燭雪垂眸道:“走吧。”

桑夜拉住藺燭雪的手,仍舊沒有松開,她低聲道:“其實并沒有你說的那般,什麽事情能重要得過性命呢,進尚書府并沒有什麽為難之處。”

藺燭雪停步,神色間微微有些許不同。

到最後兩個人仍是進了尚書府,桑夜在尚書府當中住了整整十多年,這世間再沒有一處比尚書府更讓她熟悉。她帶着藺燭雪一同到了後院一處卧室當中,摸索一會兒之後便打開了一處機關,扶着藺燭雪自機關門當中進入一間密室,兩人這才安定下來。

密室當中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些能夠長久保存的食物,桑夜一面收拾東西讓藺燭雪休息,一面出聲解釋道:“這裏是以前爹設下的密室,他經常在這裏處理一些重要的事情,也是為了防止哪一天遭遇什麽不測,也好在這裏躲避。那時候我還想說他多慮,卻沒有想到這個密室先後竟救了我兩次性命。”

聽桑夜的說法,坐在一旁的藺燭雪道:“你從前能夠逃脫莫期的追殺,也是因為躲在了這裏?”

“不錯,這裏是我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密室當中構造十分特殊,桑夜不知從何處找了些水來,她拉起藺燭雪的手,将裝滿水的碗遞到了他的手中,藺燭雪一觸碰之後才忍不住挑起了眉來。

桑夜見他神色,便出聲道:“你放心,這水沒問題。”

藺燭雪喝下一口,又道:“這裏不能久待,等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離開靳城。”

桑夜問道:“可是……聶姑娘的事情如何了?”

藺燭雪哼了一聲:“還能夠如何?”

“抱歉。”桑夜心中有愧。

藺燭雪道:“虧得百裏念趕到了靳城,這才終于勸得了聶紅棠,讓她乖乖回了不歸樓,否則這次的事情連我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收場。”

桑夜沒有料到會是這般情況:“百裏念來了?”

“他不來沒人能夠制服得了聶紅棠那個瘋女人。”

桑夜心中稍稍放心了些,卻仍是覺得自己此番說這些話,不論如何都顯得太過假惺惺。她默然垂下了眸,自旁邊找來了傷藥替藺燭雪将掌心的傷口上好藥,等到用幹淨的布條包紮好了傷口,她才聽藺燭雪道:“桑夜。”

“藺公子?”桑夜回應道。

藺燭雪微微頓了片刻才道:“你在想什麽?”即使是藺燭雪,也察覺出了再次碰面之際,桑夜身上發生的改變。

桑夜竟是笑了出來,笑意微帶苦澀,她搖頭道:“就是,險些死了一次,讓我覺得從前年的許多事情我想得太簡單了。”

“現在悔過還來得及。”藺燭雪半是玩笑的道。

桑夜卻并不當做玩笑,她坐在藺燭雪的面前,看着對方微白的面孔,小聲道:“說起來我還未曾真正謝過你,藺公子,多謝你救了我。”

藺燭雪有些不習慣如今的桑夜,他道:“我說過,進了不歸樓的人,便不允許旁人傷害。”

“不是謝這個。”桑夜道,“我是在多謝樓主你收留了我,讓我能夠不必再經受當初那種被追殺的日子。”那種日子,桑夜就算是寧願死也不願意再去經歷一次。

藺燭雪沒有開口,桑夜想了想又道:“先前被莫期的手下用刀指着的時候,我本是想了許多話要對你說的,可是我沒有想到你真的來救我了,還将我給帶了出來……現在我腦子裏很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不知道就閉嘴,好好休息明天再作離開的打算。”藺燭雪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桑夜眸中一柔,道:“好,你為了找我也費了不少功夫,你先休息。”

藺燭雪的确有些疲累了,桑夜一直守在他的面前,看他靠着牆沒多久竟就合上了雙目,沒有了動作,想來是已經睡去了。

密室當中燭光微弱,桑夜便借着這燭光看着藺燭雪的臉。藺燭雪生得很細致,眉眼如畫一般,他睜着眼睛的時候是一般景象,合上眼睛,卻又是另一般景象了。桑夜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會和藺燭雪躲在這間密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外面的世界便好像都不存在了。待在他的身旁,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怎麽也想不到,那個人會是藺燭雪。但這一切又那麽自然。

除了藺燭雪,又還能是誰呢?

桑夜覺得自己現在看藺燭雪不管是從哪裏都十分順眼,她覺得活着很好,至少能夠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想許多的東西。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劫後餘生,她看什麽都尤其順眼,尤其是面前的藺燭雪。

“藺燭雪。”桑夜輕輕叫了對方的名字。

誰料藺燭雪并未睡着,聽到桑夜開口,竟又睜開了眼來。

明知藺燭雪看不見,但桑夜仍是覺得面頰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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